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昊蘇
對《紅樓夢》的研究,已經成為近百年學術界的“顯學”之一。建立“新紅學”研究的理論范式者乃胡適,他也被紅學家們奉為不祧之祖。在新文化運動“再造文明”的大的文化背景下,胡適力行白話文學尤其是古典白話小說的考據研究,并用科學方法以證成之,具有援西入中的現代學術意義。他的古典白話小說研究持續四五十年之久,用力甚深,范圍甚廣,成果甚大。在對《紅樓夢》的研究中,他摧破傳統的評點派與索隱派“舊紅學”,而通過考據作者、版本等內容,建立“新紅學”的理論模式。他的研究以1921年的《紅樓夢考證》為早期代表,1928年的《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為成熟期代表,在學界產生很大影響,也成為《紅樓夢》研究的指導范式。不過,胡適的學術成果雖對中國學術現代化的推動起到了決定性作用,但平心而論,他的紅學研究仍未臻于至善之境界。胡適自稱:“至少我對于研究《紅樓夢》問題,我對它的態度的謹嚴,自己批評的嚴格,方法的自覺,同我考據研究《水經注》是一樣的。”這種自我評價雖然大體如實,但亦有過分自信之處;而他的研究思路與認識論,在當下的學術語境中,亦有于反思中求發展的必要。因而,對胡適的紅學研究成果尤其是其局限性進行再反思,不僅是對胡適的學術史地位進行重新定位的問題,同時也是對現當代紅學界如何擺脫研究困境進行思考的出發點,具有重大意義。本文即從認識論與方法論兩大角度對這一問題進行初步反思,并力圖探索當代紅學研究范式的轉換之路。
一
胡適《紅樓夢考證》這篇二萬余字的文章,于1921年3月成初稿,并小范圍流傳;修改后于4月謄清,5月發表。后又根據新得資料,進行第二次大修改,于同年年底定稿并再次發表。根據幾次修改的內容變更及此期的胡適日記、書信的相關記載來看,應該認為胡適此文的寫作是較嚴肅的,而且在考據中頗下功夫,因而此文出后,大得時人贊許。《紅樓夢考證》結構清楚,方法客觀,論證亦較平實。在該文中,胡適首先摧破索隱派各家已有成說,然后建立胡適個人對《紅樓夢》的考據與理解:第一,胡適從考據曹雪芹的生平經歷、家世出發,參以《紅樓夢》的文本內容,從而認為《紅樓夢》是曹氏的自敘傳。其次,胡適考證各版本的源流與優劣,從而斷定后四十回是高鶚所補,屬于曹著者僅前八十回。從《考證》獨樹一幟的論述中可見,胡適對《紅樓夢》性質的認識是清晰的,但這種獨到之見同時也是值得商榷的。
胡適對《紅樓夢》性質的認識,首先體現在對索隱派的批判上。索隱派紅學起源甚早,該派認為《紅樓夢》中的故事是隱喻歷史上實有的真事,其人物亦是影射歷史上實有之人物,并將之進行附會牽合。胡適開篇即對這種舊有的研究路徑進行了批判,先后批評了“清世祖董鄂妃說”、“康熙朝政治小說說”和“納蘭性德家世說”。鑒于“康熙朝政治小說說”為當時的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所推崇,影響甚大,因此胡適對此說也頗多著墨,當做一個重要的靶子來針對。對此,胡適的批判主張是明確的,認為蔡元培對人名的猜測屬于“猜笨謎”,而在牽合事跡上也根據己意隨意去取,并不能有一個一貫的統系,所以只不過是牽強附會,毫無價值。
這種批判總體上是正確的,但實際卻遠不足以令蔡元培心服。首先,胡適并沒有全盤推翻蔡元培的猜測,只是舉出若干例證來批判,因而在蔡元培眼中,胡適指摘的不過是一城一地的得失而已,殊不足以對索隱方法造成致命打擊。蔡元培列舉若干自認為合理的索隱之例,來對胡適予以還擊。同時,舉出《儒林外史》類似的“猜笨謎”的例子,來作為自己研究方法合法性的支持。他在《〈石頭記索隱〉第六版自序——對于胡適之先生〈紅樓夢考證〉之商榷》中,一方面仍堅持己見,認為胡適的考證多有缺失;另一方面亦退一步說,認為縱然在承認胡適考據的基礎上,這種對曹雪芹家世的研究,也同時可以幫助索隱派完善其說,反而成為支撐索隱派的一個論據。在此,作為索隱派一員的蔡元培讓步了,但是這一讓步并非代表索隱派的讓步。
蔡元培的解釋和辯解自有其思想理路,在面對胡適《紅樓夢考證》的批判時,尚有可以在邏輯上立得住腳的內容。明乎此,也就不難理解,為什么胡適提出其學說數十年以后,索隱派仍然大有市場,乃至于今天還馀緒不絕。這種現象產生的原因,并不只在于胡適所認為的“思想的難以改變”,根本原因在于胡適的批判一定程度上仍有皮相之嫌——他只是從史料考據的角度出發,而未能從認識論上深切洞明索隱派的立論缺陷,因此也就未能有徹底之清算。
索隱派在學術上能否站得住腳,其核心問題并非具體的論說是圓通還是附會,而在于對《紅樓夢》小說本質的判斷。關鍵的大前提是,要辨明《紅樓夢》主要部分是隱喻實事的另類史著,還是出自錦心繡口的文學作品。蔡元培的選擇是前者,即視《紅樓夢》的性質與《儒林外史》、《孽海花》之類的小說為等同。這種指導思想的合理性依據首先是值得懷疑的,因為《儒林外史》本身有“史”之稱,且其他旁證亦多指向本書切合真實的特點,已為索隱提供了合法性依據;而《孽海花》中也有相關的作者自道:
這書主干的意義,只為我看著這30年,是我中國由舊到新的一個大轉關,一方面文化的推移,一方面政治的變動,可驚可喜的現象,都在這時期內飛也似的進行。我就想把這些現象,合攏了它的側影或遠景和相連系的一些細節事,收攝在我筆頭的攝影機上,叫它自然地一幕一幕地展現,印象上不啻目擊了大事的全景一般。
因而除文本線索之外,文獻的外證已經提供了證據支持,使這種索隱讀法來理解小說的路徑具有合法依據。但《紅樓夢》卻不具備這些特征,除無文獻依據以外,文本的核心部分是描寫、渲染心路歷程、情感歷程,這與散點式記述一批人的行跡之作大相徑庭。
其實,即使在《儒林外史》可以明白斷定很多人物行跡有所影射的情況下,相關的評論家亦對純然索隱的解讀方法進行了強烈的批判,指出小說中的大量故事其實有其文化淵源,而非世家、列傳式的記述。在這個根本性的問題上,索隱派學者往往是略過不提的。對這一先天缺陷,《紅樓夢考證》并未抓住,也就限制了批判的深度,不能從根本上清理索隱派的觀點。
不過,細究胡適思想,可發現他對此問題已有考慮,只不過取舍抑揚之際失了分寸。其觀點概括來說主要有兩點:(1)胡適認為藝術批評的“評點派”不符合他的科學方法,故而不能算是學問,根本毫無意義。即在胡適的學術視野中,他認為藝術批評只有依附于科學考證才有價值,因此他也就拒絕認同“虛”的理論觀念。在《紅樓夢考證》一文中雖不論及,但胡適的心中卻早有定論。而他之所以選擇索隱派作為批判對象,則是認為其中還有“實”的部分。(2)胡適所說的“自傳”,其原初意義在于表明曹家及曹雪芹乃是《紅樓夢》的原型,并非認為《紅樓夢》是一部只隱去真名,而完全符合現實情況的傳記。但在行文之間,胡適卻有意無意地過分坐實,這與他針對蔡元培的強烈目的性有關。至后來甲戌本脂硯齋重評本的發現,胡適更心折于新材料帶來的喜悅,對于認識論上的局限性更拋開不談了。
從學術書寫的角度看,這種論說方式除了不夠精準嚴密外,更大的問題是,胡適的這一認識并非基于研究而得出,而是將假設當作預設定論,然后尋找資料加以證實,卻未從反方面懷疑假設,則難稱是完全科學的。在面對《紅樓夢》這部小說的時候,考據派認為小說中全部是真實生活的鏡像,在現實生活或歷史中有一個小說的底本存在,這本身就是一個局限性很大的觀念。小說之為小說,作家的閱歷、體驗是必不可少的基礎,但也僅僅是基礎而已。因為他是在完全非功利的自由狀態下寫作的,又是以既有文學/文化修養為材料寫作的,因而作品中“白日夢”的存在是必然的,虛與實的關系亦必然是處于張力狀態的。諸多例證已經清楚表明,《紅樓夢》的許多核心人物、情節,都已經明顯打上了文學/文化的“虛”的烙印。譬如,陳洪先生在《從“林下”進入文本深處——紅樓夢的互文解讀》中所談到的,小說中林黛玉與薛寶釵的“雙峰并峙”,受到《世說新語·賢媛》“林下風氣”與“閨房之秀”的文化審美傳統影響;而思想上《紅樓夢》對女性的尊重,尤其是褒才女、褒處女的觀念,亦與《午夢堂集》“無葉堂”的話題不無關系。此外,太虛幻境、薛蟠作詩、寶玉挨打,乃至黛玉葬花的諸多細節,都能從歷史文本中找到近似的表述。很難認為這些描述都是作者個人的親歷,而恰好與古人暗合。在考證過程中也可以發現,反而是相反的結論更容易得到支撐,即脂批中那些言之鑿鑿的批語頗有與曹氏三代行跡鑿枘之處,曹雪芹并未經歷過與賈寶玉完全相同(甚至近似)的生活,因而作品肯定包含有大量虛構的成分。所以,更近情理的看法是,曹雪芹在寫作中受到了前人或顯或隱的影響,而這種影響產生作用、波及創作的原因,正在于這種內容并非是個人性的,而是一種具有普遍意義的文化觀、審美觀。這就恰如王國維在《紅樓夢考證》中所下的精辟論斷:
自我朝考證之學盛行,而讀小說者,亦以考證之眼讀之。于是評《紅樓夢》者,紛然索此書中之主人公之為誰,此又甚不可解者也。夫美術之所寫者,非個人之性質,而人類全體之性質也……故《紅樓夢》之主人公,謂之賈寶玉可,謂之子虛烏有先生可,即謂之納蘭容若、謂之曹雪芹亦無不可也……然詩人與小說家之用語其偶合者固不少,茍執此例以求《紅樓夢》之主人公,吾恐其可以傅合者斷不止容若一人而已。
研究《紅樓夢》這部名著,如果僅能從考據入手,汲汲于尋找其現實底本,固然有其價值,但在缺乏史料,僅靠推論的情況下,則不免越走越窄;而若能從文學與文化的傳統出發,對于文本的價值與內在精神才能有深刻的把握,這種方法才是研究走向寬廣的必經之路。胡適囿于所謂的“科學方法”,對一切非考據的分析不屑一顧,就導致了他對于文學作品的理解往往難以深入,這是我們須辨明、注意的。
不過,胡適本身的考據還是較有分寸的。比起索隱派的特別注重牽合小說與歷史的關系,胡適的考據主要集中在作者與版本研究方面,其中雖往往有牽合之處,但多數還是作為論證過程,其主要目標是十分明確的。但這種有分寸的研究亦并非完全沒有造成弊端。首先,這種研究方法開啟了后世以“曹學”代替“紅學”的《紅樓夢》研究,雖然曾有積極意義,但是走到極端就是買櫝還珠,甚至衍生出“秦學”的怪胎。其次,在實際的研究中,胡適也多次通過牽合的方式來進行論證,并沒有完全脫出索隱派的窠臼。因而,如今已經出現了一個看似吊詭,實際上卻合乎情理的現象:當代用索隱方法研究紅學的人物(如劉心武、霍國玲等),亦常常將胡適、周汝昌等考證派而非蔡元培等索隱派學者作為其學術導師。
要說明的是,從學術研究的角度對索隱派及考證派的認識論進行質疑,并非要以此否認《紅樓夢》中有據實而寫的內容,畢竟認為小說完全脫離現實而成,本身是不現實的;更不是否認《紅樓夢》有作者自況的意味,因為自況、自比與據實寫自傳是完全不同的兩個概念。而是認為:考證確實有其價值,但以《紅樓夢》故事主體為實有其人其事這一觀念作為研究的主導思想,尚有諸多不能自圓其說之處。此一問題胡適在回應蔡元培時亦有所涉及,但未能深入論說,其根本原因在于,胡適雖否認索隱派的研究大前提,但在實際操作中仍沿用這一前提,所以從本質上來說,他只是用堅實的索隱來代替附會的索隱而已,將可能與《紅樓夢》相關的原型碎片,認定確有其事,必求其能夠切合,實際上仍有昧于小說的性質。所以,從認識論上講,胡適雖較索隱派有進步,但如丸之走盤,仍然沒有越出索隱派的范疇,這點也被蔡元培所明確指出。在《紅樓夢考證》中,胡適引用了一段錢靜方的話,并對此極為推崇:
要之,《紅樓》一書,空中樓閣。作者第由其興會所至,隨手拈來,初無成意。即或有心影射,亦不過若即若離,輕描淡寫,如畫師所繪之百像圖,類似者固多,茍細按之,終覺貌是而神非也。
但胡適只是借此來批判索隱派的觀點,自己則未嘗認真遵守。細看胡適的《紅樓夢考證》,他雖然盛贊錢氏此語之精彩,但在立論的時候,卻反而是錢氏之所非,做了不少“貌是神非”的判斷。這既是胡適本人缺乏文學鑒賞力,忽視文學作品的虛實關系所致;同時也是胡適的所謂“科學方法”、“實驗主義”的先天缺陷,只用考據學在解決這一問題上是無用武之地的。
正因為胡適在《紅樓夢》認識論上的先天不足,也就影響到了他立說的科學性。從對索隱派的批判來說,他的說法也遠不如同陣營的后輩顧頡剛、俞平伯有力。顧頡剛質疑,若按照蔡氏的索隱,為何現實中的男子士大夫、官員,到《紅樓夢》中變為女性的小姐、丫環?為何現實中無關系的人,到《紅樓夢》里變為有關系?這是《儒林外史》等書亦不具有的影射法,卻認為《紅樓夢》運用此法進行寫作,不知其依據何在?這是從認識論的根源質疑索隱。俞平伯以為,考證情節未必就如蔡氏的附會,但附會的辦法考據情節是說不通的。這是從方法論的角度質疑索隱。二人的說法,較之胡適的《紅樓夢考證》,實更合科學方法之原理,也更有深度。當研究者將經驗當作唯一的實在,并將之運用于文學領域的研究時,這一認識的本身,就已經帶有了對自己的重重束縛,也就不可避免地限制了研究的可信性。
二
對《紅樓夢》的性質作何界定,屬于一個可以爭論的文學命題,仍具有一定的主觀性。但作為考據的本文的立論部分,從《紅樓夢》的作者、時代、版本入手,則是純粹的考據學、文獻學領域的客觀命題。在方法得當、材料詳瞻的情況下,不論其認識論的是與非,都能夠指向接近本真的結論。在《紅樓夢》的研究上,胡適篳路藍縷,尋覓了大量的原始材料,進行了認真的考證,從而確立其說,其總體方法和成就是值得肯定的,但亦往往有其不確切之處。
《紅樓夢考證》一文的核心是對作者相關事跡的考證,在此基礎上才引發對《紅樓夢》性質的界定及版本考證。乾隆時人多指《紅樓夢》為曹雪芹作,此為不爭之事實。但曹雪芹如“蘭陵笑笑生”一樣,終究只是小說中出現之一符號,其家世、生平及創作情況如何,乃至是一人抑或一個“箭垛子”,才是討論作者的核心問題。具體來說,即包含幾個大問題:一為曹雪芹是康熙時人抑或乾隆時人;二為曹雪芹與曹寅家族有無關系;三為曹雪芹是曹寅之子還是曹寅之孫。胡適深入發掘史料后,認定曹雪芹為曹寅之孫,且與乾隆時人敦誠兄弟有交往。根據胡適所得的史料來看,這一觀點大體是可信的,其成就不可抹殺。但《紅樓夢考證》中胡適所認為可信的諸史料,實未有明確闡明曹雪芹與《紅樓夢》關系的,惟胡適認為有誤的《隨園詩話》中稱“曹雪芹作《紅樓夢》,備述風月繁華之盛”,此條卻以為曹雪芹乃曹寅之子。胡適認為“子”乃“孫”之誤,從而與其他史料的記載得以吻合。這一“理校”的方法在校勘學上自然有理論依據,但在操作中亦須格外慎重,且只能作為主觀假定,難以稱為定論。而因為無客觀依據可資證明,一旦使用不當,便容易流為主觀武斷。而胡適在缺乏根據的情況下,因已認定曹寅與曹雪芹的祖孫關系,且曹雪芹為《紅樓夢》之作者,便以理推度,將各材料加以校改,從而使其說法變得圓通。他將本不指向一個圓通結論的諸多有疑點的史料,在自己的假設下校改,使之符合其假設,這種做法是否合理,運用是否合適,本身就值得商榷。胡適據有疑點的甲史料,來修改有疑點的乙史料,從而完成對自己學術假設的證明,不論其結論正確與否,都只能認定為一種推論而非定論。當胡適下此斷語之時,就應該有足夠的學術勇氣來面對其他研究者的質疑。
應該承認,胡適對《隨園詩話》的修改當然并非完全出于個人想象,而是有一定的理據。但因胡適已認定《紅樓夢》是曹雪芹寫曹家興衰的自敘傳,乃將小說與史實互相印證,從而得出胡適自己的考證結論。不過這乃是倒果為因,用本來應該加以證明的學術假設,反過來證明作為論據的史料,從而進行了循環論證,則難免令人心生懷疑。他估算敦誠兄弟及曹雪芹的大概年歲,卻沒有實際證據,仍以推論為主。對于所擁有之史料,他除修改《隨園詩話》之外,亦認為《四松堂集》“隨其先祖寅織造之任”中的“曹寅”是“曹頫”之誤。但是即使如此修改,胡適的觀點仍有不能完全疏通之處。比如,按胡適的推測結果,曹雪芹生于1715~1720年前后(后胡適改認為在1719~1724年前后),其出生之初,曹家已開始敗落;而曹頫1728年抄家時,曹雪芹尚十歲上下,不過一童子,顯然與書中賈寶玉的年齡不合。而《紅樓夢》中所表現的繁華盛景、家族掌故、感慨興衰,從時間上看,想必亦多非曹雪芹所能經歷的,這就與“自敘傳”難以相符了。從外證來看,曹頫在1727年還被雍正帝稱為“年少無才”,這或許代表父子年齡差距恐怕并不甚大,也頗值得玩味。
胡適的猜測是否圓通,并非本文探析的焦點。但需要明了的是,不論胡適的看法是否正確,他的這一段“考證”看上去底氣十足,但其中的斷環實際頗多,有賴于他的大量分析、推測,乃至校改史料原文,忽略對自己不利的證據與反駁,方才能夠大概地自圓其說。也即,這一觀點只不過是一種學術猜想,只屬于大膽的假設,尚不能完全認作完成了小心的求證。
在大量猜想基礎上建立起來的《紅樓夢》作者考證,進而與《紅樓夢》的本文尋求牽合關系,無異于“以空對空”,未用嚴密的文獻方法,也就缺乏有力度的支持證據,再加上他的猜想亦多有牽強之處,未能處處圓通,固然已成一家之言,但也就更容易遭到質疑。在具體問題的研究中,胡適亦跌入循環論證之中,譬如:他以《紅樓夢》中省親之事,比附曹家接駕之歷史,認為兩者切合,是《紅樓夢》自敘傳的確證;但這一方法得以使用的前提則是《紅樓夢》確是一部曹雪芹的自敘傳,不然僅能認為是一般地化用乃至巧合,而非敘寫親身經歷。正因為如此,胡適仍是自己證明自己,而對于不能證明與曹家有關的事件則更是避而不談,所以蔡元培在《〈石頭記索隱〉第六版自序——對于胡適之先生〈紅樓夢考證〉之商榷》中認為胡適同樣采取“任意去取”的方法來考據,并提出若干批評意見,令胡適頗難反駁。以方法的嚴密看,蔡氏的結論固然更不合格,但他的反擊則不乏可取之處:拿同一把科學主義的尺子丈量胡適的觀點,胡適與蔡元培的差別,亦不過五十步與百步之間也。
胡適的《紅樓夢考證》出后,他自己亦明確知道多為假設,仍須進一步的資料證實。數年之中,胡適的《紅樓夢》研究并無突破性進展,很大程度上也是受到資料匱乏的制約。然自1927年得到甲戌本《脂硯齋重評石頭記》后,幾乎可說胡適在《紅樓夢考證》中提出的諸多假設,皆可根據甲戌本來得到確認,如無甲戌本等脂本系列的發現,則“新紅學”的建立仍將是遙遙無期。1928年胡適發表《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正標志著胡適對他紅學研究的繼續推進。近二十多年來,甲戌本等“脂硯齋評本”的真偽已受到學者的質疑,歐陽健等學者以為此乃偽書,并認為胡適因自知甲戌本的漏洞,乃寶秘其書,不敢示人。此問題為《紅樓夢》研究史上一大公案,本文限于篇幅,不遑對此進行詳論。然從胡適對甲戌本之研究與使用中,亦可看出胡適對于自己所提倡的方法論之貫徹情況。不論此本是真或偽,甲戌本的可疑之處都是不可跳過的話題;不論胡適是有意藏私還是大意疏忽,他的研究精神在這個方面都稍嫌粗疏而違背科學精神。
辯護者認為,胡適并非將此本秘不示人。胡適于1927年得到甲戌本后,即大感喜悅,寄信告知錢玄同。次年,他撰《考證〈紅樓夢〉的新材料》一文,發表于《新月》雜志,詳述此本的重要性。辯護者通過爬梳相關資料認為,1949年以前,至少有俞平伯、浦江清、周汝昌(及其協助抄錄的四兄)、孫楷第等人得見此書。這一辯解或許有助于對胡適為人是否開誠布公進行深入了解,但從學術方法論角度上說不具太大價值。判斷胡適整個與甲戌本相關的《紅樓夢》研究是否符合其科學的治學態度,則有待于對胡適研究方法的全盤觀察。
胡適晚年稱,他因為沒有記下賣書人的姓名地址,故未能對甲戌本的源流做進一步的探索。這至少可見胡適在初得甲戌本時,對該本的流傳源流實不了解,亦未加考察。沒有授受源流,不知此書歷經何人遞藏,而其他文獻未有提及此類脂硯齋的評本,正是甲戌本的可疑之處。胡適非不懂文獻學、辨偽學方法,但對此不加重視,無論如何,其研究在根本上當屬不夠嚴密。胡適自稱他對證據所用的五種研究方法為:“證據是在什么地方尋出的?”“是在什么時候尋出的?”“是什么人尋出的?”“其人有做證人的資格嗎?”“其人有可能作偽嗎?”這種提法極有科學價值,然而在本問題上,胡適實未按照這五個問題進行查考,按他自己的治學觀念,則此書當是可疑的。至少,胡適應該討論如下問題:甲戌本在何處被發現?其遞藏源流、文獻外證為何,是否為偽書?其中的脂硯齋(包括畸笏叟等)是何人,與曹雪芹有何關系?從評點內證來看,其自證是否可信?未加查考、研究,而遽然相信甲戌本,殊非學術態度所應有者。
從此書的版本上看,亦多有可疑之處。如歐陽健提出題跋筆跡非劉銓福親筆、題記書寫與裝訂格式存在疑點等,皆是有理據的質疑。這些質疑雖未必全部能夠成立,但皆作為一樁公案存在,屬于尚未完全討論清楚的學術問題,至今亦難說已完全廓清,何況當時胡適根本對此未加論證,而是直接采信,在方法論上更值得懷疑。而從各《紅樓夢》版本之間的關系來看,亦有值得注意之處。歐陽健取甲戌本與有正本(戚本)對比,發現其內容多有相似處,并根據格式、避諱及思想發展的角度探討,認為甲戌本乃后出。陳林亦發現光緒間“三家評本”《紅樓夢》與甲戌本有大量重合,且后者多有低級錯誤,應是后出。此外,陳氏并發現前者曾是胡適年輕時所讀的版本,推斷胡適應對這一問題有所了解,卻故作不知。二人的研究是否正確不是本文探討重點,在此姑且不論,但從方法上看,完全切合辨偽學通常的研究方法,而其發現的疑點也是值得重視的。但自始至終,未見胡適對這一問題的任何相關內容進行討論和說明。雖然胡適立說在前,歐陽健等人質疑在后,但以胡適的學養以及對《紅樓夢》相關材料的熟悉,不應該對此毫無察覺。則可推測,胡適或是明知其可疑而不談,或是雖曾閱讀,但因為輕率匆忙,確實未發現各本之間的相同之處。無論如何,這一過程的研究是不足為訓的。
俞平伯評論甲戌本,認為其評論有極關緊要者,有全不相干者,大抵執其兩端而用中。細究批注確實如此,其中固然頗有值得注意的重要材料,但與其他史料乃至原文、批語相互矛盾的亦復不少。其本文與其他版本的差異,固然有此本獨勝之處,但亦有不足道處。對此問題,歐陽健在《還原脂硯齋》中備述脂本的缺陷甚詳。如將甲戌本用科學的方法進行研究,則首先應承認甲戌本的兩重性,然后再分析產生問題的原因,得出可靠的結論。而對此問題,胡適則只稱引其精到處,對其可疑處茫然不覺,很可能有刻意選擇。
甲戌本固然未必是偽書,但出于科學的研究態度,研究者當分析這一版本的時代、源流、真偽、價值,在此基礎上才談得上利用文獻。胡適深諳中國傳統樸學的研究方法,又接受實驗主義訓練,提倡“小心”的求證,但其在從事實際研究時卻未能完全貫徹,甚至有失于空疏之處,這從他對甲戌本的態度即可看出端倪。
三
前述胡適在《紅樓夢》實際研究中,背離其研究觀念的若干內容,這一局限性不僅胡適一人所有,而是屬于民國時期相當一部分學者研究的共同軟肋。民國學者新了解到西方的科學觀念,對傳統的治學方法有較大的改進,崇尚新的科學方法,陳義甚高,是那一代學人對于學術發展的巨大貢獻,極大推進了中國學術的現代化。但是,應該注意到的是,方法大于成果,是民國大量學人的共同治學特色,即便如為學更加細密的顧頡剛、陳寅恪、錢穆等學者,亦多在實際研究中犯有此病,至于詩人型學者聞一多、郭沫若等,更是在所難免。因此我們在欽慕前賢成就的同時,也應保持冷靜,發現其研究的不到位處,并加以反思。
這一問題的發現,不但有裨于我們對民國時期學術史的理解和重估,更重要的是,在這種認識的基礎上,我們才能夠對民國學人所建立的現代學術范式進行更好的繼承與反思,從而開辟出學術研究的新路向。例如“古史辨學派”,他們當時的研究,對于傳統歷史學以及史學研究方法來說,無異于一場地震似的革命。應該說,問題的提出是有充分理由的,對于學術思想的解放也是居功甚偉的。但是,其“疑”有理,其“破”不慎,其立闕然。近三四十年來,新的出土文物陸續進入上古史的研究視野,當年被“疑”被“破”的古史也陸續被不同程度地“恢復名譽”。這并不構成對“古史辨”派當年學術貢獻的抹殺,而是學術在否定之否定中提升、前進的典型事例。《紅樓夢》的研究也有類似之處。不可否認的是,胡適的《紅樓夢》研究打破了舊的研究思路,建立了新的研究范式,并且得出了大量值得重視的研究成果,其研究方法和結論都具有重大意義。但也應該注意,在“新紅學”過度發展的當下,《紅樓夢》的研究已經陷入了一條死路,難以再有新的發展,甚至出現了大量穿鑿附會,卻自稱“學術研究”的劣作。在這種學術困境下,俞平伯先生、周策縱先生早在20世紀六七十年代就已經開始撰文反思紅學研究的方法論,但畢竟只是匆匆一瞥,淺嘗輒止,未能完全跳出拘束,深入進行理論上的探索,而且也仍是立足于已有的學術框架來進行批判。如周策縱先生在《論〈紅樓夢〉研究的基本態度》中就談道:
三十年以前我就常想到,《紅樓夢》研究,最顯著地反映了我們思想界學術界的一般習慣和情況,如果大家不在基本態度和方法上改進一番,可能把問題愈纏愈復雜不清,以訛傳訛,以誤證誤,使人浪費無比的精力。而“紅學”已是一門極時髦的“顯學”,易于普遍流傳,家喻戶曉,假如我們能在研究的態度和方法上力求精密一點,也許對社會上一般思想和行動習慣,都可能發生遠大的影響。
周文雖然批評犀利,但仍是從“新紅學”的完善作為出發點,尚未能更進一步,站在更高層面上審視“新紅學”,不免令人心生遺憾。
歐陽健先生在20世紀90年代撰寫《還原脂硯齋》,運用胡適式的科學考據方法,對整個脂本系統進行挑戰,具有重要的創新意義。不過,且不說這一觀點尚屬懸案,并未成為學界的普遍共識;單就歐陽健先生近年來的研究看,落腳點仍在于作者事跡的考證,從認識論上不脫“曹學”的范疇,可見歐陽先生只是反對胡適的具體學術觀點,而仍然沿襲胡適所建立的理論大框架;他甚至在《曹雪芹考證的觀念與方向——兼及〈金瓶梅〉作者》中提出:
什么是“隱”?《紅樓夢》既是“真事隱去”,將隱去的事相“鉤索”出來,不是很正常嗎?“索隱”不是貶義詞,它恰是傳統文化的正宗。
這種評價正可以見出索隱派與考證派糾纏難分的復雜關系。堅持“曹學”的研究,除去昧于“虛”“實”關系之外,仍然是索隱派、考證派的繼續,并沒有新的認識論上的突破。如果無法改變,當代紅學研究亦只不過是“新紅學”內部的派系之爭,而不會成為對《紅樓夢》的多角度、全方位審視。
這一研究范式的積極意義無須再贅詞稱述,但如果《紅樓夢》的研究只具有這唯一的路向,那就未免太過狹隘了。且在資料已被“挖地三尺”,相關研究著作已經汗牛充棟的情況下,恐怕短時間內難以再出現具有突破性的發現。在這種情況下,倘若依舊固守考證/索隱的藩籬,“皓首窮經”,難免陷入買櫝還珠的境地,忽略了根本——《紅樓夢》本身的文化內涵與文學價值。
對《紅樓夢》這部偉大小說的研究,目前亟須在繼承前人范式的基礎上有所變革。民國學人為我們建立的學術范式,是一種得到公認的理論體系,也為學術研究提供了可模仿的成功的先例。但是,正如美國學者庫恩在《科學革命的結構》中所概括的那樣,科學發展的規律就是:范式的建立→常態研究的展開→嚴重危機的出現→調整適應中尋求突破→建立新的范式。也就是說,當被廣泛接受的科學范式,發現有解決不了的例外情況時,就迫切地需要范式轉換,在理論的競爭中贏取學者的“選票”,從而揚棄原有的范式。而這就是科學革命。觀當下《紅樓夢》的研究現狀,正處在這樣一個亟需范式轉換來完成對《紅樓夢》廣闊內涵的深入探求的階段。這一范式轉換,首先即需要對舊有范式的局限性進行反思,從而探析新的研究思路乃至范式的確立。對于前者的反思,當然應從研究的集大成者胡適開始入手,系統反思其研究方法論,洞悉其具有研究局限性的根本原因;對于后者,陳洪先生倡導從更廣闊的文化、文學角度來完成對《紅樓夢》的分析,并先后撰有《從“林下”進入文本深處——紅樓夢的互文解讀》、《“互文性”——揭示作品文化血脈的途徑》諸文來進行分析,這可能是探索新范式的一次有益嘗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