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 玲
(寧夏社會科學院歷史研究所,寧夏銀川 750021)
《彌勒會見記》是一部長達28幕(1個序幕和27個正幕)的佛教說唱劇本。據回鶻文本跋文可知,《彌勒會見記》原劇本最初用“印度文”寫成,后由圣月菩薩大師編譯為吐火羅文,之后智護戒師又將其譯為突厥語。其中,吐火羅文《彌勒會見記》有德國本(發現于新疆,現藏德國)和新博本(1974年發現于新疆焉耆,現藏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博物館);回鶻文《彌勒會見記》有哈密本(1959年發現于新疆哈密)、德國勝金口本(德國探險隊在吐魯番勝金口所得)和德國木頭溝本(德國探險隊在吐魯番木頭溝所得)。哈密本《彌勒會見記》在數量上遠遠超過了德國本,它雖然仍不是完本,但大大有助于我們進一步弄清楚該書的結構和內容。
在目前已知的回鶻文佛教經典中,《彌勒會見記》獨具特色,概括起來,大致有如下幾點。
1.它是較早的文學翻譯作品。《彌勒會見記》不僅是一部講述彌勒會見佛祖釋迦牟尼的佛教經典,而且還是一部由“古印度文”傳譯而來的最早的文學作品。無論考究其形式還是探析其內容,《彌勒會見記》都可謂史詩型壯闊宏偉的“開放式”戲劇藝術結構[1]。該劇每幕之內細分為諸多場次,不僅明確標明演出的時間、地點和場景,同時還標以出場人物及演出曲調等。這充分體現了古代維吾爾人的聰明才智和戲劇藝術創造力。
2.它的發現對重新審視中國戲劇史具有一定意義。《彌勒會見記》的發現,為中國古代戲劇藝術的發展寫下了濃墨重彩的一筆。作為“比用漢文寫成的劇本早六七百年”的《彌勒會見記》,無論在西域戲劇史研究還是中國戲劇史研究上,均具有里程碑意義。
3.富有多領域的研究價值。《彌勒會見記》的發現與刊布,為諸如中亞語文學、歷史學、語言學、佛教史等眾多領域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寶貴資料,同時對我們研究回鶻文佛教經典的翻譯過程有所啟示,為回鶻佛教史、民族文化交流史和語言接觸等方面提供了寶貴線索。
提及中國戲劇的形成,以往的國內外學者普遍認為中國戲劇發端于宋末的雜劇,形成于元明時期。換句話說,宋以前的中國沒有戲劇。文學史學家馮沅君在其《中國文學史簡編》中論及漢唐戲劇時寫道:“縱觀這千余年的戲劇,真是幼稚的很!既無正式的舞臺,又無寫定的劇本。只是隨便的玩耍而已?!保?]214該觀點有一定的代表性和影響力,主要依據是“無正式的劇本”。但是,忽視西域戲劇的存在及其對中國戲劇的貢獻及影響,便急于得出中國戲劇發端于宋末的觀點,未免有點偏頗。因此,關注和肯定西域戲劇在中國戲劇發展史中的重要地位,可以為我們客觀而全面地審視中國戲劇發展史乃至中國文學史提供一個全新的研究視角。
季羨林先生曾在《中國大百科全書·戲劇卷》中對《彌勒會見記》的學術和歷史價值作出如下論斷:“吐火羅語的發現有重大意義……對中國文學史來講,它保留了一些劇本,比如長達二十七幕的《彌勒會見記》劇本比用漢文寫成的劇本早六七百年?!蓖瑫r認為該劇作“流行于中國唐代,它比戲曲繁榮的宋、元要早得多,《彌勒會見記》劇本的發現對中國戲劇的研究有重要的意義”[3]438。耿世民先生曾言:“自古以來,新疆的塔里木盆地不僅以歌舞之鄉聞名于世,而且還以最早表演戲劇聞名于世。在歷史上,新疆戲劇對內地漢族戲劇的產生和發展起到很大作用?!保?]可見,《彌勒會見記》無論在西域戲劇史上,還是在中國戲劇史上,均具有里程碑的意義。它的發現不但為戲劇、小說提供了常新的內容素材,拓寬其思想表達空間,而且還為其他文學樣式結構的發展完善提供了借鑒范式。
以所述內容視之,《彌勒會見記》首先是一部借助彌勒會見釋迦牟尼這一主線故事普及佛教義理的佛教典籍。盡管它歷經了古印度文、吐火羅文至回鶻文的再次翻譯過程,但作為文學劇本的它文學色彩不但沒有褪色,反而在傳入以歌舞聞名的西域地區時變得更加光彩照人。作為一部佛經典籍譯著,我們不應忽視《彌勒會見記》在中國戲劇史乃至中國文學史上的地位和影響。
隨著佛教在西域及中原的盛行,佛教經典譯著對中國文學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梁啟超先生曾作出如此論斷:“我國近代之純文學——若小說,若歌曲,皆與佛典之翻譯文學有密切關系。”[5]179如若我們沿中國戲劇的發展史追溯,就會發現它確與佛經翻譯文學有著“親密”關系。因此,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佛經翻譯文學是中國古代戲劇產生和發展過程中的最大“母體”和最強有力的“催化劑”,如果沒有它的影響,中國古代戲劇將會呈現完全不同的景象。
佛經翻譯作品之所以會對中國文學,尤其是中國古代戲劇產生巨大影響,究其原因在于有的佛經典籍本身就是極有價值的文學作品,故而學界稱其為佛經翻譯文學。與其他傳世的長篇故事如《佛所行贊經》、《佛本行經》、《法華經》一樣,《彌勒會見記》情節生動,文字流暢,運用多種文學技巧,文學趣味濃厚,具有很高的文學價值。該劇本以彌勒菩薩會見佛祖釋迦牟尼為主線,內容豐富,無所不包,上至天堂,下至地獄,每幕之中不僅細分諸多場次,標明演出時間、地點和場景,而且標以專為演員登臺演出的演出曲調等,這充分體現了古代維吾爾族先民的聰明才智和高超的戲劇藝術創造力。
隨著佛教的影響日隆,佛教經籍譯作因其多彩的內容而擁有大批讀者。以《彌勒會見記》為例,劇中的神靈鬼怪、天堂地獄、因果報應等因素顯然給中國文學中的志人志怪小說提供了原始素材。因此,隨著佛教傳入中國,燦爛的佛經翻譯文學給中國文學特別是彼時的中國古代戲劇產生了巨大影響,也為后世戲劇的日臻完善提供了廣闊的發展空間和豐富的素材儲備。
《彌勒會見記》多次運用描寫、虛構等表達技巧,諸如對佛祖釋迦牟尼出現時的奇異景觀的描寫、對彌勒出家成道時眾鳥獸向其懺悔場景的描寫等,使得整個作品具有了強大的吸引力和感染力。
《彌勒會見記》在謀篇布局上也為嶄新文學樣式的出現和發展提供了可資借鑒的范式。唐宋傳奇也好,元明清小說也罷,它們一如既往地從佛教典籍中汲取創作素材、內容上加以模仿,同時加大了對佛經譯作在結構布局上的模仿力度。《彌勒會見記》以彌勒會見釋迦牟尼為線索,把許多故事有機聯系在一起,而實際上許多故事又各自獨立,這種結構不僅影響了之后的戲劇結構,而且對唐宋傳奇的謀篇布局也帶來了一定影響,比如唐人王度所撰寫的《古鏡記》便是其中一例,它將幾個毫無關聯的小故事以一面古鏡有機串聯在一起,結構獨特。
無論是魏晉南北朝盛行的志人志怪小說,還是唐代的俗講變文、宋代的話本,再至元明清之時的章回體小說,結構上的一條主線貫穿全文,其他故事串連成文的謀篇布局特征,足以說明以《彌勒會見記》等佛經翻譯文學對不同文學樣式的結構布局方面帶來的深遠影響。
通過探析以《彌勒會見記》為代表的佛經翻譯文學與中國古典文學之間的淵源,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西來文學劇本影響本土文化的過程,對我們進一步研究佛經翻譯文學與中國文學的其他藝術形式之間的關系及外來文學本土化的過程均具有一定的借鑒意義[6]。
總之,《彌勒會見記》在其由西向東傳譯過程中,其戲劇藝術已臻成熟,而這種驚人的成熟正是多元文化營養催生而形成的。對于中國戲劇而言,也正是西域戲劇獨具特色的文化個性,才賦予了它豐盈的文化魅力。
關于《彌勒會見記》的淵源及其演變,哈密本《彌勒會見記》中存在多處記載:“洞徹并深研了一切論、學過毗婆尸論的圣月菩薩大師從印度文改編成吐火羅語,智護戒師又從吐火羅語譯成回鶻文。”這段記載至少說明了三個至關重要的問題:第一,《彌勒會見記》最初是來源于古印度的梵語劇本。第二,圣月大師將此劇本改編為吐火羅語劇本。吐火羅語《彌勒會見記》是一部比較典型的劇本形式,標明了場次、場景變化、出場人物、演出曲調等。第三,回鶻文《彌勒會見記》是由吐火羅文本傳譯而來,依然保留劇本形式。
在由古印度語至吐火羅語再至回鶻語的傳譯過程中,《彌勒會見記》的不同譯本所述母題基本保持一致,但二次翻譯不可避免地留有異質文化之間碰撞與融合的歷史印記。從某種程度上看,《彌勒會見記》的傳譯不僅是相關語言轉換的問題,而且包含著文化交流等方面的復雜內容,其傳譯價值應是多方面的。
首先,《彌勒會見記》的傳譯為豐富和發展回鶻文文獻提供了良好的前提條件。盡管《彌勒會見記》主要講述彌勒出家為僧會見佛祖釋迦牟尼的故事,但在回鶻文本中我們依然可以捕捉到有關摩尼教的片段信息,比如第三品中的第9頁b面的第11行中出現的“on(十戒)”,據耿世民先生的解讀,認為其與摩尼教內容相關。由此可見彼時西域多元宗教之間的互鏡與融通,從中可以折射出回鶻社會發展的某些歷史情況,對了解回鶻文化和宗教特點具有極高的歷史學價值。
其次,《彌勒會見記》的傳譯為審視民族文化交流打開了一扇窗。翻譯,就其本質而言,實為文化與文化之交流。翻譯不僅是譯者跨語言體系的轉化,更是一種跨文化的行為?!叭魏我粋€發展著的民族,必然要吸收可能吸收到的其他民族的文化來豐富自己,愈能吸收別人的長處,愈對自己有利?!保?]289可見,文化交流是本民族文化發展的不可或缺的途徑之一。而作為外來文化的佛教,“其托命在翻譯”[8]156,藉翻譯途徑東傳,與古代西域諸民族關系密切,影響日隆,與傳統文化息息相通,最終成為中國傳統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毋庸置疑,本文所選取的《彌勒會見記》同樣是中國歷史文化寶庫中的一顆璀璨明珠,譯本對勘對研究佛經翻譯在古代中外各民族文化的交流融合與傳承發展方面所起的促進作用具有重要意義。
從文化交流的大視閾觀之,佛經翻譯所引進的不僅僅是具象的佛教經典,更是一種特有的異質文明。根植于印度文明深厚土壤的佛教是印度文明的一個重要宗教形態,是一種理念和信仰體系,它承載著印度文明獨有的文化成果。憑借大量不同的佛教經典作品被譯為西域各民族文字,為佛教與古代西域民族文化的交融提供了現實途徑,一定程度上豐富和發展了西域和中土既有的價值理念和文化體系[9]。
再次,《彌勒會見記》的傳譯為古代維吾爾語言文學帶來了深遠影響。回鶻文本《彌勒會見記》能夠流布存世,得益于回鶻譯者嫻熟而高超的語言駕馭能力和良好的文學修養。在對勘《彌勒會見記》兩個譯本的過程中,我們不得不驚嘆回鶻譯者的多語言天賦,其在保證原文本內容不變的前提下,通達義旨,靈活運用直譯、意譯、改譯等多種翻譯方法,相得益彰,各展其長?!稄浝諘娪洝返膫髯g“不但在輸入新的內容,也在輸入新的表現法”[10]315。伴隨著佛教的傳播和大量梵文和吐火羅文的新語言要素的輸入,成批的佛教詞語融入回鶻語詞匯中,成為回鶻語詞匯大家庭的新鮮血液,豐富了回鶻語言詞匯寶庫。
最后以《彌勒會見記》為代表的佛經翻譯,也為西域諸民族甚或華夏民族的文學發展提供了可資借鑒的內容素材和表現形式。正如梁啟超在《翻譯文學與佛典》一文中指出的:“蓋有外來‘語趣’輸入,則文學內容為之擴大,而其質素乃起一大變化也?!薄安惶貫槲宜枷虢绫匍_一新天地,即文學界之影響亦至巨焉。”
整體而言,對勘不同譯本的《彌勒會見記》為我們全面了解和蠡測佛教在西域的流布,不同語系間的語言接觸提供了可能性。無論是吐火羅文本還是回鶻文本的《彌勒會見記》,譯本的流傳都將印度佛教的精深和奧妙,經由西域引入儒家和道家占統治地位的中土,給中國傳統文人和尋常百姓,提供了思考人生、探討宇宙的另外一條新奇之路[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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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陸侃如,馮沅君.中國文學史簡編[M].北京:作家出版社,1957.
[3]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編輯部.中國大百科全書·戲劇[M].北京: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19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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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焦亞璐.佛經翻譯文學與中國古代小說淵源探析[J].陜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S3).
[7]范文瀾.中國通史簡編[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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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阮煒.翻譯在佛經中國化中的作用[J].深圳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1(6).
[10]魯迅.關于翻譯的通信[C]//黎照.魯迅梁實秋論戰實錄.北京:華齡出版社,1997.
[11]劉川.佛經翻譯家對中國文化之影響[J].作家雜志,2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