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鄒建平
我在當代藝術圈中呆久了,對于“詩、書、畫、印”此類江湖滿天飛的術語不屑,而且,不喜歡講好話!也不喜歡聽文縐縐的所謂文人騷客式的吟詩作畫之聲!我稱那是一群活人講死人的話!那些講套話,擺官腔的更不要說,我討厭死了!
2011年元旦我在峨眉山(這是我每年必須造訪之地),借佛觀寶地,給每位手機上存有號碼的朋友都群發了一條煽情的信息:“新年將至,披峨眉霞光,倚菩提寶石,托翡翠如意,浴甘露珍珠。不為傳統所錮,不為時尚所惑!佛與你同在。”此信息乃是大佛禪院常性師釋鎮覺師閑聊后的感懷,胡立偉收到后居然一板一眼地用他娟麗清秀的小楷給我賦詩回復道:“古寺松聲遠,寒林翠染中。峨眉清福地,自有結緣人。題名為《遙想峨眉》。
所幸胡立偉把我當做他的同類看待,我由此感受到他身上所崇尚的傳統文人氣質。
胡立偉出身于長沙市一個普通家庭,與文墨翰林毫無瓜葛。其母親是一名“繡花女”(胡立偉語),在其少年的時候,女紅中的五彩紛呈的湘繡作品留給他許多溫暖的記憶:每當清晨起床,琥珀色的陽光斜抹在母親日常工作的繡床上,將那些尚未完成的湘繡映射出炫目誘人的色彩,在那個文化缺乏的時代,胡立偉的童年便比別的孩子多了許多斑斕絢麗。而這種民間藝術雋永而迷人的魅力,如其母親賦予他的家珍,轉化成他成年以后的一種審美傾向,深深地烙在他的心靈之中!
胡立偉早年畢業于湖南師范大學美術系(師從曾曉滸先生、顏家龍等先生)。上個世紀80年代末期修業于浙江美術學院(現中國美術學院)中國畫系專修書法和篆刻,這個階段,吳越文化靈動崇智,細膩溫潤浸染于他的精神氣場中,大師群星薈萃,吳昌碩、潘天壽、黃賓虹、林散之、林鳳眠個個璀璨炫目。從湖南師范大學至到浙江美術學院,胡立偉稱其為“十年磨一劍”,其中詩、書、畫、印統其為一體,而這種磨礪的結果:在今天的湖湘書壇畫壇中,隨處可散見他的書風墨跡。
功夫學來之后,馬上派上了用場。上個世紀90年代黃永玉先生到長沙,便有老少“粉絲”請黃先生登堂入殿作畫,黃先生出門從不帶圖章,身邊有人推薦胡立偉。此時胡立偉剛從浙江結業返湘,大有初生牛犢不怕虎之勢,應邀為黃老刻“上水牽夫”等印章,黃老看印后題詞稱:立偉治印“捫蚊屠龍之手”!以后黃老每年回鳳凰老家,常客過長沙。2006年黃老在九所作畫,那時正在一丈八尺宣上揮毫畫梅花,叫立偉當場刻“香過洞庭”等四印。立偉揮刀而就,永玉先生看后大為驚喜,當即題字贊曰:“好快刀”。
“詩、書、畫、印”是傳統書畫制式中對一個文人的拷問,自明清以來的文人墨客,其成就者能善文舞墨,各領風騷。生活在現代生活中的胡立偉,便將自我限定在一個相對的區域,“文人畫家”。其作品確實沉湎于現代文人對現代生活的一種懷古道今的敘述方式之中。
先說吟:斯為傳統舊文人為有節奏地誦讀詩文而大聲的發出朗誦聲。漢代的詩詞文賦,大部分是使用吟誦的方式創作的。胡立偉給我的《立偉詩稿》腔正字圓,平仄之聲劃有符號標出,依字行腔,詩文下還備有批注,氣度平和而頗有彬彬君子之風。我看過許多讀老書的先生們,口中朗朗、搖頭晃腦中閉目集神,作詩填詞中的胡立偉是否亦是這般作古人之狀?但他手抄本的詩稿和書法相協完美,筆法起勢中營造出即興感懷,或游記、或紀念、或緬懷、或勵志,抒情吟誦都振振奇美,行文間立偉熱衷于文雅和氣韻音律的壯闊雄奇之美,沉郁頓挫之美、飛動飄逸之美和清麗幽婉之美。這或許與他畫水畫山有關,染香帶露的靈動始終貫穿在其中。擬如他在《墨海暢懷》中吟道:“墨海起云煙,豪情逾九天。春秋行筆底,物我兩飄然。”
古體的詩詞詞匯相對應的人、事、物當然也是對應古體的——即那個時代所特有的體制環境山川面貌等,而我很難想象面對滿目的都市大廈用揉發古幽樓榭的情思的古體詞匯來描寫眼前的一切。故在選擇上我對古詩詞的興趣無法提起來。立偉不然,他時常面對大自然景觀,觸景生情而物我兩忘,在時光穿越中去感受古人們的情懷。
偶爾一日,沏上一壺“高山普洱茶”,已知天命的他和我聊起藝術和有關藝術的“樓”齋,說到興頭處還口沫橫飛。談到詩書畫印禪道……五花八門,天南地北,立偉滔滔不絕……我這一生猶不喜歡用齋號,由此反問立偉怎么弄了三至四個齋號。立偉將其傾其道破,本文一一錄下。
原號“寫韻樓主”。顧名:韻是貫通中國文化的主線,其“墨韻”“詩韻”可想到主人志在山水間尋求機遇,但今日看來,我指出有“青樓”之嫌;21世紀之初,便將樓主易名為“萬新樓”,新舊世紀,百廢待興,并乘著詩興燒了一麻袋子不滿意的畫;寫詩填詞當為大雅志士,“萬新”兩字顯然落入常套,于是改為“四品齋”。寓意為人登高望遠,心襟陡然開闊,“品山、品水、品茗、品人生百味”為四品。我暗示是否尚有“詩、書、畫、印”的喻譬,立偉笑而不語。我以為這是機關,權當前者之說;2006年50歲以后,他開始有危機感,將董遇“冬者歲之余、夜者日之余、陰雨者時之余”納為其勉志鼓氣之說,不浪費丁點時間,只爭朝夕,將齋號改為“三余堂”。
從“寫韻樓主”至到“三余堂”,其作品隨時間和閱歷發生了巨大的變化,立偉立志其齋號將陪伴著他的藝術人生,我想以后他還會弄出什么齋號或樓堂館所,一個藝術家視創新吐故為生命,把不定他60歲、70歲、80歲、90歲以后將其樓臺號改得如何輝煌燦爛!立偉是一個能活到高齡的人,旺盛的生命力通過他紅潤透亮的臉頰可求證。我借著他喝茶高興之余,首先祝他藝術生命常青!然后趁著他頗為高興之機在他的“詩、書、畫、印”四藝中找“茬”。
我說齋號是今天附在現代人身上的桎梏,不可多用!
此文將“書”和“畫”結為一體。
胡立偉書法,最早受益于顏家龍先生。其結構嚴謹,個體端正,行筆一絲不茍。顏家龍先生在世時為其撰文道:“立偉學書,上溯周秦,下探明清,融黑女之秀,奪北海之雄,而于孫氏過庭更是心摹手追……立偉學書有成,全賴其奮勉自勵,亦歸功其稟賦聰穎。”上述之詞振振有聲,并道出立偉在書道上的秘笈法則。
胡立偉之書法確實具備孫過庭書法的運筆特征,其一是干凈利落,筆劃精簡勁健;其二是提按有度,主帶分明;其三是中側兼施,方圓并施;其四是連段有度;其五是略帶章草的筆意。
在書道上我的朋友頗多,興致來了,我亦會乘著酒興放開膀子舞若干字。初識立偉的字,還是靜心定神寫他文章時駐目,看后果然不凡。他用筆沉穩,意和氣平,剛中顯柔,柔中寓剛。在行書《曹操詩·觀滄海》中,可看到其最具特點的是橫劃和長點捺,先頓而重按,后順筆出鋒,使一筆中陡然出現兩種變化,鉤環牽引,神采頓生。
我以為立偉在書法上的造詣,比其詩文更具魅力,雖不能說是獨辟法則但可稱作師承有方,兼收博采,有容乃大,顏老對其贊譽是有其依據的。
胡立偉之繪畫,秉承了書法藝術的特征,看后得出兩個字:“舒服”。
在其近期的一個展覽上,我看到他一系列山水畫景觀的新作,縱橫開合而分外明確。山巒間奇峰凸顯,蒼松斜伸,山下懸崖勁松橫空,遠近重疊峰嶺之意虛和,青山和綠水、云煙相輝相映。看后得出結論:一筆都沒畫錯!一筆都不能少!但基于這“錯”與“不錯”的問題,日后我見到胡立偉調侃他說:“你的畫也許是畫得太‘對’了,以至于‘沒錯’我們無法做出判斷。”“正確”常常被正確所遮閉!細看立偉的手稿,其設局用詞都是奔其山水景觀而去的,擬如《曉行黃山道中》 《印象桂林》 《麓山秋行》,當以一種畫家的職業去欣賞景觀之時,職業的特征亦將一個人的胸襟鎖閉起來了,“你只能是畫家便只能按畫家的方式去感懷!”于是,現場感如此蒼白,場面與場面的客串便是在所難免的事情。這是我在現場感到中國畫界存在的一個普遍的問題。
胡立偉的山水畫景觀,的確傳導給觀者一種詩一般的享受。他重視書與畫的對應關系,故山骨傲然,筆鋒果敢,水意和墨法靈氣汩汩;立偉作畫,筆法排列有致,山峰勢跌宕起伏中又求平和溫沉,山峰中時有密林,其峰巒之處突兀大石,溪山深虛,水若有聲;在結構中,他講究造勢的峻巍,或險或平,錯落有致,以冷峻的筆力勾勒出山的輪廓和石紋的脈絡,濃墨的墨色描繪出湖湘山水峻拔雄闊,而山石的開合在其章法中極其和諧。立偉自稱喜歡明代畫家徐渭。共同之處是,徐渭自稱“吾書第一,詩二,文三,畫四”,而業內人士認為其“立偉篆刻第一,國畫第二,書法第三,詩詞第四”。而在性情上他們則判若兩人,無以類比。徐渭性情放縱,瘋癲殺妻,窮困潦倒而滿身文采……胡立偉性情溫和,舉止端莊得體,行事縝密謹慎,在其作品中可看到:有驚無險,蕩氣深遠。我欣賞他山水之作中那些縝密、靈動、精到的筆墨功力,以及給人以靜穆、幽邃、純凈清逸的審美意境。
胡立偉重視寫生,每次登山臨水都有激情記載。于其山水作品中,我們能欣賞到這些來自于第一自然的真實感受,這種習性使立偉的作品始終保持著與一般審美對象的親和力。
他拒絕也回避了單一文人式的曲高和寡——故作閑淡高深,賢達名士般的設局、題跋、筆墨和造境!舉手投足間我們能感覺到:斑斕的繡花床臺,母親攜子構成其胡立偉一生平民化審美定勢。
上文已談到胡立偉治印有方,得到永玉老人“捫蛇屠龍之手”六字的高評。立偉治印,我以為在“四藝”中應排在首位。首開先河是1973年在長沙第八中學高中階段,他無意幫助李立先生油印《篆刻六講》,從此和篆刻結緣。80年末在西子湖畔的“西冷印社”,他師承吳昌碩等大家,揮刀鑿石,鐵筆犁刀,精簡對比的黑白兩極在結合后表現出獨特的藝術魅力。就我案前的胡立偉印譜中,其“山花爛漫”“萬里前程”“十萬工農下吉安”“獨上高樓”“自勝者強”都是我十分喜愛方章,因為它們刪繁就簡。在色彩靡亂的當代化藝術現場中,我堅持以“反視覺”的新內涵去發掘立偉在探索用兩色元素表現出的特殊性和單純性創作取向,而這種單一的方式由于有著古遠高深的傳統秦漢璽印為基本母體,在今天的場景中便容易勝出,我稱這是“以小博大”!以古博今!因為其功能脫離了識字辨體的實際用途,讓意象在黑白的終極關系中去尋覓,或古樸、或民間、或渾厚、或靈動的多層美學內涵。這種分朱布白的能力是胡立偉由生以來的天性,其整體布局上“疏可跑馬,密不透風”的對比,“知白守黑、計白當墨”的東方造境表現,“簡中取精、精中求趣”的民間剪刻形式,都生動鮮活地映襯出胡立偉在這一領域中獨到的創造精神。
在“篆刻”這一生冷的領域中,胡立偉以其綜合性的潛質獲得機杼,并劈開堅澀輕薄,為它的再生注入嶄新之活力!
一天碰到立偉,我說立偉啊,你的山水畫畫得太干凈了,找不到一點“臟、亂、差”那些需要治理的痕跡,今天這“神山”“神水”還讓現代人去搞開發嗎?你總得給我們這些凡夫俗子留個透氣的空間折騰搗鼓,古人龔賢呀,石濤啊,徐渭啊也有故意畫錯顯“笨”的時候……在詩詞中,舊體詩是一種文人畫必修的門類,但其前提不宜過度開發。我們本已生活在一個再也回不到從前的年代,詩詞歌賦的魅力被五彩繽紛的生活和閱讀習慣擊得粉碎,在一個碎片化閱讀的“囧”時代,藝術表達的方式是進入現場!是一種當之披靡的精神追尋,“吟”詩權當爬山間歇歇氣小憩而已,萬不可詮釋今日五花八門的生活狀況。“詩”可能拯救不了世界。但寫到此處,我可以悄悄地推薦一個波蘭女詩人辛波斯卡(她曾是1996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因為有了她的詩,世界將因變得不再是一樣。我是說辛波斯卡為我們提供了一個可以呼吸的世界,因為我們已無法回到過去。
說到此時,我乃贊賞在胡立偉的筆下,居然能將經過天崩地裂以后的汶川地震山水景觀《使命》畫得如斯井井有條,在自然的災難中尋求另一種新的表現法則。亦許,這是中國古代山水美學統籌下的抒情觀,亦是東方哲學精神與西方哲學區分的一種方式,山河還是那么美,只是崩裂了一個口子,在此處看不到丁點兒死亡的痕跡!
我以為我可以打住了,立偉之“詩、書、畫、印”,許多人都講了中聽的話,但在一個現在文人重新確定價值觀的時代,我希望不要將畫家這類書生文人下“猛料”太狠。本來畫畫這種手工活兒,點到為止乃以知足了,我們這個時代有許多驚天動地喜事和悲事,自然生態、植被能源、下崗失業、環境污染、人口膨脹、股票下跌,件件都是揪心的事,還有2012年的世界末日恐慌之說,足可以將世界攪得天昏地暗。而此時,我最大的渴求是在喧囂紛鬧之后,在胡立偉的作品中,能呼吸到一絲絲寧靜而清澈的氣息!
還有,需要道明的是,“四色”乃指“四藝”,即“書藝”“詩藝”“畫藝”“印藝”。此文盡管有褒和貶,但一個成功的藝術家,是敢于面對存在的問題的,我不期望每個人都是批判者,但必須感受到現實的呼吸。而在辛波斯卡的語言中:“這樣的確定是美麗的,但變化無常更為美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