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啟治
一、“啟治……是我當年在唐山(地震)廢墟前一見而遂定終生之交者。”“互相賞識,彼此敬重,志趣相投,惺惺相惜。”
1992年歲末,我講述自己在紐約華人餐館打工經歷的體驗及見聞感想的紀實文學作品《中國教授闖紐約》即將出版,請立三作序。他在寫于1993年2月2日的序文《殊堪玩味的唐人街風情》中,開門見山就說:“啟治是位重事業又重道義,既有文名又有人望的人,察世敏銳冷靜,做事勤奮認真,內心熾烈如火,外表恂然藹然,是我當年在唐山(地震)廢墟前一見而遂定終生之交者。”
立三之序,對我多有策勵,“而遂定終生之交者”之說,則讓我永遠感念于心。
為什么“在唐山廢墟前一見而遂定終生之交”呢?
原來,這與我們在唐山大地震11年之后的一次唐山之游有直接的關系。
1987年9月26日,一個秋高氣爽、陽光燦爛的日子,我和馮立三等人應友人之邀來到唐山。我們終于有機會來憑吊發生于1976年7月28日凌晨3時42分53.8秒的唐山7.8級大地震的遺址,面對著大地震的犧牲者和幸存者,肅立在特意保留下來的地震廢墟上。
我們在游覽中不但親見了新唐山的建設成就,而且也從一些細微之處體察了新唐山人的文明禮貌和謙讓友善。我不由得想起立三曾經不滿于唐山抗震紀念碑四周的美術浮雕,批評說這些作品過于直白淺露,沒有很好地表現出唐山抗震斗爭過程中的大災難、大痛苦、大建設和大振作。我想立三的批評不無道理。然而,這些寬闊的街道,這些風格多樣的新建筑,這么美麗可愛的街頭公園,這么友善、樂觀、好客的唐山人,這像鳳凰涅槃一樣在地震大火中重生的一切,大概可以彌補那些抗震紀念碑四周美術浮雕作品的不足了吧。
當晚,在我們下榻的唐山飯店210號套房里,我和立三有過一次幾乎是徹夜的長談。
我們的話題自然從唐山大地震的犧牲者談到了這些年來在極左路線肆虐中受到政治迫害的犧牲者……
原來,馮立三在北京男四中念書的時候,就是一個品學兼優,不帶一點水分的三好學生。1958年,神州大地到處響遍了“大辦鋼鐵”、“趕英(當時年產1070萬噸鋼)超美”的壯烈口號,城鄉處處都冒著小土高爐的滾滾濃煙。此時,年僅17歲的熱血少年馮立三也懷著一顆愛國愛黨的純真火熱的心,活躍在北京男四中的“煉鋼”工地上。一天,這個小班長領著四個同班同學拉著一輛破舊的架子車,竟然冒冒失失地直奔幾十里地之外的石景山鋼鐵廠去討要耐火磚。面對這一伙純樸可愛的少年,工人師傅還真給了他們一車耐火磚。興奮得意之余,他們竟不愿稍事休息,裝好車就往回趕,硬是在星星眨眼的當天夜晚趕回了學校。流了一身汗,可半塊磚也沒丟。然而畢竟是路遠無輕載,何況是滿滿登登的一車耐火磚,何況是漫長而坎坷的路,又何況是靠涼水冷饅頭充饑,身子骨都還沒長壯實的幾個孩子,把一車磚拉到工地,他們就趴下起不來了。
就這樣和著熱血少年的汗水煉成了一塊塊鐵疙瘩。然而這心血的結晶卻沒人收,沒人要,終于又成了一堆銹跡斑斑的廢物!
隨后,馮立三這個被同學們親切地稱之為“老三”的班長便以超過北京大學錄取分數線的優異成績通過了高考。然而,因為“家庭成分不好”政審通不過,他竟被打入另 冊分到了師范學校。
考取中國人民大學的大安、治國跑來安慰他。大安像獅子一樣咆哮說:“老三從上小學到現在考大學一直當干部,就當成這么一個結果!銀質獎章白得了!‘互愛杯足球冠軍管屁用!真的不帶一點水分的‘三好,這種學生全北京能有幾個!他不能上北大,誰能上北大!”他大喊:“虛偽,什么玩意兒!”
立三靜靜地坐在地上聽他喊,默默地垂淚——已經不是因為委屈而是因為深深的感動而淚流滿面。呵,雖然不是“宴桃園兄弟三結義”,卻是“哭四中三人一條心”呀!
師院就師院吧,立三提醒自己決不能自暴自棄!他依然是勤奮好學,依然是品學兼優的好學生。然而,當他從一個單純稚嫩的少年成長為有了專業知識的青年時,在面臨大學畢業分配的日子里,想不到更可怕的迫害又降臨到他的頭上,他被認定為“思想反動”的學生而受到有組織的反復批斗。
究竟是些什么罪狀呢?
一曰:惡毒攻擊“三面紅旗”。原來,是他在學習周恩來總理關于在困難時期要實行“調整、鞏固、充實、提高”的經濟新方針時,痛苦地回顧了“大辦鋼鐵”煉出了一堆廢物的事實,而表同情于彭德懷的“得不償失”論;因熱衷于鉆研政治經濟學,并認為生產關系應該適應生產力的水平,如不適應則將破壞生產力的立論是個真理,而在師范學院的學生討論會上說過“人民公社是共產風的母親”這么一句名言。
二曰:為“右派分子”王蒙鳴冤叫屈。事實是,馮立三在師院中文系讀書時(1960~1964),適逢當時被錯劃為“右派”的王蒙由于當年師范學院院長的關照被安排任王景山教授的助教,曾在他所在的班級任課。立三有幸為王蒙所看重,請他到家里吃過一次飯,傾聽了王蒙夫婦含淚所講的經歷。他很同情,也很不平。他實在看不出這位穿著破毛衣與學生一起打乒乓球、赤膊與學生一起勞動、說話和氣幽默的青年教師有哪一點反黨反社會主義的罪行。又聽說偉大領袖都關心過他,說過中央有的部的官僚主義比北京市一個區委的官僚主義更嚴重一類的話,于是就為他,以及他的成名代表作《組織部新來的年輕人》公然作了一些辯解。
三曰:“修正主義的孝子賢孫。”這指的是他看了肖洛霍夫的《頓河故事集》、《靜靜的頓河》、《被開墾的處女地》、《一個人的遭遇》等,認為都是好作品。還特別欣賞《靜靜的頓河》的史詩品格,欣賞它對哥薩克生活描寫的無比生動,欣賞格里高利形象深刻的典型意義,竟不同意說它是“修正主義貨色”。
四曰:“攻擊黨的階級路線。”這指的是他曾經說過“60年高考錄取新生有唯成分論的傾向”。這話其實沒有說錯,事實如此。批判唯成分論,并不是對黨的階級路線的攻擊——難道黨的階級路線就是唯成分論嗎?
……
在批判他的會上,他曾經勇敢地自我辯護。他原以為老師和同學聽了他的辯護之后能理解他,實事求是地宣布他無罪。他太天真了。他怎么也想不到,領導因此反而被激怒了。原定一周的批判延長為兩周,連家也不讓回了。
一位黨的負責人還警告他:老老實實接受批判,院黨委還可考慮按正常情況分配工作,否則……
面對這些大得嚇人的政治帽子和以黨的化身自詡的負責人的警告,即將大學畢業的馮立三深知等待著他的將是多么嚴酷的抉擇:滿腔的熱血和良知都告訴他決不能承認這些莫須有的“罪狀”,然而他也完全明白那個“否則”意味著什么,然而他又不難想象“反動學生”的帽子將壓得他一輩子都翻不過身來!
呵,還能到哪里去申訴?還能跟誰去講理?他真是百口莫辯,欲哭無淚了。對方有權有勢,運動群眾,封住了他能言善辯的嘴巴。口號聲和申斥聲震得他暈頭轉向,只覺得腳下冰冷的水泥地都在搖晃。
一個黃昏,他在萬分痛苦中,急不擇路地出了校門,又鬼使神差地奔向離學校最近的深水池——玉淵潭。夕陽如血,流水多情。也許,這里就是他年輕生命的歸宿吧。有道是,一了百了,把青春和生命都托付給一池碧水,也就無所謂煩惱,無所謂痛苦,無所謂幸與不幸了。奇怪的是,當他正要縱身跳入深水潭時,微波蕩漾的水面上卻突然出現了一道人墻——由母親和四個弟妹一道組成的一堵人墻橫在了他的面前。是的,左看是這道人墻,右看也是這道人墻。慈愛的母親的驚慌的面容和稚嫩年幼的弟弟妹妹們熟悉的身影都活生生地呈現在他的眼前。他們仿佛都在呼喊:孩子,莫輕生啊;哥哥,你死了誰管我們哪?……
他痛苦地蹲在草地上,雙手拔扯著自己的頭發,終于發出了一聲備受戕害的男子漢的深深的嘆息。
痛定思痛,他從死神的手里又回到了人間,忍痛在那張差點要了他命的“結論”上簽了字。他倔強地緊閉著嘴,不再說話。
然而,可怕的是厄運果然從此伴隨著他。他太執拗也太幼稚了。1965年他在勞動實習的時候,居然又聲稱“重壓之下難有真情”,便斗膽上書北京市教育局,洋洋數萬言,據理力爭,要求甄別。那結果可想而知。
立三說,到了那個瘋狂的年代,他便順理成章地被當作政治賤民而飽受折磨。“紅衛兵團背后有人統計馮立三先后翻案達九次,屬于死不改悔!紅衛兵接受指導,對我‘大開殺戒。‘一杖下,一道血,一層皮!到了兌現自己決心的時候了!我站直,說:‘打吧!但我告訴你們,中央有個16條,誰違背16條,弄出人命,將來也會吃不了兜著走!他們冷笑一聲,下手!一次一次下手!皮帶、棍棒、鑄鐵椅子腿,我都品嘗過。最后訇然一聲,四五腰椎崩裂。試著爬起來,下肢已不聽使喚!”
完了,馮立三從此致殘!
立三說,我不怨北京市右安門一中。這是城鄉交界,流氓無產者意識濃厚,容易接受忽悠——煽動。根子在于1964年那次傷天害理的政治虐殺。否則,何來翻案,又何來鎮壓翻案!……
后來,主要根據立三受極左政治迫害致殘的事實,加上我所知道的,在“文革”中老舍被迫自殺和我在武大中文系的老師劉綬松教授自殺的事例,寫成《唐山地震廢墟前的沉思》一文,刊發在1989年第1期的《當代》雜志上。
我在此文中,根據自己的思考得出結論說:“政治地震的震源比自然地震的震源更深更遠,政治地震后的波及面比自然地震的破壞范圍更寬更大,而平息醫治政治地震的破壞后果,也顯然遠較治愈自然地震的創傷要更復雜、更艱難一些。……今后如何防止和根除新的政治災難、政治地震的發生,實在有賴于我們大家的同心協力呵!”
關于立三,我寫道:“他也在撥亂反正歷史新時期曙光的照耀下才獲得了真正的解放,而且憑著自己的正直果敢和學識才氣,成了當今文壇上頗受人敬重的文藝評論家。”又說,“剛直而極富個性的馮君慨然陳辭,從自己的經歷談到了最痛苦時的種種感受。于是,一個堅強而又痛苦的政治迫害的幸存者的形象便清晰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至于立三對我,除了本文開頭引用的對我備加贊賞、鼓勵良多的話之外,關于拙著《中國教授闖紐約》,他在序中還不吝贊美之詞說:“簡潔而不簡陋,輕柔而不輕浮,動人而不刺激,純潔的感情與純潔的文字交相輝映,十足的東方情調,確是好手筆。所謂樸素是藝術的高境界,大概指的就是這樣的情況吧。”
今年,人民文學出版社將出版我和馮立三、岳建一、章德寧及已故楊志廣等五位編輯朋友的散文合集。立三在序言中,在談到他和我的上述交誼之后,得出結論說:“互相賞識,彼此敬重,志趣相投,惺惺相惜。”
此話甚合我心。
二、“從1980年馮立三進入《光明日報》,到1989年他離開報社,這十年……他寫了大量的文學評論,參加過許多文學作品、文學理論研討活動,成為活躍的文學評論家。”
以上,主要講述了馮立三人生成長歷程中驚心動魄的一幕:被打致殘和自殺未遂。資料來自拙文《唐山地震廢墟前的沉思》和馮立三主編的《與子同袍——從北京四中“白屋”走出來的人們》(印刷工業出版社2010年9月北京第1版)中的《馮立三自述》。
下面,讓我們再來簡要地回顧一下馮立三的成長史,特別是改革開放新時期第一個十年的奮斗歷程。
馮立三,1940年生,山東昌樂人。初中畢業于北京一中,高中畢業于北京四中,1964年畢業于北京師范學院。
“‘文革后,‘白屋同窗(按,即北京四中首屆文科班同學)秦晉一力保舉我進《光明日報》文藝部。我時來運轉,瞬間天上地下,入黨、提干、提職、提級、評獎、分房、入作協、進作協,最后官至正局,職當主編——這不是小人得志,窮顯擺,是為了證明!證明自己不會比那些傲慢狂妄的革命派低能!極左政治代表的是愚昧、野蠻,他們才是小人得志!”(見《與子同袍·馮立三自述》)馮立三對極左政治可謂恨之入骨!
馮立三于1980年經秦晉力薦從北京市右安門一中調入《光明日報》文藝部之后,到1989年北京風波《小說選刊》被迫停刊前的10年間的狀況,乃久在《莫道人生多變幻,粗繒大布裹生涯——記60屆校友馮立三》一文(收入《與子同袍》一書)中, 有簡要的記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