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夫是臺灣著名的現代派詩人,1928年生于湖南衡陽,后畢業于淡江大學英文系,1978年曾任教于東吳大學外文系。洛夫在詩壇上的地位,除了其創作的許多膾炙人口的詩篇,值得一提的還有1954年與張默、痖弦等詩界同仁共同創辦的《創世紀》詩刊,在臺灣現代詩的發展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邊界望鄉》為洛夫1979年走訪香港時所作,當時詩人離開內地赴臺已整整30年。內地與臺灣雖隔岸相望,卻血脈相連。但天地玄黃,歷史的刀斧劈開的裂縫,令海峽兩岸的同胞望洋興嘆,各各受著離別之苦。洛夫于春寒料峭的三月訪港,在友人余光中的陪同下,參觀了落馬洲的邊界。在詩歌的后記中,作者如是寫道:“當時輕霧氤氳,望遠鏡中的故國山河隱約可見,而耳邊正響起數十年未聞的鷓鴣啼叫,聲聲扣人心弦,所謂‘近鄉情怯,大概就是我當時的心境吧。”①
詩歌一開始,“落馬洲”便撲面而來。“落馬洲”位于香港元朗區東北面,屬于香港與深圳的交界地區,毗鄰深圳河,形成了香港與中國內地之間的邊界。“落馬洲”所在之邊界,代表的不僅是此地與彼地的界線,更是詩人靈魂神思的臨界點。“說著說著”,故國與他鄉,便毫無征兆地闖進了視野,政治的邊界緊逼著內心,留給詩人喘息的空間竟然是如此的逼仄,在一種猝不及防的現實阻隔中,詩人開始了綿延不斷的故國神思;無論是放眼“霧”中的“茫然”,還是“望遠鏡”放大的“鄉愁”,甚至是“遠山”撞擊成的“內傷”,現實之物與靈魂之感都處于一一對應的狀態,觸目之處,物景各各煥發生命,即景則思鄉,一動一靜皆直指內心,可以說,詩歌一開始便毫不隱晦地切入到望鄉與鄉愁的主題,濃郁的懷鄉之情隨著詩行的鋪衍,漸趨發酵。
緊接著,情感由發端時需要經過外界的物事導引而出,進入第三節開始的直接呈現狀態,情緒的奔涌以毫無遮掩之勢,在抒情的序列中,占據了首要位置;“病了病了”,思鄉的惆悵開始變形成為精神層面的隱疾,咯血的杜鵑則以轉喻的方式,映襯出“禁止越界”的堅固與殘酷;需要指出的是,杜鵑啼血成為內心傷痛的象征,同時也指示著傳統抒情的現代轉化,在這里,值得注意的是,古典詩詞的意象是如何參與到現代詩歌的書寫形式當中的,這也是探析傳統與現代之關系的關鍵所在,但是這種區分并非二分式地區隔古典與現代,而是在一種現代性的裝置之中,探討古典意象以及寄寓于其中的抒情言說如何發生衍變,進而參與到現代意識與抒情形態的建構,這也是洛夫在《詩的傳承與創新》中所提出的:“詩的形式勢必因時空的變遷而有所變,舊的形式日漸僵死,局部手術是難以起死回生的。不過,詩中有其可變和不變的因素,可變的是詩的語言和格律,不變的(或不易變的)是詩的素質——審美的本體。現代詩人揚棄的正是可變的部分,而應繼承和進一步探索的則是那些不變的因素。”②
回到《邊界望鄉》中的杜鵑、白鷺、鷓鴣等意象,顯然,詩人內在的念想一開始為現實的邊界所隔斷,但隨著抒情的深入,精神的挪移早已逾離家國的邊界,然而,在這一過程中,現實的肉身卻又不得不駐足觀望,抒情主體的這種內心的撕裂以及愿念的落差,令其難以抑止地悲從中來。此時,杜鵑也成為了詩中抒情主體的熨帖寫照;不僅如此,白鷺與鷓鴣的叫鳴,令情感的推進更深一層,“穿透異地三月的春寒”,創造出了一種自由與界限的強烈對比;在如是這般的對照與“撞擊”中,“我”于是躍然紙上,“被燒得雙目盡赤,血脈賁張”,與先前的“鷓鴣以火發音”相對應,動作的施者與受者之間,存在著深刻而內在的統一;辛棄疾有所謂的“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悲戚冷絕的鷓鴣凄鳴,卻以“冒煙的啼聲”,發出“火”一般的啼鳴,深深地灼傷了“我”,冷與熱的兩個極端交匯于斯,由此可見抒情者的情緒之濃郁與內心之分裂;不僅如此,“我”的出現還引出了另一個他者“你”,同樣是以“冷”來反襯和映射出抒情主體之“熱”,可以說,思鄉的惆悵在雙重的對比中深化到一種極致。
最后一節,“驚蟄”與“春分”作為中國文化中的傳統節氣,在時間的推演中,也釋放出了一種歷史感,傳統的名稱與現代的時序產生了對接,而“清明時節”更是一個從古典延續至今的文化符號,其中飽含著內在而深刻的情感蘊藉,可以說,在這種文化認同的牽連下,詩人的身心神與故土更為貼近以至融合,于是便無怪乎詩人甚至聽懂了“廣東的鄉音”。事實上,詩人并非真的“聽懂了”悄然入耳的“鄉音”,而是故土的人情風物牽引著己身精神之絲縷,達到一種更深層次上的融匯與貫通,故而能夠投身其間、置身其中地去了解去傾聽;更為重要的是,作者不僅聽懂了鄉音,而且還讀懂了雨水潤澤的蒼茫大地,而后者“譯成了青色的語言”,仿佛在詩歌的抒情主體的內在世界中剝離出來,開始自在地言說,與其說這是剝離,不如將其理解為一種釋放,這種釋放形成了兩個精神對等的主體狀態,可以見出,在這個過程中,詩人并沒有完全耽溺于己身的想象與抒情,濃郁的情緒也不是膠著黏稠混沌一片,更沒有將滿溢的抒情淹沒和掩蓋蒼茫大地的呢喃低語,而是以一種傾心于斯的注目、聆聽、感受,通過視覺與聽覺相交混的通感運用,還原故土“青色的語言”,令其可見、可聞、自在、可愛。加斯東·巴什拉曾在《空間的詩學》中說:“不需要大海和平原那樣的廣闊性,借助于單純的回憶,我們就可以在沉思中重新產生我們心中對巨大的靜觀所引起的共鳴。”③洛夫在《邊界望鄉》一詩中,一個樸素簡單的“鄉”字,道出了心中的念茲在茲之所在。可以說,一種想象性的鄉土情結,通過“望”的視覺感受建構己身之境象。而正是在巴什拉所謂的“靜觀”中,詩人開始了自己的“望”鄉之旅:一開始,隨著望遠鏡對情緒的放大,單純的視線開始呈現出抽象的“鄉愁”,抒情主體也僅僅踟躕流連于邊界的一端;然而,隨著情感的漫開,詩人由“望鄉”而延展至“回鄉”,思緒和想象漸漸逾離邊界的隔斷,“一只白鷺從水田中驚起/飛越深圳/又猛然折了回來”,映入眼簾的白鷺進入詩人的意念,在飛越與折返中,形成了內心的投射;這從場景式的書寫,以及“清明”的文化式想象中可見一斑,而對“鄉音”的譯解,更是與詩歌的音樂性以及詩人內心起伏的節奏感,出現了多重的疊合。就在思鄉之緒懷到達峰頂之際,一個“喏”字,詩人的憨態可掬盡顯無遺,“福田村過去就是水圍”,隨著抒情的挪移,詩人移步幻影,情感的氤氳逐漸模糊了隔斷一切的邊界。然而,恍惚迷離之際,“故國的泥土”仿佛就在眼前,“伸手可及”,卻不知,在伸手去“抓”的剎那,握回來的,是一掌虛緲的冷霧。事實如此,原本遙不可及之物事,可以念想可以幻夢可以癡狂,一旦想探手把抓,便成了夢幻泡影,勢所必然。endprint
因而,如何在政治歷史與現實內心中超離而出,同時成為了詩人和詩歌本身的雙重困惑。王德威在《抒情傳統與中國現代性》中提到:“抒情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成為揭露文學/藝術面對生命‘無明時的引渡關系,指涉意義生成的‘有情形式聚散維度。”④詩人駐足邊界而“望”鄉,表面上看是一種“靜觀”,實則內心的澎湃洶涌所在頗多,在悵望、回憶、傷愁中,故鄉的土地作為一種沉默良久的語言,隨著抒情的敞開而蘇醒、復活。而情感和緒懷在詩歌中不斷化開,也拓開了歷史的邊界,模糊和抹除了現實的界限乃至內心的藩籬,由此形成了加斯東·巴什拉所說的“廣闊性”,進而在形式化的想象世界中延展、幻變,在詩人的故國神思中,“引渡”念鄉望鄉返鄉而不得的內心焦灼與精神“無明”。
①洛夫:《洛夫精品》,人民文學出版社1999年,第101頁。
②同上,第2頁。
③加斯東·巴什拉:《空間的詩學》,上海譯文出版社2009年,第199頁。
④王德威:《抒情傳統與中國現代性》,北京三聯書店2010年,第215頁。
曾攀,復旦大學中文系博士研究生。
洛 夫
@ 說著說著
@ 我們就到了落馬洲
@ 霧正升起,我們在茫然中勒馬四顧
@ 手掌開始生汗
@ 望遠鏡中擴大數十倍的鄉愁
@ 亂如風中的散發
@ 當距離調整到令人心跳的程度
@ 一座遠山迎面飛來
@ 把我撞成了
@ 嚴重的內傷
@ 病了病了
@ 病得像山坡上那叢凋殘的杜鵑
@ 只剩下惟一的一朵
@ 蹲在那塊“禁止越界”的告示牌后面
@ 咯血。而這時
@ 一只白鷺從水田中驚起
@ 飛越深圳
@ 又猛然折了回來
@ 而這時,鷓鴣以火發音
@ 那冒煙的啼聲
@ 一句句
@ 穿透異地三月的春寒
@ 我被燒得雙目盡赤,血脈賁張
@ 你卻豎起外衣的領子,回頭問我
@ 冷,還是
@ 不冷?
@ 驚蟄之后是春分
@ 清明時節該不遠了
@ 我居然也聽懂了廣東的鄉音
@ 當雨水把莽莽大地
@ 譯成青色的語言
@ 喏!你說,福田村再過去就是水圍
@ 故國的泥土,伸手可及
@ 但我抓回來的仍是一掌冷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