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平
少城路在這個城市,
留下的不止是路。大清八旗子弟,
從北向南,千萬里騎步煙塵,
在成都生成朝廷的威儀。
滿蒙身上馬奶子羊奶子的膻味,
層層脫落,已經所剩無幾。
提督年羹堯接掌四川的指頭輕輕一撥,
京城四合院與川西民居,
錯落成別趣,筑一個城中城。
稱作城,城是小了點,
怎么也有黃白紅藍皇室血統,
就不能說小,得比小多那么一撇。
這里的少可以是少爺的少,
皇城少爺就區別了土著少爺。
還可以是多少的少,
京城之外數百座城池,惟有成都,
八旗駐防。
這是張獻忠毀城棄市之后,
殘垣頹壁,廢墟之上的成都滿城。
金河水在水東門變幻色彩,
從半邊橋奔向了綿長的錦江。
正黃、鑲黃、正白為上,
鑲白、正紅、鑲紅為中,
正藍、鑲藍為下。
黃北、白東、紅西、藍南,
四十二條兵街尊卑有序,
以胡同形制駐扎列陣。
氈房、帳篷、蒙古包遙遠了,
滿蒙馬背上馱來的家眷落地生根,
日久天長就隨了俗,
皇城根下的主,川劇園子的客,
與蜀的漢竹椅上品蓋碗茶、
喝單碗酒,擺唇寒齒徹的龍門陣。
成都盆底里的平原,一口大鍋,
煮刀光劍影、煮抒情緩慢,
一樣的麻辣燙。
古代的河北與山東,
那些飄飛馬褂長辮的朝野,
行走至成都,落腳,
在這三進式樣的老院子。
門庭謙虛謹慎,青磚和木椽之間,
嵌入商賈與官差的馬蹄聲,連綿、悠遠,
一張經久不衰的老唱片,
回放在百米長的小街,
紅了百年。
朝廷怎么青睞了這個會館,
沒有記載。最初兩省有臉面的人,
來這里就是回家,就是
現在像蘑菇一樣生長的地方辦事處,
在不是自己的地盤上買個地盤,
行走方便,買賣方便。
后來成都鄉試的考官,
那些皇帝派下來的欽差也不去衙門,
在這里,深居簡出。
棱的磚、勾心斗角的屋檐,
挑破了大盆地里的霧。時間久了,
京城下巡三品以上的官靴,
都回踩這里的三道門檻。
燕魯會館變成了公所,
司職于接風、踐行、聯絡情感的公務,
如此低調、含蓄、遮人耳目。
至于燕魯沒戴幾片花翎的人,
來了,也只能流離失所。
燕魯公所除了留下名字,
什么都沒有了,青灰色的磚和雕窗,
片甲不留。曾經隱秘的光鮮,
被地鐵和地鐵上八車道的霓虹,
擠進一條昏暗的小巷。
都市里流行的喧囂在這里拐了彎,
面目全非的三間老屋里,
我在。在這里看書、寫詩,
安靜可以獨自澎湃。
紗帽上的花蚊子,
在民國的舞臺招攬川戲鑼鼓,
文武粉墨登場,后臺的一句幫腔,
落在這條街的石縫里。
老墻下的狗尾巴草探出身來,
模樣有點像清朝的辮子,
每一針絨毛比日光堅硬,
它目睹了這些紗帽從青到紅,
從衙門里的階級到戲文里的角色,
真真假假的冷暖。
大慈寺的袈裟依然清凈,
晨鐘暮鼓里的過客,
常有官轎落腳、皂靴著地,
老衲小僧從來不正眼頂上的烏紗,
在他們那里就是一赤條條。
一墻之隔的店家,熱火與蕭條,
進出都是一把辛酸。
官帽鋪的官帽都是贗品,
朝廷即使有命官在,
七品,也有京城快馬的蹄印。
偶爾有三五頂復制,
也是年久的花翎舊了陳色,
私下來這條街依樣畫符。
尺寸、頂珠、顏色與品相的嚴謹,
不能像現在那些坊間傳聞,
可以拿銀子的多少隨便創意。
那官回了,面對銅鏡左右前后,
聽夫人丫鬟一陣叫好,
第二天光鮮坐鎮衙門,
一聲威武,多了些久違的面子。
滿清文武最后一頂紗帽摘除,
復活了這條街的帝王將相。
戲園子倒了嗓的角兒當上店鋪老板,
穿一身行頭一招一式,
可以三年不開張,開張管三年。
那些劇社、戲場、會館茶樓,
那些舞臺與堂會里的虛擬,
滿腹經綸游戲的人生,
被收戲的鑼鼓敲定。
紗帽街上的紗帽,被風吹遠。
世上最早的紙幣,
在北宋行走成都的商賈懷里,
揣得有些忐忑、遲疑,
撒手可以飄飛,摁不住,
不如金、銀、鐵錢的生硬,endprint
擲地有聲。
聽響聲是一種感覺,
數鈔票,是另一種感覺。
中世紀的歐洲,
也沒有覺察成都手指的觸碰,
讓古代的貨幣脫胎換骨。
一紙交子,從這條街上,
泛濫千年以后的陸地與海洋,
從黑白到彩色,
從數字到數字以外的民族記憶,
斑斕了。
紙做的交子,
原本是民間商鋪代管鐵錢的信用,
一紙憑證,信其真金白銀,
用得順風順水。有點像
生米熟飯,不得不臨盆的私生子。
益州知州張詠領養了這個孩子,
驗明正身,規范、調教,
得以堂而皇之。
紙質的官方法定貨幣,
在成都流行于市。
這條街額頭上的交子胎記,
衍生出大宋朝廷流通的“錢引”,
引出鈔紙監管的“鈔紙院”,
引出中央機構“錢引務”,
王祥孝感、躍鯉飛雀,
諸葛武侯、木牛流馬,
紙幣上的故事讓捏鈔的手,
分得出輕薄與厚重。
這條街的名字被取消了,
那支城市規劃的筆,
那捏筆的手就這么手起刀落,
落下的是自己的罵名。
交子街香消玉殞,但還在,
在東風大橋的一端,
那枚巨大的錢幣雕塑墻上,
微刻的“交子”二字,
睜著眼,看天上凌亂的云。
走馬的街上,
馬尾巴甩出的聲響,
比那時的辮子還要招搖。
辮子沒有階級,
馬屁股的肥碩與瘦削,
看得出花翎的尺碼。
一拐彎就是都督衙門,
都得滾落下馬,
官靴與馬蹄經過的路面,
印記高低深淺,
都是奴相。
馬已經不在街上行走,
這里的人成了群眾,
有群為眾。
他們在這條街上日曬雨淋,
手里捏著發票,
餐飲或者住宿都有,
以面值兌換現金,
折扣另議。
盡管很多人不搭理,
我相信這里有好生意。
拐彎就是現在的首府,
貌似井水不犯河水。
他們見不到里面的人,
里面的人也不會來聯系他們。
汽車代替馬,
已經年代久遠了。
他們應該沒有騎過馬,
也應該沒有坐過像樣的車。
他們眼睛發亮的時候,
一定是泊了豪車,
以及飄過來楚楚衣冠。
他們姓甚名誰不重要,
就是聚眾的一群,
站樁的、流動的、搭伴的,
三三五五,三班連軸,
成為這條街上,
最謹慎、最活躍的一群,
成為冷風景。
那些發票都是真的,
那些交易也是真的,
那些他們記住的臉面,
不是真的。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