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坡濤
(鄭州大學歷史學院,河南鄭州450001)
北宋神宗去世后,神宗太廟的功臣配享反復變動。哲宗元祐元年(1086)六月,以富弼配享;紹圣元年(1094)四月,增王安石配享;紹圣三年二月,罷富弼配享;高宗建炎三年(1129)六月,罷王安石仍以富弼配享。王安石作為變法派的代表,富弼又是反對變法的典型,他們配享神宗太廟的背后,反映的是朝廷對待變法的直接態度。關于這一問題,前賢已有關注①,且對相關問題已有論述,然未作專題整理。本文擬在前賢研究的基礎上,詳細梳理神宗配享功臣的具體變化,并以此為基礎,分析兩宋之際的政治變動,展示政治氛圍每況愈下的歷史變遷。
北宋時期,自仁宗朝開始,社會積弊逐漸凸顯,“慶歷、嘉祐,世之名士?;挤ㄖ蛔儭保?]596。慶歷初年,宋夏戰事吃緊,為應對困局,宋仁宗任命范仲淹為參知政事,厲行改革,是為“慶歷新政”。然在宋夏關系緩和的情況下,改革派又出現了措置失當的情況,范仲淹等變法派相繼離開朝廷,新政多被罷廢,當時社會發展的深層次矛盾并未解決。至神宗即位時,變法與改革已成為君主與士大夫的共識。神宗即位次年,召見富弼,問以邊事,得到的卻是“二十年口不言兵”、“安內為先”之類的空泛告誡;失望之余,開始重用主張變法的王安石,期望與其共成一代治業[2]186-215。神宗駕崩后,由王安石變法所引起的變法派與保守派之間的斗爭持續不斷,神宗太廟配享功臣的頻繁變動即是兩派互相斗爭背景下的產物。
元豐八年(1085)三月,神宗駕崩,其年僅十歲的兒子趙煦即位,是為哲宗。反對變法的高太后(英宗皇后)垂簾聽政,“首起司馬光為門下侍郎,委之以政”[3]4168。十月,神宗下葬永裕陵。次年改元元祐,新法多被廢除,史稱“元祐更化”。
元祐元年(1086)四月辛卯(初四),朝議大夫鮮于侁為太常少卿。癸巳(初六),王安石卒,司馬光手書與呂公著曰:
介甫文章節義過人處甚多,但性不曉事而喜遂非,……今方矯其失,革其弊,不幸介甫謝世,反覆之徒必詆毀百端。光意以謂朝廷特宜優加厚禮,以振起浮薄之風,……詔再輟視朝,贈太傅,推遺表恩七人,命所在應副葬事。[4]9069-9070
此時任中書舍人的蘇軾也說:
王安石少學孔孟,晚師瞿聃,罔羅六藝之遺文,斷以己意??坊z百家之陳跡,作新斯人。屬熙寧之有為,冠群賢而首用,信任之篤,古今所無,方需功業之成,遽起山林之興,浮云何有,脫屣如遺,屢爭席于漁樵,不亂群于麋鹿,進退之際,雍容可觀。[5]670
以此觀之,司馬光、蘇軾對王安石的文章人品甚至是功業還是充分肯定的。
己亥(十二),禮部言:
太常寺狀:真宗皇帝、仁宗皇帝、英宗皇帝配享功臣,并于山陵前下兩制定議當寺?!瓏湎砉Τ?,太祖皇帝以趙普、曹彬,太宗皇帝以薛居正、潘美、石熙載,并咸平二年制下。所有將來神宗皇帝神主祔廟所議功臣配享,今參詳故事,在前緣仁宗皇帝配享功臣、系于山陵前下兩制定議,英宗皇帝配享功臣,系在山陵后降朝旨,以司徒韓琦、太師曾公亮配享。今來神宗皇帝神主祔廟,所議配享功臣,合自六曹尚書以下若待制以上,及太常、秘書省長貳同議。從之。[4]9088
禮部上言之日,恰系王安石的頭七,二者是否有關,資料所限,難以斷定??梢钥隙ǖ氖牵v元年閏二月庚寅,蔡確罷相,同日,司馬光升任左仆射;三月辛亥,章惇罷知樞密院事;四月己丑(初二)韓縝罷右仆射,變法派在朝中完全失勢,新法也已多被廢止。
(六月)戊申(二十二),吏部尚書孫永等議:“國朝祖宗以來,皆以名臣侑食清廟,歷選勛德,實難其人。恭惟神宗皇帝以上圣之資,恢累圣之業,尊禮故老,共圖大治。輔相之臣,有若司徒、贈太尉、謚文忠富弼,秉心直亮,操術閎遠,歷事三世,計安宗社。熙寧初訪落,眷遇特隆,匪躬正色,進退以道,愛君之志,雖沒不忘。以配享神宗皇帝廟庭,實為宜稱?!痹t從之。初議或欲以王安石,或欲以吳充,太常少卿鮮于侁曰:“勛德第一,惟富弼耳。本朝舊制雖用二人,宜如唐朝止用郭子儀故事,只以弼一人配享?!弊h遂定。[4]9235-9236
由“初議或欲以王安石”來看,禮部上言或與王安石的去世有一定的關聯。畢竟,是時變法派已經失勢,反對神宗變法的富弼便成了配享神宗太廟的得力人選。元祐元年七月十三日,文彥博奏曰:“臣切以故相富弼,直道逢辰,昌言致主,始終一節,中外具瞻,向與王安石同在中書,議論趨向不合,義難共事,乃請出藩,遂不待年,亟求致政,閑居十稔,不幸亡沒,今聞配享神宗廟廷,公論極為允愜?!保?]796
元祐三年(1088)十二月甲午(二十二),劉安世(1048-1125)上言:“臣伏見周穜上書,乞以故相王安石配享神宗廟廷”,認為“使安石功德茂著,實可從享,在穜之分猶不當言,而況輔政累年,曾無善狀,殘民蠧國,流弊至今,安可侑食清廟,傳之萬世?”[4]10138鄭雍(1031 -1098)上言:“安石持國政,不能上副屬任,非先帝神明,遠而弗用,則其所敗壞,可勝言哉!今穜以小臣輒肆橫議,愿正其罪。”[3]10898蘇軾(1037 -1101)亦言:“臣先任中書舍人日,敕舉學官,臣曾舉江寧府右司理參軍周穜,蒙朝廷差充鄆州州學教授。近者竊聞穜上疏,言朝廷當以故相王安石配享神宗皇帝?!`以安石平生所為,是非邪正,中外具知,難逃圣鑒。先帝蓋亦知之,故置之閑散,終不復用。……先帝配享,已定用富弼,天下翕然,以為至當。穜復何人,敢建此議?意欲以此嘗試朝廷,漸進邪說,陰倡群小,此孔子所謂行險僥幸,居之不疑者也。……謹自劾以待罪,伏望圣慈特勅有司議臣妄舉之罪,重賜責降,以儆在位?!保?]10139隨后,再次上言,認為王安石死后,變法派“雖已退處閑散,而其腹心羽翼布在中外,懷其私恩,冀其復用,為之經營游說者甚眾?!⒔丈詫挻说龋缋顟椘蛴诮鼐幼。醢捕Y抗拒恩詔,蔡確乞放還其弟,皆即聽許;崔臺符、王孝先之流,不旋踵進用,楊汲亦漸牽復,呂惠卿窺見此意,故敢乞居蘇州。此等皆民之大賊,國之巨蠧,得全首領,已為至幸,豈可與尋常一眚之臣,計日累月,洗雪復用哉?今既稍寬之,后必漸用之,如此不已,則惠卿、蔡確之流必有時而用,青苗、市易等法必有時而復。……臣數日以來,竊聞執政之議,多欲薄臣之責而寬穜之罪,若果如此,則是使今后近臣輕引小人,而惠卿之流有以卜朝廷之輕重。事關消長,憂及治亂,伏望特出宸斷,深詔有司議臣與穜之罪,不可輕恕??v使朝廷察臣本無邪心,止是暗繆,亦乞借臣以立法,則臣上荷知遇,雖云得罪,實同被賞。若蒙寬貸,則是私臣之身而廢天下之法,臣之愧恥,若撻于市?!拐D譴”[4]。進而聲稱:“周穜州縣小吏,意在寸進而已,今忽猖狂,首建大議,此必有人居中陰主其事,不然者,穜豈敢出位犯分,以搖天聽乎?此臣所以不得不再三論列也?!保?]10140-10141元祐元年十一月戊辰,“蔡卞知江寧府”[4]9513,元祐三年閏十二月丁卯(二十四),“知江寧府蔡卞知揚州”[4]10159。蔡卞知江寧府期間,周穜恰是江寧府右司理參軍。蔡卞作為王安石的女婿[3]13728,又是周穜的直接上司,周穜上言“乞以故相王安石配享神宗廟廷”或與此有關。
元祐四年三月丁亥,翰林學士蘇軾為龍圖閣學士、知杭州。蘇軾在給皇帝的上疏中認為,自己之所以被排擠出朝,原因為:“只因任中書舍人日,行呂惠卿等告詞,極數其兇慝,而弟轍為諫官,深論蔡確等奸回,確與惠卿之黨,布列中外,共讎疾臣。近日復因臣言鄆州教授周穜以小臣而為大奸,故黨人共出死力,架造言語,無所不至?!保?]10251-10252
元祐元年十月,司馬光去世,保守派呂公著、范純仁、呂大防等為相,其凝聚力大不如前,加之范純仁、蘇軾等人對于盡廢新法也持異議,在此情況下,對于變法派的打擊稍現緩和。元祐三年十月己丑,翰林學士蘇軾上言指出:“臣二年之中,四遭口語,發策草麻,皆謂之誹謗,未出省牓,先言其失士,以至臣所薦士,例皆誣蔑,所言利害,不許相度。近日王覿言胡宗愈,指臣為黨,孫覺言丁騭,云是臣親家。臣與此兩人有何干涉?而于意外巧架曲成,以積臣罪,欲使臣撓椎于十夫之手,而使陛下投杼于三至之言?!保?]10078-10079以此來看,此時蘇軾已為保守派所不容。其在彈劾周穜以后,又遭新法派排擠。在雙方構陷的無奈之下,蘇軾離開朝廷,出知杭州。稍后范純仁罷相,朝中注重派別、非此即彼的政治形勢可見一斑。
元祐八年九月戊寅,高太后崩,宋哲宗親政,翰林學士范祖禹上言:“此乃宋室隆替之本,安危社稷之基,天下治亂之端,生民休戚之始,君子小人消長進退之際,天命人心去就離合之時也?!保?]294十一月,范祖禹再奏:“臣伏見熙寧之初,王安石、呂惠卿等造立新法,先言天不足畏、眾不足從、祖宗不足法,使朝廷不懼災異,不恤眾言,悉變更祖宗舊政,多引小人以誤先帝。勛舊之臣屏棄不用,忠正之士相繼引去?!保?]301不難看出,范祖禹對變法派多有敵意。然,“哲宗親政,有復熙寧、元豐之意,首起惇為尚書左仆射兼門下侍郎。于是專以‘紹述’為國是,凡元祐所革一切復之”[3]13711。次年三月乙亥,保守派代表呂大防再次罷相,丁酉蘇轍罷門下侍郞,四月癸丑改元紹圣,同日,翰林學士范祖禹出知陜州,壬戌范純仁罷相,哲宗重新起用變法派官員章惇、曾布為相,追貶司馬光,恢復免役法、保甲法、青苗法等,史稱“哲宗紹述”?!敖B圣元年四月十三日,詔觀文殿大學士、集禧觀使、守司空、荊國公、贈太傅王安石配享神宗皇帝廟庭?!保?]556哲宗詔以王安石配享神宗之日,距元祐元年四月禮部上言議神宗配享之時恰好八年整,選擇這個特殊的日子增王安石配享是否有著特殊的考量?雖難以確知,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是哲宗皇帝改變朝廷政治路線在神宗宗廟配享問題上的直接反映。此后不久,“元祐元年夏四月戊辰,以蔡卞為國史修撰,元祐中,史官范祖禹等修神宗實錄,盡書王安石之過,以明先帝之圣。蔡卞,安石婿也,上疏言:先帝盛德大業,卓然出千古之上,而實錄所紀類疑似不根,乞重行刊定,詔從之”[9]286,名為《重修神宗實錄》,一改元祐年間對熙豐變法及王安石的否定看法,為紹述新政進行輿論鋪墊。六月甲申,“除進士引用王安石《字說》之禁”[3]341,但仍有士大夫提出異議:“安石穿鑿破碎,不足以仰稱神宗明詔。自其學既行之后,士風人材,視昔時為何如?則所謂于性命道德之理思過半者,誣可信乎?”[10]426
隨著變法派實力的重新壯大,他們開始對保守派進行打擊。紹圣元年(1094)七月,三省言:“范純仁、韓維朋附司馬光,長縱群兇,毀訕先帝,變亂法度,內范純仁仍首建棄地之議,詔純仁特降一官,初,章惇請責純仁,上曰:純仁持議公平,非黨也,但不肯為朕留耳。惇曰:‘不肯留即黨也’,上勉從惇請。”[11]506變法派認為,司馬光、呂公著“忘累朝之大恩,懷平時之觖望,幸國家之變故,逞朋黨之奸邪,引呂大防、劉摯等,或并自要涂,擢司宰事,或迭居言路,代掌訓詞,或封駁東臺,或勸請經幄于左右,前后皆爾所親,于時賞罰恩威,惟其所出,周旋欺蔽,表里同符,宗廟神靈恣行訕謗,朝廷號令輒肆紛更”[12]599。
哲宗雖在紹圣元年增王安石配享神宗太廟,但重新得勢的變法派官員對此并不滿意,“紹圣中(三年二月),章惇執政,謂弼得罪于先帝,罷配享”[3]10257。變法派所謂的富弼得罪于先帝,指的是富弼不支持神宗變法,反對神宗重用王安石,并以此致仕[3]10256。富弼不順從神宗,卻是出于維護宋王朝的統治而提出的,這也表現了宋代士大夫的高尚節操。對此,史書有載:
曾布曰宜以王安石也?!酰v富弼配食,天下以為宜。至是,謂弼得罪先帝,罷之。翌日,(曾)布對,上問:“罷富弼配享,如何?”布曰:“臣自元祐中聞之,故已訝其不當。先帝以王安石為相,君臣相得近世所未有。舍安石而用弼,豈先帝之心哉?但元祐之人偏執己見,不恤義理之所安耳?!保?3]134
作為三朝元老的富弼只是和神宗及王安石在治國理念上有所不同,但并不能就此認定富弼得罪于神宗皇帝并以此為由罷富弼配享神宗太廟。紹圣初年,李清臣為相,首倡紹述之說,然“范純仁去位,清臣獨顓中書,亟復青苖、免役法,……已而惇入相,復與為異。惇既逐諸臣,并籍文彥博、呂公著以下三十人,將悉竄嶺表。清臣曰:‘更先帝法度,不為無過,然皆累朝元老,若從惇言,必大駭物聽’”[3]10563。章惇為相后,力排元祐群臣,報復仇怨,誅連甚重,天下怨憤,即便支持變法的李清臣等人,也并不贊成章惇對保守派肆無忌憚的排擠與打壓。紹圣二年九月,監察御史常安民上奏:“臣竊惟今大臣為紹述之說者,其實皆借此名以報復私恩。”[14]491以此觀之,此時以富弼得罪先帝為由罷富弼配享也便有借紹述之名以報復私怨的嫌疑。對此,袁良勇指出:“政治形勢深刻地影響著配享功臣,配享功臣也反映了當權政治集團的利益和要求,成為各個政治派別相互標榜和攻擊的工具。在這種情況下,功臣配享偏離了正常的制度軌道,能否選出真正符合標準的配享功臣不再重要,而能否更有效地標榜政治立場,打擊政敵,實現集團政治利益,則成為更為重要的目標。”[15]
元符三年(1100),哲宗駕崩,其弟趙佶繼位,是為徽宗。為結束兩派無休止的紛爭,次年改元建中靖國,即對兩派采取不偏不倚的中立態度,以期兩派能夠握手言和,齊心協力,共同報效朝廷。然而,這僅僅是徽宗和朝廷的一廂情愿罷了。僅僅一年后,“徽宗有意修熙、豐政事”[3]13723,改元“崇寧”,拜蔡京為右仆射兼門下侍郞。蔡京一伙打著追循熙寧變法的旗幟,展開對保守派的打擊。就在兩派無休止地折騰之際,北方的金朝迅速崛起,滅遼之后,旋即發動滅宋之戰。宋徽宗匆忙讓位于太子趙桓,是為欽宗。欽宗為挽救危局,爭取人心,首先貶竄禍國殃民的蔡京集團[16]。蔡京被貶不久,楊時上書指出:
蔡京用事二十余年,蠧國害民,幾危宗社,人所切齒,而論其罪者,曾莫知其所本也。蓋京以繼述神宗為名,實挾王安石以圖身利,故推尊安石,加以王爵,配享孔子廟庭。……則致今日之禍者,實安石有以啟之也。……臣伏望睿斷正安石學術之繆,追奪王爵,明詔中外,毀去配享之像,使淫辭不為學者之惑,實天下萬世之幸。[17]116-117
這已經將北宋面臨危局的罪責由蔡京上溯到王安石。南宋時期,有人指出楊時上此疏曲解蔡京和王安石之間關系的隱衷:
荊公之時,國家全盛,熙河之捷,擴地數千里。宋朝百年以來所未有者。南渡以后,元祐諸賢之子孫,及蘇程之門人故吏,發憤于黨禁之禍,以攻蔡京為未足,乃以敗亂之由,推原于荊公,皆妄說也。其實徽欽之禍,由于蔡京。蔡京之用,由于溫公(司馬光)。而龜山(楊時)之進又由于蔡京。波瀾相推,全與荊公無涉。至于龜山在徽宗時,不攻蔡京而攻荊公,則感京之恩,畏京之勢,而欺荊公已死者為易與。故舍時政而追往事耳。其論鳧鹥詩解,謂多侈靡之端,尤為可笑。[18]329
不難看出,楊時事實上是出于個人原因而曲解蔡京和王安石之間的關系。時任監察御史余應求上言:“今陛下克紹太上皇之美意,已贈司馬光等官,及遵奉祖宗法度矣。臣愚謂如黨人之未歿與其子孫可祿用者,愿令有司條具以聞。夫太祖、太宗與熙寧、元祐、紹圣之所行者,皆祖宗法也。損益因革,不可偏廢,愿詔朝廷置司講畫,取其得于中者而行之?!保?9]471余應求的奏言相對來說比較客觀公正,也符合當時的社會實際,然欽宗并未采納。楊時的上書雖有失偏頗,卻恰恰迎合了當時朝廷及欽宗開脫罪責的心思,“靖康中,罷舒王王安石,配享宣圣,復置春秋博士,又禁銷金”[20]43。此后,又有部分大臣上奏罷王安石配享神宗太廟,然由于此時金人軍事威脅日近,宋廷已經無暇顧及此事。靖康二年,北宋滅亡。
南宋繼續延續靖康年間對王安石新法的批判與清算,并由否定新法上升到否定王安石本人的品質與修養。高宗初年,為取得抗金的勝利,南宋朝廷不得不籠絡民心,這樣一個棘手的問題就擺在了高宗君臣面前,即北宋滅亡的歷史罪責該由誰承擔?在自古以來“帝王無過錯”的歷史環境中,宋高宗“不欲歸過君父,斂怨士大夫”[3]11326。在此情況下,把蔡京禍國與王安石變法聯系起來,神宗至徽宗的皇帝、皇后都脫去了“國事失圖”的干系。由誤國的權奸之臣承擔現實和歷史的罪責,保持帝后的圣明形象,這樣做既可表明“人思宋德,天眷趙宗”,又可引導人們如何思考“國事失圖”之因,這完全符合趙構的政治需要[16]。建炎三年(1129)六月②,時任司勛員外郎的趙鼎奏曰:“自紹圣以來,學術政事,敗壞殘酷,致禍社稷。其源實出于安石,今安石之患未除,不可以言政?!保?]556“上納其言,遂罷安石配享神宗廟庭?!保?1]381從上引史料不難看出,南宋時期的神宗太廟的功臣配享變動已經不再經中樞群臣討論決定。為了維系趙氏王朝,把歷史罪責推給為維護與鞏固宋王朝統治而進行變法改革的王安石,宋高宗僅僅采用個別大臣的奏議就罷王安石配享神宗。“王安石之變更家法,終不若富弼之計安宗社。曾布之曲持私說,終不若鮮于侁之允愜眾論人心之公議,千載終不泯也。是故安石之享能倡于曾布,而不能不罷于趙鼎?!保?3]134特殊的政治環境使得為北宋王朝嘔心瀝血、變法革新、以圖自強的王安石最終還是沒有抵過因循祖宗之法的富弼,被罷配享神宗太廟,仍以富弼配享。
同時,南宋時期一改北宋時期僅對王安石新法的否定,對王安石本人及其新法全盤否定。高宗、孝宗時期官修的《四朝國史》中這樣講到:“安石托經術立政事,以毒天下。非神宗之明圣,時有以燭其奸,則社稷之禍,不在后日矣?!保?2]726對王安石的批判達到了前所未有的程度。但仍有部分正直的士大夫并不認可朝廷對王安石的評價,南宋大儒陸九淵就曾這樣講道:
公疇昔之學問,熙寧之事業,舉不遁乎使還之書。而排公者,或謂容悅,或謂迎合,或謂變其所守,或謂乖其所學,是尚得為知公者乎?……英特邁往,不屑于流俗,聲色利達之習,介然無毫毛得以入于其心。潔白之操,寒于冰霜,公之質也。掃俗學之凡陋,振弊法之因循,道術必為孔、孟,勛績必為伊、周,公之志也。不蘄人之知,而聲光赫奕一時,巨公名賢,為之左次,公之得此,豈偶然哉?用逢其時,君不世出,學焉而后臣之,無愧成湯、高宗。[23]423-424陸九淵對王安石及朝廷和其他士大夫對王安石的評價均提出了自己不同的看法,對王安石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也在一定程度上指出,南宋朝廷將北宋亡國之責推給王安石及所主持的新法進而罷其配享神宗太廟是有失考量的。宋孝宗淳熙初年,秘書少監楊萬里在《駁配享不當疏》中這樣說:
臣聞之王通曰:議其盡天下之心乎?!仍蛔h矣,則君之所可,臣必有所否,卿士之所從,庶人必有所違。君人者酌其議而擇之,擇其善而從之,然后下無不盡之心,上無不善之舉。今者議臣建配享功臣之議則不然,曰欺、曰專、曰私而已。先之以本朝之故事,惟翰苑得以發其議,抑不思列圣之廟有九,而廟之有配享者八,發配享之議者非一,而出于翰苑者止于三。且如罷王安石之配享神廟,則司勛員外郎趙鼎之言也。[24]588
楊萬里對南宋初年以來神宗功臣配享的批評和指責可謂極其嚴厲,雖有言語過激之處,但由此不難看出,南宋初年為迎合朝廷政治之需,已無北宋時期的慎重和嚴格,這在一定程度上也折射出了兩宋時期的政治變遷。
神宗太廟功臣配享受兩宋之際政局變動而變動頻繁,變法派和保守派為了各自的政治利益,無論哪一派一旦得以左右朝政就將對方的代表人物罷出帝王太廟,換以本派代表人物。明末清初大儒王夫之曾這樣評論上述紛爭:“自是而外,皆與王安石已死之灰爭是非,寥寥焉無一實政之見于設施?!蛉缡?,則宋安得有天下哉?”[25]142王夫之的言論表明,正是統治階級的一味內耗導致了北宋的衰落,而不應將罪責推究給一個為宋朝變法圖強且已去世多年的王安石,并以此為由罷王安石配享神宗太廟。
宋神宗功臣配享的頻繁變動是當時統治階級內部互相斗爭的工具和結果,也是當時新舊兩種思想和勢力在政治領域的幾次交鋒。因此,在探究宋神宗功臣配享變動時,不能僅僅局限于帝王宗廟制度的變動,應根據促使其出現的政治文化背景及對當時所產生的重大影響來深入探究。
注 釋:
①參見袁良勇的《宋代功臣配享述論》(《史學月刊》2007年第5期),王瑞來的《蓋棺未必定論——略說宋朝官方的歷史人物評價》(《史學集刊》2011年第5期)。
②《文獻通考》卷103《宗廟十三》,《宋會要輯稿》禮一一之四載此事于建炎二年,誤。此從《宋史》卷25《高宗本紀二》所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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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楊萬里.誠齋集[M].影印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25]王夫之.宋論[M].北京:中華書局,19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