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南民大文新學院 王 培
“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這是王國維自沉昆明湖前留下的遺言。一代國學大師,于亂世中凄凄然離去,魂歸湖底,悲乎嘆乎。
王國維生前作過一句詩:“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都作連江點點萍。”一個將人生看得如此透徹的詞學大師,最后卻以一種極端而悲壯的方式結束生命,當他毅然赴死之時,心中激蕩的憤怒與痛苦定是常人所無法感觸的——于大師而言,選擇赴死其實是選擇殉道。
亂世之中,文人的一切抉擇都是其人格精神的抉擇。一介書生,雖然無力撼動時局,但尚可握筆為劍,蘸血為墨,于妙手文章中慷慨陳詞,痛陳時弊。可悲的是,縱然如梁啟超般大筆如椽,終究也難力挽狂瀾。歷史轟然碾過,先賢的吶喊縱然一時振聾發聵,但在浩蕩的歷史洪流中終究顯得細若蚊蚋。慶幸的是,中國文人的精神境界是可塑的,出世與入世,向來都是文人潛意識里的兩條出路。在渾濁世道中,中國傳統的書齋文化為許多不得志的文人開辟了一方凈土,讓秉性清高的文人于亂世中亦可退守書齋,鉆研學術。江山不幸詩家幸,這也是可以算作是民國時代大師輩出的一個誘因所在
王國維就是亂世中孑然獨立的一個清高文人,亦是一個傳統文化的殉道者。生逢亂世,他也曾埋首書齋,鉆研經史,但是新文化的洶涌浪潮使他無法潛心學術。愈是受古典文學澤被至深的人,面對古典文學的沒落,愈是痛心絕望。他的死,是對日漸式微的舊文化的一種留念,只可惜,這份留念太過沉重,總是讓人扼腕嘆息,唏噓不已。
殉道,是東西文化語境中都存在的一種現象。東西方文化各行其道,但論其殉道者的命運,卻仿佛是殊途同歸。
何為道?老子說:“道可道,非常道”,傳統道家認為,道是天地自然之法則,這個法則是玄之又玄的,故而是不可說的。這樣說,總感覺像是什么都沒說一樣。其實,于每一個普通人而言,所謂道,就是他堅守的信仰,就是他所奉行的價值觀。
一談信仰,似乎總會顯得空洞蒼白。其實,信仰并不是什么遙不可及高高在上的東西,信仰就是相信。無論你是信佛也好,信上帝也好,信真主也好,甚至信黨也好,你相信的東西就決定了你的信仰,決定了你的價值取向。對于那些沒有宗教信仰的無神論者,他們相信科學,我們可以將他們信仰的神稱之為理性。
文人的信仰,看似孱弱無力,總會輕易地被各種世俗價值所擊潰。文人相信“天生我材必有用”,現實卻是“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文人相信人格高于名利,現實卻是一個熙熙攘攘的名利場,人格不值一提;文人相信精神氣度足以立世,現實卻是油鹽醬醋侵蝕生活;文人相信真善美,現實卻總是戴著面具……現實如此冰冷,仍舊有許多文人在固執地堅守本性,“三軍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信仰就是他們心中那微弱燭光的一絲溫暖。
王國維信奉傳統文學,當新時代不可避免地要將傳統文學拋在身后,舊文化不可避免地要走向衰落時,他唯有一死,方可盡一個傳統文人的義務。無獨有偶,民國大師陳寅恪堅守一個獨立文人的風骨,既不肯接受蔣介石的邀請遠赴臺灣,也不肯淪為共產黨的御用文人,最終于“文革”中凄慘離世,后世文人莫不敬仰之。
殉道而死,悲壯中帶著幾分絕望。與兩位大師一般殉道而死的文人,在中國的史書里不勝枚舉。縱然有些書生意氣,這種死始終是值得敬畏甚至神圣不可侵犯的。
在西方文化的語境中,殉道同樣是對價值觀的一種堅守。這種堅守不著任何功利色彩,是最樸素最感人的一種執著。
尼采宣布“上帝死了”,他被視作瘋子,但他始終堅持自己的唯意志主義哲學觀,以至于不被世人理解而孤獨成癖,最后他真的瘋了。
在電影《海上鋼琴師》中,男主角一輩子未離開過那艘他從小生活其上的渡輪。在他的眼里,陸地是個充滿風險的未知世界,只有在船上,他才能彈奏出舉世無雙的純粹優美的鋼琴曲。為了這個信念,他寧愿與渡輪一起沉歸海底。
在電影《被解救的姜戈》中,那個風趣幽默甚至有些痞氣的老牙醫,最后寧愿拼個一死,也不愿與那個罪惡的奴隸主握手。握手把酒言歡,不握手就是血漿橫飛,他選擇了后者,因為于他而言,信仰高于生命。道不同不相為謀,寧可斃了你,也不會跟你握手,哪怕我也難逃一死。這種抉擇,痛快而悲壯。
哲學家認為,個人一切的自由都是選擇的自由。選擇殉道,亦是追尋一種自由,這種自由不關乎名利,不關乎欲望,它是純粹而唯美的。可能需要流血需要犧牲,但于殉道者而言,能享受到這種自由,雖死猶生。
殉道者都是理想主義者,他們優雅如孔雀,清高如孤鶴,十分愛惜自己的羽毛。
文人愛惜其才學,他們不愿意“摧眉折腰事權貴”,寧可散發弄舟、歸隱山林。才情可寄托山水,不可被世俗玷污。
哲人愛惜其思想,他們不愿意屈從于主流,寧可遭世人排擠、忍受孤獨。哪怕成為瘋子,也要做一個有思想的瘋子。
藝術家愛惜其純真,他們不愿為浮夸所誘,寧可偏安一隅,默默無聞。藝術不是刻意地特立獨行,卻也從不喧囂輕巧。
勇士愛惜其骨氣,他們不愿意臣服于強權,寧可站著死,不能跪著生。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鮮血和慘淡的人生,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容忍尊嚴被踐踏。
殉道者的羽毛,輕盈而有質感。有時如同落滿積雪的樹枝上的最后一片雪花,薄薄一片,也足以壓斷虬枝,驚起漫天飛雪。
道,不過是一份單純的相信,一種浪漫的追尋。殉道,卻沉重若山,逼仄難寧。莫不是因為信仰崩塌,理想幻滅,誰會選擇舍命一搏,以求心安?
殉道者愛惜其羽毛,故而殉道。當他們隕落于歷史河畔時,他們的才學與性情,人格與風度,氣質與精神,必將如輕盈的羽毛一般,飄然于歷史的長空,直至飄落到理想的彼岸。
斯人已逝,風骨長存——這已是他們最好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