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霞
悲劇,在西方文學發展的漫長歷史中,一直被認為是詩的藝術頂峰、詩之驕子[1];悲劇,在西方文學史上,主要是表述作品的主人公因為惡勢力的迫害、客觀因素的影響或本人的過錯而導致的個人的失敗或毀滅,然而其精神卻在此過程中得到相對的肯定。
十九世紀以前的悲劇作品主要是指以杰出的、高貴的英雄人物和非凡人物的受難為主題的戲劇類型。[2]但是十九世紀以后,隨著戲劇、詩歌地位的下降和小說地位的上升,悲劇意識和悲劇精神的主要表達載體變成了小說。而且就在此階段,傳統悲劇觀發生了改革和修正,呈現出反傳統的趨勢。自我懷疑、自我否定和自我修正成為了這些悲劇作品的主要內涵,現代人生存困境下的種種悖論一一浮現。
與文化背景相對應的是,當時的西方社會,先進的物質文明正腐蝕著社會意識,催促人類本質中惡的蔓延和膨脹。[3]在這樣一個道德淪喪的世界里,傳統的理念和價值觀與現代社會的意識形態會有怎樣的沖突和矛盾,主人公將面對怎樣的結局——是悲還是喜?這正是英國作家約瑟夫·康拉德 (Joseph Conrad,1857-1924)傾盡一生的研究主題。康拉德的作品較早的體現了西方現代悲劇發展的某些最初特征。死亡、恐懼、罪惡和孤獨等成為他很多小說的主題。其作品中的很多人物都是以悲劇而告終。
《吉姆爺》被很多學者認為是康拉德最優秀的長篇小說之一,小說主要描寫的是年輕的大副吉姆在慌亂中違背了航海員的基本準則,在船沉之前丟下乘客和其他船員一起逃跑,犯下大錯后離開原來的生活環境,來到偏遠的野蠻世界中尋求自我救贖的經過。從小說的主要內容來說,主人公吉姆的確是個失敗的水手,一個悲劇人物,在為彌補一個錯誤活著,卻因為另外一個錯誤而喪命。甚至在中國,專家、學者寫到:“《吉姆爺》是用印象主義的創作手法譜寫的一首哀嘆人類失去道德的挽歌。”[4]但如果我們深入閱讀作品后發現,吉姆因第一個失誤而終身受到良心的譴責,并為第二個失誤贖罪而付出生命的代價——吉姆不只是簡單的悲劇人物,而是悲劇英雄:他勇于承擔自己所犯下的錯誤。文章運用隔離型悲劇模式分析吉姆這一悲劇英雄的。
加拿大著名文學評論家諾斯羅普·弗萊(Northrope Frye,1912-1991)是神話——原型批判理論的代表,[5]隔離型悲劇模式是由其首次提出的。文章通過分析《吉姆爺》,從中發現了包括六個階段的悲劇情節模式。[6]
根據弗萊的觀點,第一階段為起始階段,也是犯錯前的不穩定階段。在這一階段,主人公往往和其他人沒有什么區別,甚至在人群中還很出類拔萃,康拉德對其的形象描述就是充分的證明:“他在那兒學了一點三角學,知道了怎樣走過上桅帆桿。誰都喜歡他。在航海術比賽中他名列第三,在得第一的快艇上他劃尾槳。他頭腦清醒,體魄健壯,精明出眾。”[7]這一時期的主人公似乎與周圍的環境保持了一種和諧和平靜。然而生活如果一直如此平靜和諧下去,就不可能成就非凡作品和非凡人物。根據弗萊的分析,這時總是會有一種潛在的東西會打破這種和諧和平靜,這就是人的欲望。
康拉德的小說中的主人公的欲望各有不同,但這些欲望大多與名利有關,但吉姆與眾不同,他的欲望既不是追求不朽名聲,也不是巨額財富,而是個理想的英雄。他整天想象自己正從即將沉沒的船上救人;要不就是看到自己在一場海難后成為孤零零的幸存者。吉姆天生就是個愛做夢的人,他更像是活在他自己的內心世界,而不是外在世界的人。他總是沉溺于自己是英雄的幻想中,而脫離了現實世界。
康拉德認為生活就是理想的美好和現實的殘酷之間的沖突,而欲望就是現實和理想間的差距。[8]當殘酷的現實撞向美好的理想時,脫離了現實的主人公吉姆就錯失了勇敢地及時地拯救一船人的生命的機會。正是這種矛盾推動了故事情節的向前發展,來到了第二階段:主人公首次犯錯。亞里士多德的“過失說”認為悲劇人物是因為自身犯了錯誤才陷入厄運的。[4]而且如果人是在被迫的情況下犯了錯誤,導致了悲慘結果的產生,都不是典型意義上的悲劇。典型的悲劇必須是錯誤可以避免,而沒有避免,主人公在知情的情況下,受欲望的驅使,并由于自身人格上的缺陷或瑕疵而主動犯下的,這樣的悲劇才能引起讀者的憐憫和恐懼。
雖然吉姆在向馬洛的表述中,總是用 “無能為力”、“一動不動”這樣的詞語來強調自己在 “帕特納號”即將沉沒時的別無選擇,但是作為船上的大副,在船快要沉沒之際,吉姆完全有責任與乘客一起,更別說他的夢想就是做拯救別人的英雄。在殘酷的現實面前,悲劇主人公總是做出了錯誤的選擇,吉姆也不例外,他無法抵抗逃生的誘惑,選擇了跳船逃走,哪怕這只是“本能的一跳”。然而跟船長和輪機長相比,吉姆的不同之處就在于,他無法像他們一樣輕松的面對這樣的錯誤,他勇敢的站出來面對法庭的質詢,自覺承受這樣的折磨。他用接受折磨的方式來為自己贖罪,某種程度上來說他經受住了道德的考驗。如僅僅如此,吉姆恐怕還不能成為悲劇英雄。
為了逃避現實,主人公選擇了隔離自己,這也是小說情節的第三階段:隔離階段,也是悲劇最重要的階段。隔離包括地理上的和心理上的,而前者往往是后者的外化表現。沉船事件后,受到良心的譴責,吉姆離開了原來的地方,輾轉于各個港口,并最終循跡遠離故鄉的陌生島國。主人公離開自己所熟悉的環境,來到極為偏遠的地方,浩瀚的海洋把他與原來的世界完全隔離了。小說主人公的心理隔離主要表現在與其他人的交流困難上。由于害怕別人發現自己曾經的錯誤,他深深掩藏了自己的內心世界,主動把自己隔離了。
自我否定之后,悲劇英雄通過自我修正而成長。為了能夠逃離隔離環境,主人公做出了種種努力:來到帕圖森后,這里給了他充分施展才華與魅力的機會。他年輕力壯,聰明能干,很快恢復了昔日的自信與自尊,并最終成了土著人眼里的神,完成了由吉姆到吉姆爺的自我修正過程。吉姆心中的英雄之夢又開始復蘇。
然而現實又一次的打擊了他的理想,這時他犯了第二個錯誤:由于吉姆的同情心,在他的說服下,酋長放走了以布朗為首的海盜。可是,這伙不講信用的海盜并沒有離開,而是又殺了回來;不僅殺死了很多人,而且還殺死了酋長之子。這是情節的第四個階段:主人公的第二次犯錯。與第一次犯錯相比,很難判斷哪種錯誤更嚴重,但對吉姆來說,第二次的錯誤不僅使他失去了多年來建立起來的威信,而且還付出了生命的代價,他的英雄夢也隨之破滅。從表面看,兩次錯誤都是由于吉姆的判斷失誤,但深層次的原因都是主人公內心深處的弱點和人格上的瑕疵。
第二次犯錯后的吉姆已深深陷入了絕望和痛苦中,但他依然有兩種選擇:逃走或承擔。康拉德筆下的吉姆必然是選擇承擔,這是情節的第五個階段:悔悟階段。在康拉德看來,真正的悲劇不僅是對殘酷現實的揭露,更是對悲慘結局的承擔。第二次犯錯后,吉姆已然明白無力回天。但從一開始,作者的形象就不同于“帕特納號”的船長和輪機長,以及后來的羅賓遜、切斯特等人,或者說世界上的很多人。所以他選擇了承擔——他找到酋長,并死在了酋長的槍下,完成了自己贖罪的過程。
吉姆不僅是在通過選擇死亡來承擔他的判斷失誤所造成后果,他是在證明:他絕對是一個能勇于承擔責任的 “爺”,他終于完成了自己成為英雄的理想——和“帕特納號”一起沉沒。
小說情節的第六階段也就是結束部分。吉姆死得很坦然,甚至死前給妻子的遺言是 “沒有任何損失”。[9]他坦然的結束了自己的生命,他把自己從可悲的人變成了悲劇英雄。
毋庸置疑,《吉姆爺》是部悲劇,但吉姆卻是個實實在在的悲劇英雄。他經歷了平靜—犯錯—隔離—再犯錯—悔悟—承擔—死亡這樣的過程,并完成了從吉姆變成吉姆爺的飛躍。他一再犯錯,很不完美,正如小說開頭對于他的描寫——他差個一兩英寸不到六英尺,體格健壯。[7]在康拉德寫作的時代,耶穌的形象身高為六英尺,所以康拉德用這樣的身高來形容吉姆也是暗示了吉姆爺不像上帝那樣神圣,而是有缺陷的。這說明,康拉德筆下的悲劇英雄——吉姆爺,雖然并不完美,但他克服了人類性格上的缺陷,注定英雄的光芒會更加閃耀。在小說中,康拉德運用穩定的情節模式將此完美的呈現出來。人生而并非英雄,經歷磨難后變成英雄才是真正難能可貴的。
雖然有的評論家稱《吉姆爺》是“康拉德關于失敗的藝術”,但深入分析后,文章認為:康拉德筆下的悲劇人物本質上并未道德淪喪,而是能勇于承擔自己所犯下的錯誤;“吉姆爺”是成功而并非失敗的人物。
[1]劉建.約瑟夫·康拉德小說的悲劇意蘊[D].南京:南京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06.
[2]王霞.康拉德海洋小說中的樂觀主義主題解讀[J].湖北經濟學院學報,2011,(3).
[3]王佐良,周玨良.英國20世紀文學史[M].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6.
[4]董俊峰.尊嚴的失去與重新獲得——論約瑟夫·康拉德悲劇小說《吉姆爺》[J].浙江萬里學院學報,2003,(1).
[5]張喜久.英雄的神話:弗萊悲劇觀[J].社會科學戰線,2008,(4).
[6]陳廣興.約瑟夫·康拉德小說的情節研究[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1.
[7]康拉德.約瑟夫·康拉德.吉姆爺黑暗深處水仙號上的黑水手[M].熊蕾,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98.
[8]陳廣興.論康拉德小說的隔離型情節結構[J].英美文學研究論叢,2007,(2).
[9]李濤.《吉姆老爺》與康拉德的悲劇意識[J].語文學刊,2006,(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