宋楊
刻奇,已成為當代無所不在的生活景觀和文化消費景觀。
Kitsch一詞源于歐洲,“最初是以‘媚俗的譯法進入中國的”(朱大可語),而臺灣地區的“刻奇”音譯,看上去是“刻意追求新奇”的縮寫語。
作為一種簡單化的可復制的情感技巧、風格和樣式,它附庸風雅也附庸低俗,附庸時髦也附庸懷舊,流行于商業世界也流行于日常生活。與復雜的現實和真正的藝術相比,刻奇的文化已經取得了世界范圍內的壓倒性勝利,在網絡時代變得越來越專制。
刻奇用“珍愛生活,快樂當下”式的空洞慰藉、催眠自己,說服別人,掩蓋人生的千瘡百孔。當事人帶著激動和贊美看著自己的靈魂,感慨自己的崇高。“當這種追求失去現實世界的內涵,只具有一種崇高的情感形式時,便成為了‘刻奇。”
刻奇是夢想,情懷,也是收視率
正因為有太多刻奇式觀眾的存在,各大綜藝節目和影視劇的宣傳團隊才策劃了一個個頗具代入感的營銷策略,等觀眾埋單。
新科金熊獎最佳影片《白日焰火》票房過億,對一部文藝片來說,這個成績算得上斐然了。電影拿到龍標,定檔3月時,廖凡還不是柏林影帝,電影宣傳走的也還是文藝愛情片路線。可當金熊獎揭曉時,《白日焰火》再也不是一部小清新文藝片了,它被塑造成一部“承載著獨立電影人夢想和尊嚴”的電影作品。
金馬獎最佳紀錄片《千錘百煉》的上映走的也是這個路線。看電影上升為一種道德使命:你若是一個支持中國紀錄片事業的人,你就有責任、有義務走進電影院,見證紀錄片工作者如何站著賺錢。
如果說電影的宣傳策略還有點人文關懷,電視節目的自我營銷就是純粹的煽情了。
《我是歌手》的新媒體推廣做得很成功。每場競演結束后,他們會立即發出一條事先編輯好的微博,描述場上歌手。
一張45度角仰拍的小全景,照片中的張杰微閉雙眼:“淺唱低吟的旋律中,他唱著愛情的變換,唱著經過歲月之后所留下來的記憶與情感。有閱歷的人唱有閱歷的歌,真實的歌手最感人!”
韋唯正立臺中,身后是萬丈光芒:“并不一定是激蕩的歌才能蕩氣回腸,當歌手有了情懷和沉淀它自然就來了,這句中華兒女深深的祝愿,像一片風鈴作響在你的耳畔,回聲是遙遠的祝福和羈絆。”
紅發鄧紫棋展翅高飛:“從一個小小身軀里爆發出來的巨大能量,她用音樂刺穿陰霾,讓自由和夢想這些字眼熠熠發光。今晚,全世界都是你的歌迷。”
斟酌下這些文字,句與句之間沒有邏輯,當然也不需要任何可考的字句來證明什么是“真實”“自由”和“閱歷”。只要把那些華而不實卻極富煽動力的大詞兒組合在一起,微博轉發量就可以分分鐘過萬。
當然,你也很難把這些詞匯和現場演出聯系在一起。
中國的綜藝節目幾乎就是一個靠刻奇支撐起的產業。從制片人到觀眾,從臺前到幕后,沒有了“夢想”“淚水”和“堅持”,似乎中國的電視行業就玩不轉。
比如,所有的選秀節目都是勵志故事中間穿插個人才藝。
《快樂男聲》錄制現場,一個長相干凈的大男孩抱著吉他唱起《董小姐》,聲音清澈而溫暖。這不足以晉級,必須挖掘聲音背后的故事。當臺下的導師們聽到一段純真的愛情故事,得到他“為愛歌唱”的結論后,個個心滿意足,爭先恐后送出Pass卡。
酒吧駐場歌手不足以讓評委轉身,他還必須是鬼門關前走過一遭的車禍幸存者,是含辛茹苦的單身父親,是曾被嘲笑、被愛人嫌棄的死胖子……
每個人都會經歷挫折,但不是每個人都能在談起人生故事時聲淚俱下,并在泣不成聲前擠出一句“我只是想唱歌”。從這一層面來說,選秀歌手都具備了成為勵志大師的職業素質。
編導挖掘或者虛構選手的感人故事,選手在臺上眼泛淚光,主持人幾度哽咽,觀眾在臺下呼喊“加油,不哭”。聚光燈、慢鏡頭,再配上幾輪蒙太奇,一個刻奇的場域就搭建完成了。刻奇就是收視率,是點擊率,是大把的廣告收入。
刻奇是容易的,不容易面對的是現實和自己
都說感動他人的前提是感動自我,電視人在這一點上做得尤為出色。
2013年,兩檔漢字聽寫類節目同時推出,電視圈刮起了一陣漢字風。那陣子,節目組的工作人員全都陷入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焦慮中。他們逢人便講漢字之美,講簡化字與中國傳統文化的割裂,控訴電腦和手機剝奪了中國人的書寫權利……他們不是在自我宣傳,是打心眼里憂慮。在他們心中,小伙伴們做的不是一檔綜藝節目,而是肩負著復興中國傳統文化,重新發現漢字之美的國家使命。
最近,某一線衛視上線了一檔全新的綜藝節目。節目是一檔話劇真人秀,制作人信誓旦旦地說:“我們是全亞洲第一個把話劇搬上電視屏幕的人。”發布會期間,制作人兼主持人用她一貫平緩卻煽情的語氣描述節目制作的困難和一線衛視敢為人先的魄力。記者提問環節變成一場訴苦會,哪怕你問的是現場拍攝有幾個機位,制片人都會告訴你攝像師們每場節目要站上多少個小時。
崔永元說“收視率是萬惡之源”,對于一部分超越了追求收視率的電視人來說,追求情懷和境界就成了他們的一塊心病。
如今,刻奇作為一種社會疾病正在中國蔓延。
生命慘遭荼毒,沒有問責,卻只有滿屏跟風的蠟燭。沒有研究歷史與討論問題的耐心,卻到處充斥著腎上腺素過濃的加油聲。災難來時,沒有預判預防,更無切實的應對方略,卻空喊“某某不哭,某某挺住”等,可謂指不勝屈,不一而足。
時常呼喊正能量,處處灌輸心靈雞湯。這不是少數人的一種個人行為,而是很多中國人的常態,此種行為,多到已讓人見慣不驚的地步。為何很多人看了這樣的表情,不能來句龍應臺式的“中國人你為什么不生氣”呢?那是因為認為生氣過于特立獨行到不識時務,不懂中國,而且沒用,還不懂得“羊隨大群不挨打”的道理。
在應該吶喊的地方缺位,在自己不付代價時喊別人加油,其實都是精致的利己主義者。
刻奇的患者,往往是懦弱的人。但是他們并不為此感到羞愧——因為羞愧也是需要勇氣的,是把自己的懦弱偽裝成無辜,自我感動。
然而,刻奇是最容易的,不容易的是面對現實和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