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易
摘 要:明代著名山人王稺登曾客于相國袁煒門下,袁煒時以擅寫青詞而深得世宗青睞,被稱為“青詞宰相”。他與座師徐階積惡頗深,又常自負知文而對門客肆意譏諷,卻唯獨對王稺登另眼相看,多有提拔。袁煒雖非正人,然在其卒后,王稺登仍以感念其知遇之恩,為之千里奔喪,并不惜一次得罪徐階,就此與仕途絕緣。這種信于友的高義,不僅在當時,更是在后世也廣受稱道。
關鍵詞:王稺登;袁煒;不避當道;信友高義
近讀周亮工《賴古堂集》,見卷二十有《與林鐵崖》一文,其中對明代山人王稺登有如是評價:“王百谷以詩文名海內者三十年,詩亦醇正典雅。至其哭袁相國之墓、白王仲子之冤,行誼有足多者?!盵1]憶及往昔所見王稺登生平經歷,心中不禁存有疑惑,袁煒對王稺登有知遇之恩,作為門客,王稺登在其卒后往哭其家可謂理所當然之事,何以周亮工要將此事單獨列出,且稱賞有加?由是,乃重新翻檢各書,對袁、王二人之交游往還之經過再作一番了解,以解心中之惑。
嘉靖四十三年甲子的春天,王稺登踏上北去京師之路,擬應北直隸鄉試,便是在此次應試期間,王稺登應袁煒之召為作《禁中牡丹》一詩。因此詩中“色借相公袍上紫,香分太極殿中煙”一句頗得袁煒青眼,遂將其召為記室。這段時期,袁煒常常對王稺登的詩文稱賞有加,全然不似對其他門人般苛責諷罵,故而頃刻間,王稺登便名滿京都,為在京的公卿、文人們所知曉。對這一件事進行了詳細記載的文獻材料頗多。王稺登自己曾在《燕市集》的序言中對此事著墨頗多:“歲甲子,稺登北游太學,故相國袁公得其詩,讀之喜,輒召為記室。……召令為詩,極稱善,毋對客諷其詩,使有聞于公卿間?!盵2]而他的友人童佩在為其《客越志》作序時,則對此事與更為詳細的描述:“百谷在太學生徒中,一見以為晚,凡有所疑難,輒召問之。間嘗親為解經于門人,坐無王生,則尋為罷去。宰相于諸生禮厚如此,蓋古之所無。于是京師人交相稱美,以為盛事?!盵3]
李維楨和謝肇浙兩人也將此事作為王稺登生平的一段佳話,撰寫在其身后的墓志銘和傳記之中——“嘗見生扇頭詩曰:‘吾恨不能與周旋。已知為太學生也,延見定交。赴賦《禁中牡丹》有‘色借相公袍上紫,香分太極殿中煙之句,擊節賞之,偏贊于館閣諸公,一日名動長安矣?!盵4]“時相國閣中紫牡丹盛開,一時賦詠者無慮數百篇,皆不可其意,最后先生獻詩,有‘色借相君衣上紫,香分太極殿中煙之語,始擊節大賞曰:‘此真吾家紫牡丹也。遂廣為延譽。一日之間聲華溢于都下?!盵5]此事不僅是在當時為人所傳譽,甚至到了明末清初,依然在史家筆下為人所津津樂道。
《列朝詩集》丁集卷八《王校書稺登》中記載:“嘉靖甲子,北游太學,汝南公執政,閣試《瓶中紫牡丹》詩,伯谷有‘色借相君袍上紫,香分太極殿中煙之句,汝南賞嘆擊節,呼詞館諸公,數之曰:‘公等以詩文為職業,能道得王秀才十四字耶?引入記室,校書秘閣?!盵6]又丁集卷十一《袁少傅煒》中則如是載:“少傅貴倨鮮腆,自負知文,館閣士出其門者,詞文不當意,失口謾罵,其門人皆心銜之,而獨折節于王稺登,遇以國士?!盵7]《明史》卷二百八十八王稺登本傳:“嘉靖末,游京師,客大學士袁煒家。煒試諸吉士紫牡丹詩,不稱意。命稺登為之,有警句。煒召數諸吉士曰:‘君輩職文章,能得王秀才一句耶?”[8]
從上述文獻中不難看出,袁煒對王稺登的賞識、禮遇,是遠遠超過對其他門人的。王稺登在京師應試期間,京中因左相不喜言詩故而文人雅士多以此為戒,袁煒卻不以為意,常常與召王稺登與之共話詩文——“嘉靖末,文榮公居右相,左相方惡言詩,公卿朝貴相顧以詩為戒,登高能賦之士,莫能見其所長,風雅道幾喪矣。袁公獨喜談詩,時時召稺登談,未嘗不解頤也”。[9]
在這一段時間內,兩人時時互通詩書,從這些詩書的往還中,不僅看出兩人在詩文上相互引為知己,袁煒對王稺登的其他事情也頗為上心,可謂“凡所為稺登者甚力”。[2]在京中居住的時候,王稺登嘗抱病在床,在呈給袁煒的詩作中曾提及:“涼雨洗高木,蕭然愜病襟?!盵10]袁煒在收到此消息后,頗為掛心,還特地回贈詩文以詢病情,袁詩雖未得見,但卻能通過王稺登再次回復的“書生薄命元同妾,丞相憐才不論官”[11]一句中看出,袁煒的關懷對他而言是非常珍貴的,以至于字里行間中都能感受到其對袁煒的銘感之情。尤為重要的是,袁煒在是年的鄉試前,特地囑主考“必首王生,以光書賢”。[4]從中已可明了,袁煒對王稺登來說不僅僅是一位在詩文上有共鳴,在生活上給予其關懷的長者,更是其在可能步上仕途的道路上極為重要的一位貴人,對此王稺登自然是心懷感恩——“稺登由是感袁公”。[2]
袁煒的賞識原本對于王稺登來說,是一次極佳的仕途際遇。然而,王稺登的父親于“甲子六月廿又四日以病困卒”,[12]此時去試期才一日。遠在京師的王稺登接到這個消息,便即刻啟程回家奔喪,雖“文榮亟來慰藉,可畢此而后成喪”,[4]然王稺登“怫然不悅,戚而有嘉容。罪通于天,何以功名富貴為?匍匐奔還”。[4]正是這一次戲劇性的轉折,使王稺登錯失了金榜題名的最佳機會。次年,也就是嘉靖四十四年乙丑春三月,袁煒因病致仕,在歸家途中以病卒?!睹魇贰肪硪话倬攀瑹槺緜饔腥缦掠涊d:“四十四年春,疾篤,請假歸,道卒,年五十八?!盵8]又《列朝詩集》丁集卷十一《袁少傅煒》:“乙丑三月,病亟予告,抵安山驛而卒。”[7]在獲悉這一噩耗之后,王稺登于嘉靖四十五年丙寅的五月十二日至六月十五日,往返于寧波為袁煒奔喪——“歲丙寅五月,余方有事于故相國袁公之喪,以十二日壬寅治裝。……(六月)十五日午還家。是行也,五月十二壬寅迄六月既望甲戌,為日三十有三。自姑蘇閶門迄寧波東錢湖,為程九百里有奇。”[13]
《列朝詩集》丁集卷八的《王校書稺登》和吳景旭《歷代詩話》卷七十八中都對此事有所記載:“汝南(懋中)卒,無子,伯谷渡江哭其墓?!雹偻醴W登這一次的義舉,在時人心中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犊驮街尽返男蜓灾校鍖Υ耸碌拿鑼懯牵骸昂笃洌ㄔ瑹槪┺?,而家復遠在吾越,門生故舊稍稍散去,獨百谷馳往,哭于其家,素車白馬,蕭蕭千里,延陵之刃、隴西之編為之從行,當橫潦載道,衣屐水漬,人視之酸辛而不以為勞,于是人益難之?!盵13]王世貞亦對王稺登的這一行為感佩不已,特作《送王百谷奔袁相公》一詩以贈。
隆慶元年丁卯,結束了三年丁憂生活的王稺登再度踏上了北上應試之路。然而此番上京,情形與當年卻有著天壤之別。此時在京師當國者,乃是此前與袁煒頗有齟齬的徐階。因為這層關系,許多袁煒生前的門人故舊在看到王稺登的時候,都紛紛勸他不要再自稱袁煒門人,以免觸怒當道。然而王稺登卻不以為意,非但拒絕了這一建議,還前往袁煒在京的宅邸,與一些舊客一起相向慟哭。更有甚者,他在將自己旅居京師時所作詩文編輯成書時,毫不避諱地保留了與袁煒交游往還是的詩文、書牘。還在為袁煒詩文集所寫的序言中如是說:“讀公詩與少師公序,但深國士之痛,何必馬策扣西州門,然后淚滂沱也?!盵9]正因此種種舉動,他得罪了徐階,徹底斷送了自己的仕途,而他依舊每年至袁煒家,拜見夫人,以盡哀思,至老不輟。
《明史》卷一百九十三袁煒本傳:“之嘉靖中年,帝專事焚修,詞臣率供奉青詞。工者立超擢,卒至入閣。時謂李春芳、嚴訥、郭樸及煒為‘青詞宰相。而煒貴倨鮮腆,故出徐階門,直以氣凌之。與階同總裁《承天大志》,諸學士呈稿,煒竄改殆盡,不以讓階。諸學士不平,階第曰任之而已。其后煒死,階亦竄改盡之。煒自負能文,見他人所作,稍不當意,輒肆詆誚。館閣士出其門者,斥辱尤不堪,以故人皆畏而惡之?!盵8]又《明史》卷二一三徐階本傳:“袁煒以疾歸,道卒,階獨當國?!盵8]
王稺登《燕市集序》:“丁卯歲,稺登復來京師,故所嘗為袁公客者,論稺登稍自諱,毋得言袁公門人。稺登謝曰:‘主臣有之,庶幾馮驩、任安知我哉?乃拾掇兩歲間詩若文,釐為二卷,置之齋頭,酒酣耳熱,烏烏讀之,如馬策扣西州門時也。……雖然,不敢忘袁公,遂附麗其事如此?!盵2]《明史》卷二百八十八王稺登本傳:“隆慶初,復游京師,徐階當國,頗修憾于煒?;騽穹W登弗名袁公客,不從,刻《燕市》、《客越》二集,備述其事?!盵8]王稺登《廣長庵主生壙志》:“自袁公薨逝,左相修舊□,客皆散去,無敢復名為弟子者。余縱不敢自比與馮驩、任安,然亦何敢背德?每過其邸舍,及遇舊客與長安中,必相向慟哭,以此得罪左相。”[14]謝肇浙《王百谷傳》:“袁文榮捐棺,千里執紼,經紀其喪,歲時朝其夫人,至老不輟?!盵5]
通過對袁、王二人相識、相知、相處的一些情況的梳理,不難看出袁煒無論是在仕途上、詩文上,還是生活上都對王稺登關照有加。而王稺登感念此情,在其卒后千里奔喪、往哭其墓,不惜為此斷送一生仕途,更是終生探望夫人,其重情重義如此,無怪乎當時后世皆將此事引為美談。而細品上述史料,又可見袁煒在當權時不僅以撰寫青詞阿諛世宗以博其青睞,還與其座師徐階交惡如此,其對門人的態度可謂跋扈異常,皆能看出袁煒無論是在為人上還是為官上,皆尤其頗為不堪的一面。這一點在王稺登自己說的“客皆散去”、童佩所言“門生故舊稍稍散去”,也都可以得到證實,也可見其身后寥落之態。正因如此,王稺登念其知遇之恩,絲毫不避當道,這樣的作為才顯得更為可貴。王稺登為人,非但對袁煒這樣的恩遇之人如此,他在對待其他友朋及后輩時,也往往都是盡心盡力。開篇所引周亮工所提“白王仲子冤”一事雖已無法可考其具體經過,然《明史》和《列朝詩集》的王稺登傳中皆有對此事之記載:“及世貞歿,其仲子士骕坐事系獄,稺登傾身救援,人以是重其風義?!盵8]此外,其“故人黃河水、曹昌先、錢谷等死而赤貧,一切后事衣食之費,無不自十指出者”,[5]且曹昌先因“卒后無子,以外孫女為托,乃納為孫婦”。[4]此種種,讀來無不令人心生感佩。
謝肇浙嘗言:“先生孝于親,友于兄弟,信于友。……親知有急難,傾身營護,往往出狴犴、登衽席而不知。所自甚者,厚往而薄來,恩施而怨報,先生若不聞也?!盵5]此話可謂是王稺登交友、處事之的評。
注釋:①錢謙益.王校書稺登[M].列朝詩集(丁集卷八),清順治九年本.吳景旭.歷代詩話(卷七十八)[M].中華書局,1958:1188.
參考文獻:
[1] 周亮工.賴古堂集[M].卷二十《與林鐵崖》,清康熙十四年本.
[2] 王稺登.燕市集[M].卷首《燕市集序》,明刻本.
[3] 王稺登.客越志[M].卷首童佩《客越志序》,明刻本.
[4] 李維楨.大泌山房集(卷八十八)[M].征君王百谷先生墓志銘,明刻本.
[5] 謝肇浙.小草齋集(上冊)[M].江中柱,點校.福建人民出版社,2009:257-258.
[6] 錢謙益.王校書稺登[M].列朝詩集(丁集卷八),清順治九年本.
[7] 錢謙益. 袁少傅煒[M].列朝詩集(丁集卷十一),清順治九年本.
[8] 張廷玉.明史[M].中華書局,1974:7289,5117- 5118,5635,7389.
[9] 袁煒.袁文榮公詩略[M].卷首王稺登《袁文榮公詩略序》,萬歷33年本.
[10] 王稺登.燕市集[M].卷上《長安雨望呈袁相公》,明刻本.
[11] 王稺登.燕市集[M].卷上《答袁相公問病二首》,明刻本.
[12] 張時徹.芝園集(定集)[M].卷四十五墓表志狀《明處士王守愚墓表》,明刻本.
[13] 王稺登.客越志[M].卷首童佩《客越志序》,明刻本.
[14] 王稺登.王百谷集十九種,廣長庵主生壙志[M].明刻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