龔奎林,王升滿
(井岡山大學人文學院,江西 吉安 343009)
河南先鋒作家墨白數十年來一直致力于通過跨文體寫作進行文體革新實驗?!妒值氖N語言》就是其中的代表作,該小說借助對小說、詩歌、繪畫、書信、日記、評論、新聞報道、案件調查手記等諸多文體的融合與拼接,推陳敘事形式和敘事手段,進而呈現作家對欲望的解剖,異化傳統小說以情節為結構中心的范式,轉向小說“反文體”的多種融合、多重圖式,追求寫作手法的移植與聯姻??梢哉f,《手的十種語言》的結構和文體都是對小說創作的新探索。
“跨界”一詞源于英文“Cross”,原意是交叉與滲透,在不同的領域含義不盡相同,小說中的跨界敘事指的是主體對各種文學及非文學的有效整合,形成一個統攝的整體。這種敘事形式,服務于歷史事件的多棱角呈現,或者服務于人物內心世界的多維度影像。最早提出跨界寫作的是河北師范大學的郭寶亮先生,他認為:“小說創作不存在單純的技巧,而是整體性的觀念,一部優秀的小說,絕不是單方面的優秀,而是完整的構造”。而這種整體性就是一些作家所采用的文體跨界寫作,使得小說語言、文體等出現跨界的滲透。墨白的跨界寫作是文體的跨界,也是語言的跨界。
小說《手的十種語言》中,各種文體融合滲透,作品中語言、形式、風格獨異,將小說、詩歌、文學評論、新聞報道、繪畫等相互融合拼接,超越了傳統小說敘事以情節為主的界定。繪畫與文字相比,更具有形象生動的特點,形成與語言文本互為補充的符號文本,如文本“圖一”命名為:“性欲之手,性欲是一種臨時性的精神病,可以用婚姻治愈,可以使患者遠離病源的方法有多種,婚外戀,自慰。這種疾病和癌癥一樣,只在灰暗無光的房屋里傳染,那些呼吸純凈空氣,吃食簡單的野蠻人從不受它的侵擾”。繪畫加上文字圖解,用形象的線條語言展示性欲之手,用書面的文字語言展示性欲之手的象征體,讓繪畫溶于文本,形成文本文體和語言符號上的雙向跨界。
書信是一種向特定對象傳遞信息、交流思想感情的應用文書?!靶拧痹诠盼闹杏幸粲崱⑾⒅x,小說中書信體的插入傳遞著黃秋雨的生活信息和他的私人情感。小說從人物生活細節和思想情感上刻畫人物,這使得小說中的人物形象模糊而精神情感世界飽滿。小說中黃秋雨的書信是命案調查的線索,從情感層面深層次地揭示了主人公的精神世界。小說文本中大量的書信體寫作,黃秋雨復雜的情感生活在文本書信的揭示下清晰有序,這讓小說命案的調查一步一步深入,又一步一步撲朔迷離。書信體的插入不僅僅是文本主人黃秋雨情感和精神的書寫,也是小說情節建構的重要環節。
《手的十種語言》文本語言中也包含著小說文本的“十種語言”,小說在傳統敘事語言中摻雜著詩歌、書信、新聞報道、歷史事件、回憶錄、調查手記、繪畫等十余種不同體裁的文本語言以及潁河鎮獨特鄉土語言的融合。文本以畫家黃秋雨的死因調查為主線,在不同文體語言的融合下形成獨特的語言跨界。文學是語言的藝術,“文字的基本材料是語言,是給我們一切印象、感情、思想以形態的語言”。各種文學作品都是憑借語言形象地反映社會生活。小說語言是用語言描摹人生的幻象,小說語言的基本功能就是描摹性地再現生活,但不同體裁的文學作品其語言功能并不一樣。詩歌語言經過高度凝練和格律化,而且有很大的跳躍性,抒情功能也得到異常發揮。文本中穿插的詩歌使得小說語言特色鮮明,形成獨特的交匯性語言,也使得小說語言不同于普通的敘事性小說以人物對話語言、描述性語言等為主體的語言模式。繪畫語言是一種非常規性的線條型符號和二度空間的語言形式,形象、生動地再現生活場景。小說文本中以繪畫的形式展示“手的十種語言”,形象的圖畫配上詩歌、散文等圖解式的語言,讓小說的主題凸顯,使得抽象的象征更加形象貼切。
小說中的第二張草圖是一只扶在茶杯上的手。黃秋雨把這只手命名為:手?權術。寫在這幅草圖下的文字是這樣的:贏得社會地位和財富的一種暗器。當男人的丑惡與權術交織在一起時,這個男人會變成一個魔鬼,并以操縱別人的命運為快樂。借助于繪畫的描繪和詮釋性語言的描述讓人明白,手可以操縱別人的命運,是贏得財富的一種暗器,這便是手的權術語言。小說中的書面語言又不同于生活化口語,兩種不同風格的語言相互交錯穿插,相呼相映。讀到小說工整的書面語就如行走于文學的云端,文中工整的詩歌語言和齊整而有序的敘事語言,讓小說對人的欲望的描寫俗而不陋。如詩歌:
……當你的手指觸摸到/我幽密的森林/我的枝葉顫抖成/靜夜中 悄悄吐香的俏合歡/你的沖鋒是我的極致/我的極致是蓮花盛開的天堂
小說中插入這首詩歌使得對“性”的描寫形象典雅而不落低俗,這是小說中工整的書面語的表達效果。讀到小說中生活化的口語時就如行走于青石鄉間,樸素淡雅,一種原生態的回歸。面對大量行走在文學前端的書面語,我讀到更多的是故事的虛構;簡單純樸的通俗口語的描寫,我讀到的是更多真實的生活原模,一種語言上的返樸歸真。
漁夫打斷我的話說,“晌午我家老大的孫子請滿月,亂哄哄地一直忙到挨黑。心想著,這網在河里下了一天了,總得扳上來看看呀。鱉孫哄你,頭一網,就把他從水里扳上來了?!?/p>
我指了指沉在河底的扳網說,“就這架嗎?”
“就這架。”
“你能把網扳上來,讓我們看一眼嗎?”
……
小說中這段漁夫在回答調查詢問時的通俗口語描寫,使得原本看似充滿了虛構和故事性的案件調查瞬間在語言上找到了生活中的原模,讓小說的內容和案件的調查這一主線有了真實感。濃郁的地方色彩和充分口語化的語言嫁接到西方現代小說敘事技巧的運用之中,使得一種原生態得以還原。小說的語言跨界就是將不同風格、不同形式、不同文體語調的語言相互交融、拼接、滲透于一體,使得小說在不同語言形式上形成整體風格。
《手的十種語言》將各類文體語言融合,使得小說語言整體像一首20多萬字的詩歌一樣,語言具有跳躍性,整體具有立體感和真實感,小說由27個部分組成,各個部分如整個詩歌的一個小節,各小節之間以黃秋雨的命案調查為主線,拼接著涉及到有關黃秋雨的繪畫、書信、日記、詩歌、新聞報道等,各小節之間看似漠不相關,卻又藕斷絲連,關聯著同一個主線,各小節的情感牽制著整首詩歌的情感,即小說象征性的主題。語言上有工整、有平白、有跳躍、有回環,展讀文章讓讀者有種不似小說勝似小說的感慨。小說第五節,米慧寫給黃秋雨的信,多為書信體寫作,第十二節米慧的詩,多為詩歌寫作,第十九節案情分析,多以調查手記寫作等,各部分都有獨特的文體代表,若將各部分單列出來那也是優秀的文體范本,所以各部分相互獨立又密切關聯,使得小說看似分離又相互黏合,形成整體的詩歌典范,不同文體的不同語言讓這首長詩具備小說文體下的詩歌體特。
在當代文學理論要素中,文體是一個最為紛紜復雜的范疇,文體是指獨立成篇的文本體栽(或樣式、體制),是文本構成的規格和模式,一種獨特的文化現象,它反映了文本從內容到形式的整體特點,屬于形式范疇。文體的構成包括表層的文本因素,如表達手法、題材性質、結構類型、語言體式、形態格式,以及深層的社會因素,如時代精神、民族傳統、階級印記、作家風格、交際境域、讀者經驗等。小說是指以敘述事物為創作手法,營造典型性為審美特征的文學創作體裁,以塑造人物形象為中心,通過完整故事情節的敘述和深刻的環境描寫反映社會生活的一種文學體裁。隨著語言、文字學、符號學的不斷發展,文體的內涵也在不斷發生變化,對小說文體理解的不同也引起了各類體裁界定的不明確。
墨白小說的“反文體”跨界寫作在小說建構和解構上也有著獨特的形式。小說建構上,以黃秋雨命案調查展開敘事源頭,穿插著不同文體與命案相關的材料。其繪畫的插入以象征的手法揭示小說主題,手即性欲、權術、生存、信仰、命運、嫉妒、墮落、欺騙、時間、自然的象征體,小說中這十幅畫是手所作,畫的丟失也正是手所為,各種回環的方式證實著手是人的欲望語言的集合。同時小說主線也于此介入,命案調查過程中與黃秋雨命案的相關資料,如日記、書信、詩歌、新聞報道、調查手記等便開始插入、融合,這些敘事資料中屬于文學敘事的有詩歌評論、包括核心人物黃秋雨的詩作及相關評論(見《黃秋雨的詩歌及其評論》一節),也包括情人米慧寫給黃秋雨的詩作(見《米慧的詩歌》一節),這些詩作嚴格意義上講在小說文本中尚不能構成完整的敘事,但在小說中其強大的隱喻和象征功能,指向人物最隱秘、最深層的心理世界和精神世界,牽引著小說情節的推進,并構著小說的主體結構。
小說文本“構建”的物理時間只有短短的兩天,而通過拼接的小說資料對小說的人物精神、情感的“解構”卻是三十多年的心理時間,這種縱向的時間解構使得小說整體空間擴大,有著厚重的立體感。散文體的回憶文章、書信、像潭魚為黃秋雨所寫的回憶性文章也作為小說文本的一個單獨章節而存在,這篇回憶錄偏重于敘事性的散文形式;書信方面從篇數上看所占比重較大,有米慧、栗楠寫給黃秋雨的信件及其回信,還有黃秋雨以隱性書信形式寫給林桂舒的信件,以及米慧寫給家人的信件,悉數文本所有信件大約三十余篇以上,字數占據全書五分之一左右,書信體都以情感訴求為主體內容,相互雜糅在一起。整體看來,這些散文式的敘事方式是片斷式的,相互暗示,相互感映,將主人公黃秋雨的精神世界從不同側面鮮活地勾勒出來。屬于文學敘事的還有配合十幅畫作的八個歷史故事,它們彼此獨立,時間跨度大,但精神指向上又有著隱秘的聯系,總體風格上傾向于深沉的信史敘事。
同時墨白的跨界敘事還整合了諸多的非文學敘事因素,這其中有新聞稿件,有黃秋雨留下的便條,有配合幻燈片所作出的黃秋雨命案的調查說明,有方立言的調查記錄。小說中文學敘事的主體是小說敘事,作家借助了偵探小說的一個外殼,隨著案情的推進各情節轉折起伏,明暗相間。他的敘事形式因辦案干警方立言的深入挖掘得以穿插式的呈現,并得以有效的整合,同時這些敘事材料與敘事人方立言之間也建立起了某種對話關系,進而在文本中形成一個“雜語體系”。承擔敘述人角色的方立言,通過自身的體會與追問本源的沖動,一一激活了各式文體在敘事中的主體作用,使得整個材料在小說“建構”的同時也起著對小說“解構”的作用。
跨文體寫作的成功作品數不勝數,魯迅、汪曾祺、王蒙、史鐵生、賈平凹、殘雪、紅柯、雪漠等都有跨文體寫作的得意之作。這些作家都實現了文本語言的豐富性和文體的可塑性,采用拿來主義,為我所用的方針,從非文學語體中或者其他文體語體中獲取多種表達方式,提高自己的敘述語言的水準。
相對于墨白的跨界寫作,這些作家多以文本的語言跨界,墨白小說的跨界既是文本的語言跨界,也是反文體模式的文體跨界,更是小說結構的多文類拼接。這種先鋒模式的創作既是對傳統敘事小說的創新,也是一種新的挑戰。在小說這塊試驗田里,推陳出新的先鋒創作精神引領著墨白對小說文體的重新認識,在小說文本中他多處使用敘述標記——使用刪除、修改符號、下劃線、文稿追問等符號。
這種符號使用的目的是為了強調重要性,墨白在小說文本中使用各種線性符號,這在當下的文學作品中是很少見的,在一定程度上是讀者所不能接受的,它影響著讀者的閱讀效果。這些符號暗示著這些文字的重要呢還是另有所指呢?讀者在閱讀文本時不時地被阻斷及斷續的敘事,都考驗著讀者的心性和閱讀智慧。除此之外,小說文本中的三十封書信的出現和眾多的調查資料的黏連和組合,使得眾多的資料不能突出重點,除了書信是按時間順序編排以外,詩歌和雜文的排列便沒有順序可言,讀者在眾多的資料中需要通過篩選、整理來理解文本,這將是一個艱難的過程。墨白小說《手的十種語言》以“反文體”跨界的方法創作,在小說中也一定程度地異化了小說環境描寫的功能。小說的環境是小說情節的展開和人物活動的場景,是小說刻畫人物的重要手段,環境描寫有時甚至充當小說的主角,韋勒克等在《文學理論》一書中說到:“環境描寫是建立和保持一種情調,其情節和人物塑造都被控制在某種情調效果之下。”傳統小說大都具備這樣的效果,環境描寫往往成了人的精神和心靈的象征。墨白小說文本中雖也有間隙的環境描寫,但文本中的環境描寫已不僅僅是為人物和情節服務,更多地是服務于文學,這是對傳統小說文本寫作的先鋒實驗,也是不同于傳統小說環境描寫的體現。同樣,小說跨文體寫作的模式,黏連著情節的同時,也是對小說情節的弱化,弱化了小說情節發展的高潮。讀者從文本黏連的材料中能得到的只是聯系,被黏連的材料也只是推動著小說情節的發展。和傳統敘事小說相比較,跨文體小說的情節也將缺乏空間上的立體感和緊湊感,更缺乏跌宕起伏的波瀾情節,不能很好地扣住讀者的心緒。墨白的小說看似一樁命案調查的偵探小說,其故事情節的發展和小說人物的塑造都是通過與命案有關的材料展現,小說的情節是由一層又一層與黃秋雨相關的材料推進發展,《手的十種語言》和傳統敘事小說相比有著情節的間續性和不完整性。同時,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多借助于側面的材料展現,少有對人物形象的直觀描寫。小說中對死者黃秋雨的直觀描寫除卻文本第一節的死者細節報道外,幾乎沒有它處再描寫。方立言的描寫更是少有,多是內心世界的思維描寫和感情思想描寫。這使得小說中人物形象的構造多表現在人物飽滿的精神世界和情感世界,沒能形成直觀立體而又飽滿的形神俱備的人物形象,這是墨白“反文體”跨界寫作給小說帶來的反差。
總之,墨白以其詩性的語言特色,跳躍性的敘事結構,現實與虛幻夢境的超越、情節的神秘與魔幻,建構了他的小說獨特的先鋒個性。墨白認為,小說首先是文學,然后才是社會學,這是小說作為一種文學文體的使命??梢哉f,作者堅持和肯定的是理想、詩意和個性的尊重,我們不能說這種“反文體”的小說“建構”與“解構”范式是常規小說范式的疏離,相反,正是作家對這個時代的文學的理解,才使他堅持和選擇了這種范式,這也使得他的寫作更自信、從容,更有思想。當然,墨白完成這個使命的獨特范式,從開始到成熟也是一個漫長而艱難的過程,對這樣的作家,筆者深表敬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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