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春林
時間的腳步實在匆忙,自打1988年發表第一篇文學批評文章,介入到當代文學批評中來,不知不覺間,已有近三十年的時間了。近三十年來,盡管我在完成教學任務之余,盡心竭力地從事這項自己所特別鐘愛的事業,但回顧走過的批評歷程,卻發現根本就談不上什么成績的取得。細細想來,唯覺汗顏不已。然則,雖然批評成績乏善可陳,但時時刻刻總是在思考關注與文學批評有關的事物,卻是毫無疑問的一件事情。一邊進行著自己的文學批評事業,一邊卻也在對文學批評的相關問題,有過相應的關注和思考。
有那么一個時期,有關究竟應該如何評價看待當下時代文學批評的問題,引起了很多批評界同仁的高度關注。其中,非常引人注目的一個話題,就是《文藝報》一度展開過的關于批評文風問題的探討。然而,批評文風的問題固然重要,但相比較而言,我以為,導致當下時代文學批評不夠理想的更為重要的原因,恐怕卻在于批評家主體人格的建構問題。某種意義上說,批評文風是標,而批評家的主體人格才算得上是本。只有本的問題得到了很好的解決,如同批評文風這樣一些標的問題,才有望發生根本的改變。說到批評家的主體人格建構,我覺得,最起碼有以下三個層面的問題,需要引起我們的高度注意。
批評家主體人格建構的第一個層面,首先就體現在批評家一種強烈的社會關懷上。作家要想寫出優秀的文學作品來,固然需要有對于社會現實熱切的關注與思考,批評家要想很好地完成自身文學批評的使命,同樣需要有對于社會現實的熱切關懷。無論是現代意義上的作家還是批評家,都應該被看作是知識分子這一大的集合的有機組成部分。那么,怎樣的知識分子方才算得上是真正合格的現代知識分子呢?一個簡單的說法,就應該是對于社會現實持有懷疑和反思立場的所謂批判知識分子。這就意味著,成為一名合格批評家的首要條件,就必須首先是一位擁有獨到社會見解的批判知識分子。
其次,要想成為一名合格的批評家,還必須是文學與文學批評事業的真正熱愛者。寫下這樣的言辭,或許會招致一些人的嘲笑與不解,難道一位從事于文學批評工作的人,居然會不熱愛自己的事業么?令人倍感遺憾的是,實際的情形正是如此。放眼當下文學批評界,沽名釣譽者有之,追逐名利者有之,以文學批評為跳板換取高位或者高額報酬者有之,獨缺那些真正地在內心里熱愛文學,如同宗教信徒一般地理解看待文學的人。試想,一位號稱批評家的人,居然在內心里沒有把文學看做一種神圣的事業,缺乏一種根本上的對于文學頂禮膜拜的虔誠心理,他所寫出來的文學批評文章又能夠擁有怎樣的公信力呢?因此,我們在這里所呼吁出現的,正是那些對于文學與文學批評事業有著執著般愛戀的批評家。
第三,要想成為一名合格的批評家,其主體人格建構中,自然少不了專業批評修養的具備。只有那些能夠對于文學理論始終保持著濃厚的興趣,不斷地進行相關理論自我更新的批評家,方才算得上具備了起碼的專業批評修養。但實際的情況卻是,我們很多成名的批評家,已經不再對于文學理論的更新感興趣。以一種固步自封的姿態,用一些陳舊、過時、落后的理論以不變應萬變地應對日新月異的文學創作情形,恐怕正是當下時代文學批評界一種無奈的實情。如此看來,采取怎樣一種有效的方式以提高我們批評家的專業批評修養,也是批評界所必須面對的一個重要問題。
如何迅速改變文學批評并不盡如人意的現狀,無疑是一個迫在眉睫的重要問題。在這個過程中,批評家主體人格的完善建構,絕不是一個可以被輕易忽略的方面。惟有建構起一種強大合理的批評主體人格,我們的文學批評狀況才有望得到整體的改觀。
作為一個長期以文學批評為基本志業的批評者,很長一個時期以來,我一直在思考優秀文學批評的標準問題。優秀文學批評的標準當然是多向度的,但其中無法被忽略的一條,我以為,就是所謂文學批評的思想性問題。不只是文學作品要有突出的思想內涵,文學批評同樣也需要充分表達自己的思想洞見。那么,究竟何為文學批評者的思想洞見呢?我的基本理解是,作為文學批評者,在集中關注文學作品本身的同時,也需要把自己的視野進一步擴展到對于社會、人生、思想、文化等等問題的關注上。假若說作家是通過其作品傳達自己對于社會、人生、思想、文化諸問題的關切與思考,那么,文學批評者也必須把自己對于以上這些問題的理解與思考通過文學批評實踐傳達給讀者。缺失了這一方面能力的批評者,顯然很難被視為合格的批評者。俗話說,借別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借助于特定的批評對象,在充分闡釋批評對象的同時,把批評者對于社會、人生、思想、文化諸問題的關切與思考也同時表達出來,也可以被看作是對于那句俗話的形象注解吧。
說到文學批評的思想性,諸如魯迅、茅盾等批評大家的文學批評文章,自然是非常典型的范例。這里,我所要舉出的一個當下時代的突出例證,就是最近剛剛讀過的張艷梅教授的文學批評著作《文化倫理視域下的中國現當代小說研究》①。應該注意到,在簡短的后記中,張艷梅曾經有過這樣一種表達:“將對現當代小說的研究放置在文化倫理視野下,其實給了我很大的自由空間,可以把自己一直很感興趣的思想史研究部分地滲透其中。”一方面,優秀的文學批評本就應該具備一種突出的思想性;另一方面,作者本人又對思想史有著殊為濃厚的興趣。二者有機結合的結果,自然就使這部《文化倫理視域下的中國現當代小說研究》中思想性色彩格外引人注目。
比如,關于底層社會與底層寫作的問題,張艷梅所出示的基本立場是:“孫立平不僅是最早明確提出底層淪陷說的學者,而且長期以來,他從社會學視野,反復闡述自己的觀點:‘在社會中貧富差距不斷拉大的情況下,底層的淪陷將是一個不可回避的話題。而這個問題首先不是一個道德問題,而是一個社會結構的問題。’當社會制度不能夠保障生存,生存沒有尊嚴,整個社會的道德敗壞沒有底線,底層的淪陷也就在所難免。所以,筆者不完全認同孫立平所說的‘底層的淪陷是整個社會淪陷的一部分,不過底層的淪陷要比整個社會淪陷的速度更快,淪陷的程度更深,因為他們沒有更多的資源來抵御這個淪陷的全過程’。事實是上層的腐敗墮落、為所欲為、貪欲無度,為全社會樹立了“榜樣”,底層確實沒有更多的資源與時代和社會結構相抗衡,但這不是底層淪陷的最本質原因。對30年來改革的反思,早已陷入一種思維困境,對底層的言說,同樣存在話語的瓶頸。近年來,學界乃至大眾基本上都接受了中國未來道路有多種可能的事實,改革共識早已破裂。自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來,中國社會就已經進入了利益瓜分時代。這種瓜分加速了社會的兩極分化,先富起來的成為既得利益階層,進而演化為權貴資本主義不斷擴張,底層成為改革的犧牲品。如果不是‘底層寫作’的出現,并且由作家、評論家和媒體共同推動,社會學者跟進,形成了新世紀影響最大的文學思潮,那么,底層就依然是沉默的,是被遺忘的。這種沉默是被迫的,這種遺忘是選擇性遺忘。”
很顯然,以上所摘引的這個段落就十分突出地證明了張艷梅思想能力的超卓突出。當下的中國,確實已經走到了一個十分關鍵的十字路口。未來的中國究竟應該向何處去?或者,未來的中國又只能夠向何處去?的確是所有關切中國命運的知識分子必須面對思考的重大問題。這其中,如何評價看待30年改革開放這一命題,絕對繞不過去。表面上看起來,張艷梅與孫立平這樣的社會學學者的分歧體現在怎樣評價底層人群上,根本上說卻顯然牽涉到了評價看待改革開放的問題。張艷梅所謂底層以淪陷的方式成為改革開放的犧牲品的觀點,自然是對于改革開放一種強有力的質疑與反省。很顯然,作者在這里出示的,正是發自內心深處頗見思考力度的社會關切。而且,也只有在理性看待所謂底層淪陷這一根本問題,廓清這一方面誤解的前提之下,我們才有可能對于文學領域的“底層寫作”思潮做出相對準確到位的評價。無論“底層寫作”所取得的藝術成就是否有限,單就其在充分關注彰顯底層社會問題上實際發揮的重要作用而言,這樣一種文學思潮的重要價值就應該獲得相應的高度評價。更何況,當張艷梅以如此一種憤激方式談論底層社會淪陷現實的時候,我們所強烈感受到的,其實也還是她一種極其難能可貴的悲憫情懷。實際上,只要認真地讀一讀這部論著,就不難發現,作者思想的閃光點可謂隨處可見。僅只通過底層社會與底層寫作一端,我們就可以充分地領略張艷梅思想能力的非同一般。
張艷梅的文學批評自然也會有其他許多特質,但僅只是思想性的突出這一點,就明確地昭示我們,思想性的具備與否,確實是衡量文學批評優秀與否的重要標準之一。對于那些真正有志于文學批評寫作的批評者來說,通過怎樣一種方式才能夠使自己的文學批評具有深刻的思想性,無論如何都已經不能夠再輕易忽視了。我們所應該集中思考的一個問題,就是怎么樣才能夠是自己的文學批評也一樣擁有突出的思想性。
臺灣蔣勛先生的《蔣勛說紅樓夢》,多達厚厚八大冊,但我讀來卻特別津津有味,愛不釋手。其第一輯篇幅將近三十萬字,盡管期間還要穿插別的一些事情,但我卻是前后只用了兩天的時間就讀完了。照例說,既然是關于《紅樓夢》的研究專著,那就一定是高頭講章一類的東西了。蔣勛先生能夠把高頭講章的東西,舉重若輕式地寫得如同小說一樣好讀耐讀,確實是一般人所難以做到的。由此,我自然也就聯想起了閱讀李潔非時的一種感覺。前不久,為了研究的緣故,我特意找了李潔非的《典型文案》②來讀。誰知一讀之后,便不忍釋手,如同閱讀《蔣勛說紅樓夢》一樣,一口氣就把這部多達45萬字的研究著作讀完了。說實在話,在我閱讀當代文學研究著作的歷史上,真還沒有過如此一種酣暢淋漓的如同閱讀小說一樣的愉快感覺。那么,同樣是一部研究著作,李潔非的《典型文案》為什么就會寫得如此好看這般具有吸引力呢?且讓我們先來看李潔非自己的夫子自道。
我們注意到,在《寫在前面》這個部分中,李潔非曾經專門地談到過自己寫作《典型文案》的“方法論”問題。李潔非說:“這種工作,我稱之為給當代文學史做‘文案’。《典型文壇》與《典型文案》,一字之差,就差在這里。寫《典型文壇》,起因還在于人,覺得當代文學史上存在一些反映了當時文學境況的典型人物,值得認識和探索。后來,寫著寫著,發現‘人’其實并不關鍵,關鍵是‘物的結構與屬性’。于是,人的面容開始模糊,凸顯在眼前的,是樁樁件件交織著錯綜關系的文學史案例。分析它們,品味它們的諸多細節,成了我主要的工作內容”。一說到“文學史案例”,馬上就可以讓我們聯想到法律意義上所謂“庭審案例”的“案例”二字。很顯然,李潔非之所以要把自己的這部著作命名為“典型文案”,一方面的意思,固然是要把文學史上一些重要的現象如同整理“檔案”一樣地呈現出來;但在另一方面,卻也確實有著如同法庭斷案一般的細致梳理辨析文案之來龍去脈的意思。既然是后者,那自然也就帶有著突出的方法論的意義。應該看到,如此一種爬疏辨析文案的方式,乃是李潔非自己理性自覺的一種結果。
在一般的意義上,我們根本不會把司法斷案與文學研究這兩件看起來看似風馬牛不相及的事物聯系在一起。然而,李潔非的非同于尋常之處,正在于他創造性地把這二者巧妙地勾連在了一起。通過細密如同法庭斷案的方式,來對當代文學史上的一系列仍然存有不少疑義的現象,做出具有相當說服力的分析解釋,正是李潔非這一部《典型文案》在方法論層面上最值得注意的地方。關于這一點,正如李潔非所指明的,除了《周恩來時間》等少數篇章之外,其中絕大部分文章都是熟練地運用此種分析方法創作完成的。
細讀此書,我們就不難體會到在整理材料以及寫作的過程中,李潔非該是怎樣地如同法庭斷案一樣細細爬梳條分縷析的。若非如此,這樣的文章就很難寫出一種趣味來。寫到此處,我方才恍然大悟,為什么同樣地以考訂事實、分析材料為基本主旨的學術文章,其他人的文章讀來味同嚼蠟無趣得很,唯獨李潔非的文章卻可以讓我們讀得如此津津有味意猶未盡的根本原因,或許正在于李潔非充分地借鑒了司法斷案方式的緣故。由李潔非著作的異常好讀,我不由得就聯想到了當下時代學術研究文章的寫作方式問題。一個不容忽視的現象就是,或許是受制于所謂學術體制壓力的緣故,我們的學術文章越寫越死板,越寫越充滿了一種八股意味。既然是死板的八股文章,那讀起來當然就味同嚼蠟了無趣味。說實在話,對李潔非《典型文案》的閱讀過程,就我而言,實在是一個難得的愉悅過程。某種意義上,讀這樣的研究著作,確實比讀小說都更加興味盎然。之所以如此,與李潔非所采用的寫作方式當然存在著緊密的聯系。現在的問題就是,李潔非可以把學術文章寫得如此神采飛揚,為什么其他人就做不到呢?很顯然,一個關鍵的問題,就是如何有效地掙脫學術體制的束縛與羈絆。古人云,文無定法,唯獨我們現在的學術文章卻無端地生出了許多的條條框框。這些條條框框的存在,在很大程度上束縛制約著學術研究的深入發展。如此看來,要想真正地使我們的學術研究恢復生機,就必須首先打破現行的僵化學術體制,必須徹底改變我們的批評文風。在這一方面,李潔非的《典型文案》,實際上已經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很好的學術范例。
注釋:
①張艷梅:《文化倫理視閾下的中國現當代小說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2年版。
②李潔非:《典型文案》,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