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金寶
(日照市技師學院,山東 日照 276800)
中國語言研究領域向來重視歸納方法,近年來,在語言學的一些分支學科有轉向演繹方法的趨勢,如漢語語法學領域引進認知語言學理論、語言類型學理論和語法化學說等,一些論述語言研究方法的著作也大力提倡演繹方法。本文針對“重歸納”的傳統和“倡演繹”的傾向作一簡要述評。
中國傳統語言學舊稱“小學”,有文字、音韻、訓詁三個分支學科,都被歸入到傳統樸學(也稱考據學)的范圍中,樸學精神是求實和創新。清代樸學的開山祖師顧炎武《日知錄》中說:“嘗謂今人纂輯之書,正如今人之鑄錢。古人采銅于山;今人則買舊錢,名之曰‘廢銅’,以充鑄而已。所鑄之錢既已粗惡,而又將古人傳世之寶舂剉碎散,不存于后,豈不兩失乎?”[1]P1這段話,強調了“采銅于山”(即搜集原始材料)對于治學的重要性,譏諷了當時靠抄錄別人的著作來拼湊自己著作的“化錢鑄錢”之風。顧氏本人很注意“采銅于山”,《日知錄》中,居然用了162 個例子證明“服”古音讀如“逼”。這種重視例證的方法,成為樸學的特點與精華。因此,胡適說:“中國舊有的學術,只有清代的‘樸學’,確有‘科學’的精神。”[2]P173就是因為樸學“重材料,重證據”,反對憑空亂說。“(1)研究古書,并不是不許有獨立的見解,但是,每立一種新見解,必須有物觀的證據。(2)漢學家的‘證據’完全是‘例證’。例證就是舉例為證。…… (3)舉例作證是歸納的方法。”[2]P175由此可以看出,傳統“樸學”與歸納方法的密切關系。
受傳統樸學的影響,形成了漢語研究領域的“重歸納”風氣。著名語言研究的格言“例不十,法不立;例不十,法不破”以及“言有易,言無難”等,都是強調在搜集、掌握大量例證的基礎上下結論。由于歸納方法有完全歸納和不完全歸納兩種,要保證結論的可信,就要進行“完全歸納”,即“窮盡式”或稱“竭澤而漁”。這樣,傳統樸學的影響,眾多語言學家的提倡和示范,形成了語言研究領域重視原始材料的搜集與整理、重視歸納方法的學術氛圍。
近年來,演繹方法受到重視。因為自上個世紀初期瑞士語言學家索緒爾開辟了現代結構主義語言學以來,歐美的語言學發展迅速,不斷涌現新的語言學理論、語言學方法和語言學思潮,先是美國描寫語言學,再是喬姆斯基的“轉換——生成”語言學,60 年代以來又興起社會語言學、語言變異研究、語言接觸研究、詞匯擴散理論、認知語言學、應用語言學、功能語言學、語言類型學、語法化學說等新理論和新思潮,及時引進這些新的語言學理論并用于漢語研究,是十分必要的。
大力倡導演繹方法的當屬音韻學家朱曉農先生,他的《方法:語言學的靈魂》一書,無異于倡導演繹方法的宣言。“以前我們都認為演繹法推不出新東西,現在看來正好相反:演繹法推得出新東西,而歸納法歸不出新東西。”[3]P72“舉個例子,群母從上古到中古,洪音字變入了匣母,這是從近一個世紀前高本漢就知道了的。但為什么這么變?這樣的問題是上個世紀歸納時代(再早就更不用提了)不會問的,從空氣動力學的原理出發,演繹到語音學中,原因就很容易找到了。”[3]P110所以,“科學訓練就是學會證明的方法,明白證明的途徑,學會邏輯推理。……這里講的‘學會邏輯推理’是‘演繹推理’。”[3]P110
語法學家金立鑫也強調演繹方法可以“發現新世界”,門捷列夫空格就是通過演繹得到的。門捷列夫演繹的依據是:原子量的大小決定元素的性質,把元素按原子量的大小排列起來,在物質上會出現明顯的周期性。……門捷列夫正是從這一結果出發,通過合乎邏輯的推演才得到了震驚當時世界的元素周期表,并且發現了當時尚未為人所知的一些空格(可以稱之為邏輯上存在的,而實際上還沒有被觀察到的),而這些空格一直到后來才被科學研究所證實。如果沒有演繹,元素周期表的發現是很難想象的。”[4]P78
可以說,歸納方法強調對語言事實的歸納,而演繹方法則是利用邏輯推理,即使在掌握的語言材料有限的時候,也可以“大膽假設”,提出假說。這方面的典型例子是美籍華人王士元先生提出的“詞匯擴散理論”,王先生從邏輯上考察音變機制,列出了四種可能性:語音突變,詞匯突變;語音突變,詞匯漸變;語音漸變,詞匯突變;語音漸變,詞匯漸變。然后他通過邏輯論證,只有“語音突變,詞匯漸變”才是最有可能的語音演變規律。[5]P95后來,大量的研究證明了“詞匯擴散理論”的有效性。因此,朱曉農說:“科學不是就事論事,他要求我們根據有限的材料作出全稱判斷,他引導我們從已知走向未知。從這個意義上說,科學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必定是‘小本錢做大買賣’。”[3]P126所謂“小本錢做大買賣”,就是不必在大量占有語言材料之后才拿出結論,而是充分利用邏輯推理,根據有限的材料就“大膽假設”,提出假說,得出科學結論。
語言研究大致經歷了三個階段,傳統語言學的“規定”工作,結構主義語言學的“描寫”工作和當代語言學的“解釋”工作。“規定”工作以指導語言應用為目的,告訴人們哪些是正確的、規范的,哪些是錯誤的、不規范的,應該說并不是科學的語言研究。[4]P343
語言研究中的“描寫”,是指運用科學的、專業的方法對語言現象、語言事實進行調查、記錄和分析,例如,在方言研究中,通過專門調查,把某一方言的語音、語法、詞匯等羅列出來。當然,“描寫”并不是機械地羅列,還要對語言現象的“一致性和相關性通過用例排列出來,對排列出來的用例中的一致性或相關性作出說明,說明構成這種一致性或相關性的條件。而描寫的目的是,根據所排列出來的語言現象建立一套針對性的規則。……有的語言學家認為,成功的描寫是解釋的一半。”[4]P344
可見,描寫是由現象到理論,自然主要運用歸納方法,語言研究中“例不十,法不立”和“言有易、言無難”的格言,說的就是這種由現象到理論的歸納方法。可以說,以歸納方法為主流的語言描寫在結構主義語言學中,在20 世紀的中國語言學研究中具有重要地位,取得了巨大成就。
語言研究中的“解釋”,顧名思義,就是要對諸如一種語言現象為什么會發生?為什么會如此發生?以及語言現象之間的為什么具有組合、聚合、因果、類同等關系一類的問題進行探討和回答,提出具有解釋力的理論。相對與“描寫”而言,“解釋”屬于研究的深化和升華,“語言研究的一個基礎工作是描寫,描寫的結果是規則,規則之后是解釋,而解釋就是建立理論。”[4]P393
顯然,“解釋”要建立理論,必須利用演繹方法。“演繹是構成一套理論體系最基本、最重要的必然手段。如果說一個理論體系是一個系統的話,這個系統必然有一個最基本的出發點,從這個最基本的出發點層層推導,最后便演繹成一個理論體系。……結構語言學認為語言是一種有規則的線性的結構,線性結構成為結構主義語言學中的一個重要概念,說這個概念是結構主義語言學的理論起點并不過分。”[4]P69“新知的來源很多,演繹也產生新知識。……在研究中,用替換小前提的方式可以獲得不同的結論。把這些結論作為新的大前提,再假設不同的小前提,又能得到不同的推論。”[3]P108在語言“解釋”方面,“演繹”方法能夠解決“歸納”方法無法解決的問題。比如,“歸納”方法可以就觀察的材料說“有”,但不能輕易說“無”,因為不進行完全歸納,就無法斷言“無”,但是演繹方法卻可以利用邏輯論證,大膽說“無”。“科學不是就事論事,科學要用演繹推導來作預言。我們可以很容易地說火星上無生命,即使我們并沒有上火星去瞧一瞧,因為我們根據生命需要水和氧氣(大前提),而火星上沒有(小前提),所以‘說’火星上‘無’生命很‘易’。盡管這個命題可能被證偽,但一點不妨礙他是科學中的命題。”[3]P118
其實,具體研究過程中,很難把歸納與演繹截然分開。首先,歸納的過程離不開演繹:“顧炎武研究了許多例,得了‘凡義字古音皆讀為我’的通則,這是歸納法。后來他遇到‘無偏無頗,尊王之義’一例,就用這個通則解釋他;說這個義字,古音讀為我,故能與頗字協韻。這是通則的應用,是演繹法。”[2]P176盡管就考據家寫成的論文看,列舉了大量例子,是歸納法,但最初發現通則(結論)時,是由事實到理論的歸納;然后再搜集、尋找類似的例子來驗證,這是在結論的指導下進行的,就是演繹了。其次,在演繹方法的研究中,也不可能完全拋棄歸納方法。比如,近年來認知語言學興起,對原來僅僅在語言學范圍內解決不了的問題,可以從認知的角度進行解釋。就是說,借助心理學的理論,把人類的認知機制引入到語言學領域,這是演繹方法。比如,把心理學的理論用于語言研究,以及引用西方的語言學理論進行漢語研究,這是由理論到事實的演繹方法。可見,歸納方法和演繹方法的對立不是涇渭分明、水火不容,而是互相交叉、互相補充的,在具體的研究或思維過程中,兩者只有主次之分,不是非此即彼。
但是,思維過程和論證過程并不一樣。受樸學影響的“重歸納”風氣,主要是針對論證過程強調有理有據、言之成理、材料充實、數據準確。在“重歸納”的氛圍中,即使發現了某一語言規則,如果不能列舉大量例證,或者借助數據、表格等顯示作者確實下了相當的功夫進行研究的話,則被視為“材料不充實”、“結論不可靠”,一條結論依據大量的例證和數據,才會給人無懈可擊、論證嚴密之感。如果回歸到研究層面上,則演繹方法不可或缺。就倡導演繹方法的學者來說,如果不僅僅是在學術研究成果的報告層次上討論問題,回歸研究過程上,也會發現歸納方法同樣不能缺少。
語言研究到底應該“重歸納”還是“倡演繹”,絕不單純是研究者的個人好惡問題,它是由語言研究的目的和任務決定的。語言研究的初級階段,人們需要了解語言事實、認識語言現象,需要受過專業訓練的語言學研究者對各類語言現象進行調查、整理、分析、歸納,從而認識語言的要素、結構、關系、特點等,在這樣的研究中,歸納方法有其優勢。隨著研究的深入,在語言的內部要素和外部關系有了資料積累之后,就需要對語言的各個方面進行“解釋”。從語言研究由以“描寫”為主到以“解釋”為主來看,從研究手段的現代化和理論背景的更新來看,語言研究由“重歸納”到“倡演繹”實在是語言科學的歷史必然。當然,正如在“解釋”時代離不開“描寫”一樣,歸納方法仍然會在一些領域發揮重要作用。
[1]顧炎武.與人書十[C].黃汝成.日知錄集釋.長沙:岳麓書社,1994.1.
[2]胡適.清代學者的治學方法[C].讀書與治學.上海: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9.173,175,176.
[3]朱曉農.方法:語言學的靈魂[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8.72,110,126,108,118.
[4]金立鑫.語言研究方法導論[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7.78,343,344,69.
[5]王士元.競爭性演變是殘留的原因[C].石鋒等譯.王士元語言學論文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2.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