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春
文人的產生大約可以上溯到東周末年。自誕生之日起,中國古代文人便肩負起建構國家與傳播思想的歷史使命。此后,中國古代幾千年承襲下來的封建官僚統治制度又使文人處在一個社會結構的中間層:他們進可為王公大臣,成為君主的統治工具;退可為尋常百姓,成為平民社會的代言人。總之,他們無論為官與否,都始終關心江山社稷、黎民百姓,關注現實社會??梢哉f從一開始儒家文化那種心系社會政治、關注現實人生、崇尚德育教化的“政教思想”就將中國古代文人的身心籠罩了起來,使他們的一切話語建構與闡釋活動無不以此為核心。因此,在中國古代文藝理論思想中也就常常表現出這種強烈的政教思想。
同樣,這種以儒家文化為代表的濃重的政教思想也透過文人世界進入到中國古典書論中。如元代趙孟頫提出復古主義書學理論,清末康有為提出碑學理論的背后都蘊含著深刻的政治背景和強烈的現實關懷精神。前者“以書言志”,體現了對前朝的懷念之情;后者“以書載道”,表達了政治改良的決心。
其次,中國古典書論也包含了大量文人“以書為教”的內容。張彥遠在《法書要錄》中就說:書非小道,本以助人倫,窮物理,神化不能以藏其秘,靈怪不能以遁其形。[1]
從“助人倫,窮物理”的社會功用來看,書法豈為“小道”?它作為漢字的實用書寫,宣傳教化作用自不必說,就其“以人品定書品”的道統觀念也可作為孟子“知人論世”思想的絕好佐證。正如北宋文壇領袖歐陽修說:古之人皆能書,獨其人之賢者傳遂遠。然后世不推此,但務于書,不知前日工書隨與紙墨泯棄者,不可勝數也。使顏公書雖不佳,后世見者必寶也。楊凝式以直言諫其父,其節見于艱危。李建中清慎溫雅,愛其書者兼取其為人也。豈有其實,然后存之久邪?非自古賢哲必能書也,惟賢者能存爾,其余泯泯不復見爾。[2]
由此可見,中國古典書論蘊含著強烈的政治色彩、現實關懷和教化思想,它是文人將儒家文化中的政教思想與書法理論結合在一起的產物。
中國古典書法理論深深根植于傳統文化之中,特別是儒家文化和道家文化的滋養使其閃爍著永恒的人文價值。同時,儒家文化以人為主的內圣思想和入世情結以及道家文化的緣情任性和出世情結共同構建了中國傳統文人性格的兩面性。然而,在儒家文化嚴肅的一面背后也有強調娛樂、情感以及審美的一面。譬如《論語》里是這樣給“藝”定位的:“志于道,據于德,依于仁,游于藝?!盵3]可見,在中國古代文人心中“藝”本身是一種可供消遣、娛樂的技能。
另外,道家文化,特別是莊子“游”的文化范疇,體現了“藝”在古代文人那里從技藝,到審美,再到精神絕對自由的理想過程。中國古典書論中也有許多傳達這種審美體驗的內容。譬如黃庭堅在《山谷文集》中言:
老夫之書,本無法也,但觀世間萬緣,如蚊蚋聚散,未嘗一事橫于胸中,故不擇筆墨,遇紙則書,紙盡而已,亦不計較工拙與人之品藻譏彈。譬如木人,舞中節拍,人嘆其工,舞罷,則又蕭然矣。[4]
其中“譬如木人,舞中節拍,人嘆其工,舞罷,則又蕭然矣”的感受就暗合了“庖丁解?!钡膶徝佬睦頎顟B。
總之,中國古典書論中的“游藝審美”傳統雖然表現明顯,但它始終籠罩在古代書法的實用性傳統之下,這與當代書法理論所強調的藝術論、審美論有著截然的區分。就此問題將在后文中展開論述。
中國古典書論具有鮮明的民族特色。它一方面表現為以政治倫理為中心、以濟世修身為主旨的政教思想;另一方面表現為言說方式的高度詩性化。本文認為中國古典書論中的“詩性言說”傳統主要表現出以下幾個方面的特征。
1.文體特征。中國古代文體意識比較淡薄,大量的古典書論存在于各式各樣的文體形式中。譬如“銘”、“贊”、“賦”、“序”、“尺牘”、“詩文”、“筆記”等。各類文體的介入雖然“使古代書論顯得豐滿而瑰麗,書法這種比較單純的視覺形式,也因之有了厚重的藝術品格和文化依托”[5],但同時也由于文體的蕪雜,各類文體又具有各自不同的表達方式、針對對象和功能用途,所以散見于其中的古典書論也顯得凌亂、無序,從而形成了思想深邃而結構松散的古典書論話語體系傳統。
2.感性特征。首先,由于存在于以上各類文體中的古典書論最初有許多都被作為文學體裁來書寫,因此大多充滿了“文”的氣息;其次,與中國古代文人詩文酬唱的文人情趣和維護個體精神自由與超越意識的文人意識相關,中國古典書論形成了崇尚感性、自由的書論話語體系;最后,有別于西方重思辨的思維傳統,中國古代思維是審美的思維、藝術的思維,而非邏輯的思維和科學的思維。
3.傳承特征。在中國古代文化的籠罩下,古典書論沿著漢末、魏晉人開拓的傳統默默地走了一千多年??梢?,傳統的傳承力量如此之大。正如對中國古典書論中“征引迂遠,比況奇巧”[6]的問題在宋代人米芾那里就已經提出,但同為傳統文人的他卻無力解決這個難題。于是這個問題的解決只能有待于今人,因為它需要人們整體思維觀念的進步與更新,而這正是傳統文人所欠缺的。
與中國古代社會注重人的道德關懷不同,現代人文精神關懷主要體現在兩個方面:首先,近一百年來許多來自西方的先進觀念,己逐漸成為中國當代知識分子的普遍共識,成為新的“道統”精神??梢哉f,傳統的儒家德育教化在向現代人文關懷的轉換過程中有了新的標準;其次,西方現代文化思潮的沖擊也給人類文明帶來了可怕的精神危機。在一個被物化的世界里,人們渴望感性的回歸,試圖在藝術中尋找一個寧靜的心靈家園。這時的當代書法理論正應該引導書法實踐關注現實人生,為人們提供一種人文精神關懷。
面對后一種人文精神關懷,“新古典主義”理論家們“提倡的乃是追尋中國書法早期的‘古典時期’的根源,深入繼承其古老、純真、厚樸、粗獷、雄偉、豪放之傳統,摒棄魏晉以降書法技法太熟而漸入俗媚、靡弱、做作、陳腐、僵化之世俗的審美心理,而在早期原始傳統中尋找新的審美表征”[7]。他們反對書法創作的機械化和病態傾向,倡導人的個性與主體精神的張揚,力圖使人的心靈回歸到一種原生態的、不加任何玷污的純凈狀態,從而充分顯示了對人的原始生命的尊重和主體生機勃勃的創造精神。
面對前一種人文精神關懷,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書法理論則是不遺余力地表達現代人的情感精神和理想追求。他們的理論大量借鑒西方現代、后現代主義美學、文藝學、繪畫等人文學科的研究成果,并接受了歐美存在主義、表現主義、解構主義等學派的文藝創作觀念。
今天,書法已走進現代藝術學科殿堂,傳統的泛審美意識也已為現代藝術審美理論所替代。對此,以下幾點顯得尤為重要和突出:
首先,中國傳統文化中的泛審美意識與現代審美理論格格不入。而當下儒家“盡善盡美”的美育理想,道家“心齋”、“坐忘”的生命境界,禪宗“不立文字”、“直指人心”的生存體驗卻往往都被冠以“審美”、“美學”的名銜。這其實只是今人以現代美學理論對傳統文化進行的一廂情愿的闡釋,其中不乏大量“誤讀”與“過度闡釋”的現象。實際上,中國古代文人的審美意識與現代意義上的美學思想存在著很大差異。兩相對比,前者既無自覺的本體論哲學基礎,又無現代美學的理論體系。因此,在當代書法理論研究中對于當代審美的問題應該自覺使用現代美學中的“美”、“美學”、“審美”等范疇。
其次,按照現代藝術理論的觀念來審視,古典書論決不是純粹的藝術理論,它與藝術的本意有著太多隔膜。正如歐陽修把書法當作“靜中之樂”[8],蘇東坡也認為書法可以“樂于一時”、“賢于博弈”[9]一樣,中國古代文人幾乎從來沒有把書法當成過“正業”。因此,對純粹的“為藝術而藝術”的書法美學研究直到現代社會才剛剛起步。
最后,在中國古典書論中無論是對書法審美范疇的界定、審美過程的描述、審美思想的闡發,還是對審美體系、框架的建構都處在一種語焉不詳、似有還無的尷尬境地。這些都不能滿足當代人的求知心理,并與現代美學的言說要求相去甚遠。
近代以來,中國古典書論陷入困境。中國古漢語的詩性言說傳統在面對現代書法創作實踐時似乎失去了它的闡釋能力。從而,如何使古代零散的、支離破碎的、感悟式的書法理論研究完整化、系統化、專業化,并使之進入當代書論話語體系,成為當下書法理論研究者面臨的嚴峻問題。對此,本文認為要實現從詩性言說傳統向現代科學言說方式的轉型主要應該從以下幾方面著手:
首先,當代書法理論的科學言說必須具備大文化視野和多元文藝觀。眾所周知,當代書法理論研究不是理論家們閉目塞聽的喃喃自語,它不但與中國古典書法理論有著水乳交融的密切關系,還與西方現代主義、后現代主義文化息息相關。因此,當代書法理論要與古今、中外以及其他藝術學科做充分的交流與對話。這意味著傳統的僅限于學科內部的古典書法理論研究已經終結,一種新的“泛文化主義”的書法理論研究正在興起。
其次,當代書法理論的科學言說必須引進新思想、新觀念、新方法。毋庸置疑,現代性已經成為當代中國社會的主流意識形態,它對個體與群體的人在精神心態、性格氣質、審美風格、心性結構等方面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而現代性文化的特質正是始終不滿足于當下,始終向前發展。中國當代書法理論在這樣一種文化背景和心理因素下形成和發展,其根本特征必然是不斷反思、顛覆、求新求變。另外,外來學術思想和藝術思潮的譯介也使得當代書法理論家們不得不反觀自己所處的藝術生存環境,并以一種現代的眼光重新審視古老的書法理論;最后,當代書法理論的科學言說必須采用學科式的、成體系的、邏輯嚴密的陳述方式。
[1]張彥遠.法書要錄[M].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86:305.
[2]歐陽修全集(第五冊)·筆說一卷[M].北京:中華書局,2001:1970.
[3]《論語·述而》,見《論語正義(上)·述而第七》,北京:中華書局,1990:257.
[4]黃庭堅.《論書》,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356.
[5]叢文俊.《揭示古典的真實》,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03:317.
[6]米芾.《海岳名言》,見《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360.
[7]王興國.《從書法新古典主義的“倒退”說起》,見《書法研究》,2001(4):51.
[8]《歐陽修全集 (第五冊)·筆說一卷 》,北京:中華書局,2001:1967.
[9]《蘇軾文集(第五冊)·題跋(書帖)·題筆陣圖》,北京:中華書局,1986:21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