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川四夢”在中國戲劇史上占有重要的地位,這不僅在于它的藝術價值,也在于其作品中所表達出來的哲學情懷?!芭R川四夢”的創作時間,正是湯顯祖思想的轉型時期。如果把“臨川四夢”當做一個整體來解讀,并且結合當時的時代思潮與作者本人的生活經歷,我們也許更能清晰地看出湯顯祖思想發展的變化過程。
“臨川四夢”客觀描寫了當時的現實社會,表達自己的政治理想?!赌档ねぁ返诎顺觥秳褶r》中,湯顯祖描寫了南安府在杜寶的治理下百姓安居樂業的祥和景象。“官也清,吏也清,村民無事到公庭,農歌三兩聲。”這幅圖景正是儒家治國理想的寫照?!赌峡掠洝吩诙某觥讹L謠》中,極力描繪了南柯郡政治開明、百姓安居樂業的美好景象:“征徭薄,米谷多,官民易親風景和。行鄉約,制雅歌,家尊五倫人四科。多風化,無暴苛,俺婚姻以時歌《伐柯》。平稅課,不起科,商人離家來安樂窩?!鄙厦嫠鶄鬟_出來的政治理想,正是湯顯祖的傳統儒家思想“忠君愛民”、“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折射。
這種對政治理想的強烈追求,與湯顯祖的從政經歷有一定的關系。隆慶四年,湯顯祖二十一歲,在江西鄉試以第八名中舉。然而由于首輔張居正的從中作梗,在后來接連的四次會試中,均不第。對此,湯顯祖在其詩作中表達了他的憤懣之情:“誰道葉公能好龍?真龍下時驚葉公。誰道孫陽能相馬?遺風滅沒無知者?!痹谠娋渲?,湯顯祖把自己比作“真龍”“千里馬”,希望得到朝廷的重用、得到認同,間接地抒發自己對從政的急切愿望。但一直到張居正去世,在萬歷十一年,湯顯祖才以第三甲第二百十一名賜同進士出身,觀政于北京禮部,開始了對政治理想的實踐行動。
然而,在嚴酷的現實政治下,湯顯祖“情靈自高遠,浮物任飛沉”的高遠天性以及剛正不阿的性格,注定了其政治理想的幻滅。萬歷十九年,湯顯祖上奏《論輔臣科臣疏》,激烈地抨擊朝政,結果被貶謫到廣東徐聞縣做典史。萬歷二十一年,湯顯祖量移浙江遂昌知縣,又開始滿懷希望地治理遂昌。他修建射堂、學舍、尊經閣、啟明樓、書院,勸學興教;又滅虎清盜,縱囚觀燈,這一切的積極行為都是他積郁心中的政治熱情和對仁政理想不懈追求的外化。然而在黨同伐異、利欲橫流的官場中,他的仁政理想根本不可能得以實現,殘酷的社會現實使他終于意識到理想和現實的格格不入。萬歷二十六年,湯顯祖最終向吏部告長假還鄉,建玉茗堂,把自己的全部理想傾注在文學的創作之中。
“臨川四夢”的創作,主要是從一個“情”字來展開故事情節?!蹲镶O記》寫“一點情癡”,《牡丹亭》寫“生生死死為情多”,《南柯記》寫“一往之情為之攝”,《邯鄲記》寫 “一生耽擱了個情字”。 湯顯祖在談到《南柯夢》和《邯鄲夢》兩劇時曾說:“因情成夢,因夢成戲”。由此可見,“夢”只是戲的表現手法,而“情”才是戲的表達宗旨?!赌档ねぁ分械摹扒椤?,帶有一種原始色彩的生命渴求,這種渴求是出自一個正常的本體生命所具有的生理和心理需要,具有情欲的特質。在《驚夢》一曲中,杜麗娘做了一個白日夢:“轉過這芍藥欄前,緊靠著湖山石邊……和你把領扣松,衣帶寬,袖稍兒揾著牙兒苫也,則待你忍耐溫存一晌眠?!贝喝沼螆@,杜麗娘在梅樹底下做了一個男歡女愛的春夢,潛意識里流露出一個青春少女對性愛的渴望。夢在杜麗娘的心中播下了“情種”,成為她追求愛情、追求自由、追求個性解放的開始。這在古代少女的身上,尤其是表現在具有特殊身份的杜麗娘身上,更有代表性的啟示意義。
需要注意的是,當杜麗娘死而復生后,重新回到現實世界時,她對柳夢梅說:“前夕鬼也,今日人也。鬼可虛情,人須實禮”。對于《牡丹亭》這種從情到理的結尾,袁行霈主編的《中國文學史》中認為:“盡管湯顯祖可以使人物故事虛到極處,但有時卻又落腳到真切的實處……將理想與現實融會貫通起來,提醒人們去做現實中的浪漫主義者和理想中的現實主義者?!边@種觀點是從劇本本身的角度去理解的,但如果結合湯顯祖所處的時代思潮和 《牡丹亭》的創作主旨來看,會有不同的結論。
明代中期,由于專制主義集權的殘暴統治,政治上的極端腐敗,以至于思想領域也日趨僵化空疏,封閉沉悶,當時的思想家急于尋求一種新的為學方法來代替朱熹的方法。針對理學提倡的“存天理,滅人欲”,湯顯祖提出了 “世總為情”、“情有者理必無,理有者情必無”的觀點?!赌档ねぁ分薪瓒披惸锏拇核級粲觥魝拧⒒晁]枕席等故事情節,表達自己以情抗理的哲學命題。然而,面對著“情”與“理”這個不可解決的二律背反,湯顯祖在劇本的最后,無可奈何的讓杜麗娘回歸到理的現實世界。在金榜題名、洞房花燭這個喜劇結尾的背后,透露出來的是湯顯祖內心深處濃濃的悲哀和精神上的苦悶困頓。
政治理想與現實社會之間的巨大反差,情與理的矛盾沖突,構成了湯顯祖精神困境的主要因素。在萬歷二十八年至二十九年,湯顯祖又連續創作了兩部傳奇,即《南柯記》和《邯鄲記》。與《牡丹亭》中所展現的精神困境不同,在這兩部傳奇里,我們看到了湯顯祖思想的解脫與歸宿。
《南柯記》用夢境的藝術形式講述了淳于棼的宦海一生。該劇敘述淳于棼酒醉于古槐樹邊,夢入螞蟻所建的槐安國,被招為駙馬,后任南柯太守。因政績卓著,又加升封左丞相。最后因他淫逸腐化,終于被逐。當淳于棼醒來時,卻發現是南柯一夢,后被契玄禪師度脫出家。《邯鄲記》以盧生為敘述的中心,寫他大富大貴、大寂大滅的官場沉浮史。在劇本的結尾,呂洞賓點化盧生道:“都是妄想游魂,參成世界!”盧生幡然徹悟:“人生眷屬,亦猶是耳,豈有真實相乎?其間寵辱之數,得喪之理,生死之情,盡知之矣!”于是拋棄紅塵,隨呂洞賓游仙而去。
這兩劇一反湯顯祖綺麗華美的語言風格,而用本色的語言敘述故事,借夢境來表達自己對人生的感悟。淳于棼和盧生兩人在夢中所經歷的仕途生涯,其實正是明代社會官場險惡、世態炎涼的藝術寫照。除了對現實政治的失望與決絕之外,這兩劇對情也持否定態度。“夢了為覺,情了為佛”,兩劇以佛學觀點對情加以審閱,以類似宗教傾向的故事情節作為情色的解脫,來作為全書的結局,表達自己對情的重新認識。
如果說在《牡丹亭》中,我們還能看到湯顯祖肯定情欲的那種生命的激情,還能體味到由情理沖突而帶來的內心深處那種深沉的痛苦,那么,在《南柯記》和《邯鄲記》中,我們可以感受到湯顯祖慢慢安靜的心靈世界,感受到他由儒家思想漸漸的走向佛道。隨著時間的推移,在他的晚年,由于長子夭折,好友李贄和達觀禪師又先后被迫害至死等等,一連串的打擊加速了湯顯祖尋求解脫的過程,最終在佛道思想里他獲得了心靈的安頓。
(黃岡師范學院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