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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豬坪軼事

2014-08-21 08:37:54楊文升
民族文學 2014年8期

楊文升(苗族)

一、黑狗雕啊和主人

咪咧是在趕街半道才看清事物的。咪咧終于懂了,主人是算計好了這天街日,把它提去賣的。

咪咧迷糊著就進了德峨街。到了賣狗行,主人把它丟腳前,就坐在一塊石頭上,掏出煙絲荷包,取半張小學生作文紙撕下卷了煙,擦燃了火柴。咪咧看見周圍有很多它應叫叔伯姑嫂舅姨哥姐的大中小狗排成一長排。它們有的關在竹籠,有的裝進麻袋中只露出狗頭,有的脖頸拴一根繩。咪咧則像只悶暈了的黑鼠被甩在主人一雙臭解放鞋旁。主人知道它不會跑到哪,踹幾腳也跑不了。畢竟它出生還不到一個月,能跑去哪。

主人黑著臉,煙一根接一根地抽,半句話也不說。咪咧實在太餓,但主人也不給弄點吃的。咪咧就這么頭暈眼花跟主人呆在狗行半天。一撥撥的人走過去,很多大中小狗都被買走了,卻無人停下問津咪咧。這點不僅咪咧的主人苦惱,咪咧也心煩。咪咧知道自己不值幾個錢,因此沒一點自豪感。

生意人吆喝聲此起彼伏。太陽當頂,再下來偏西,再再下來就要落坡了,但咪咧還是等不來新主人。

那天頭天,思媽吃過早飯,坐在家門口,手拿一把炒苞谷顆不時丟進嘴,邊望著寨口。剛嗑嘣幾顆,突然感覺心里像抽了絲,一根比一根抽得緊,像要從心心腸腸的深處抽出。

兩個隔壁寨子的婦人走過思媽家門前。她們又來找老赤腳醫生五婆算卦。思媽怎么也想不通一個原來打針發藥治病的赤腳醫生為何近年西藥片片針針都不進貨,草藥也不找,而成一個上知陰陽下知山里山外事的大仙巫婆。思媽反感五婆。五婆總胡說八道,忽悠得三山五寨的女人們絡繹不絕來找她。

思媽邊把苞谷顆丟進嘴嗑嘣邊想五婆騙人的伎倆,心口那個抽絲般的感覺越發緊,甚至變成痛,像石磨壓榨下又錐了幾錐,不得不捂著胸口走出家門。

思媽記得老公三年前第一次出山外時她心口痛一次。兒子阿思上縣城讀高中,又再痛一次。去年女兒上鄉初中,再痛。一家四口人如今只剩她一個留寨子,本應清靜才是。可事情并不簡單,怎么也靜不下,還落下心口痛的毛病。老公在家時三天兩頭吵架,但老公出門打工了,又想老公。老公是全寨最后一個男人出門,走出這步很不易。其實多年以前出門打工還是她老公最先提出的,那時她一男一女兩個小孩,大的男孩才四歲,小的女孩僅一歲。考慮以后小孩大了讀書花錢,老公提出外出打工,但思媽不給。思媽說別家男人都不出門,你逞什么能。想出門打工,干脆把我和兩小狼仔以及兩個老人全裹走,看你養得起這大家子?經思媽這一嚇,老公怕了縮頭了,從此不再提及外出打工的事。若干年后當思媽和老公四十一二歲了,兩老人過世安躺苞谷林,兒女也大了。思媽才發現全寨男人竟全外出打工,只剩她老公和一群婦女留守寨子。好幾次她暗示老公該出外找錢了,但老公一整天迷醉在酒碗中,還垂頭喪氣地說老了出去也沒老板要了,工廠不招四十歲以上的人。最后還是她一腳朝他屁股踹去,大吼:“公鳥都懂出門找蟲子給窩里的小鳥吃,就你只知整天泡兩口苞谷酒數山頭過日子?你個鷹叼豹咬的,哪天兩個兒女不輟學讓世人恥笑,不問你吃才怪,到時看你撿樹葉給老師,捏泥土喂兒女!”最后老公出門,那是三年前。后來兒子上縣城高中,靠的就是老公出門積攢的錢才讀得下,女兒在鄉上讀初中也才讀得。老公出門三年了,除寄錢給子女,每月也寄兩三百元給她買油鹽和到德峨街買米粉吃,可就是不見回來。村寨大多土地退耕還林后,每家只那么三五分苞谷林像種著玩。寨子沒工可做,大家的日子苦巴巴的。比日子更苦巴的是寂寞。寂寞籠罩整個山寨。思媽太寂寞,就時常炒苞谷顆坐在門前邊嗑嘣邊看太陽光線光斑光圈在山腳下的寨子變幻打發日子。

思媽手捂胸口走過那塊高聳的隊長石,突發奇想,想爬上去坐一會。隊長石是一塊高過人的大石頭,像一只大鷹端坐于小寨和小學校間。隊長石原本光溜,中間還留有略凹下去的足印痕,那是歷任隊長多年來爬上爬下留下的。可近年隊長們很少上去了,隊長石起了青苔。站在上面能看清整個小寨、寨口和學校。思媽沒有站,而是端坐。坐也能看見。迷離中思媽恍惚看見一個小寨七十多戶人家四百多號人那是一派的嘈雜。那時的野豬坪小隊真的是熱鬧,只要隊長石上傳來大喇叭樣要扯破喉嚨的吼叫聲,全小隊社員便都呼啦啦出家門集合排隊到那些半瘦不肥的坡地坡梁坡峁峁做工種苞谷。有幾年大隊部設在野豬坪,好幾場全大隊批斗大會更有三四千干部群眾聚集野豬坪,一時間紅旗漫卷,鑼鼓喧天,口號聲陣陣,山鳴谷應,熱鬧死了。但曾幾何時,這一切都已漸行漸遠。現在思媽所看到的是,小寨半新半舊半破落,幾片苞谷林被風吹著壓來都要把寨子淹沒,讓人喘不來氣。

思媽坐隊長石一會,沒啥意思,就下來,走去那欲倒不倒的小學門口,那里廖老師在給十一二個七八歲小孩教書。她從窗口瞄,看到不少學生打盹。廖老師也伏在講臺打盹,嘴角還掛一串口水。學生少,廖老師講課沒激情,且寨子里的小學沒安排午休,因此中午上課時師生一起打盹很不奇怪。早聽說這小學要撤了,但上面考慮到這里還有個做了三十年代課老師的廖老師才保留。而同期很多這樣的小學早都停辦,把學生集中到村部或鄉上,每村二三十個寨只留一所小學,叫村完小。

走過小學,思媽繼續嗑苞谷顆,就碰到老社長。老社長六十五歲,勾腰邊走邊喘氣像身上綁著一扇石磨,走路很吃力。思媽對老社長很敬重,和他打了招呼。老社長問她去哪,思媽不好意思說。老社長也不再問。思媽記得老社長曾說如果找得一個年輕人愿意支撐寨子,他就退下來。早年寨里是有一些年輕人,但那時老社長還不算老,不想交班。現六十歲了想交班時,寨里已沒有青中年,只有一個比他小十來歲的瞎子,整天拿著拐杖得得得在寨子瞎轉悠。交班的事無望,只好繼續做社長。一次老社長跟思媽商量說現如今寨里留下的也只幾十號婦人,如果愿意,他把社長的班交給思媽算了,讓她做一名婦女領頭雁。但思媽一口回絕。思媽覺得這年頭做社長都要拋頭露面陪村鄉縣干部喝酒,她做不來。扶貧干部一茬茬來,扶來扶去很多寨子幾無人煙了,但還要來。再接下,不少女人跟老公外逃打工,就更不要說做什么婦女領頭雁了。

思媽緊走幾步就到了寨衛生室。衛生室里,五婆手揣剛才來的兩個鄰寨女人帶來的幾件衣服閉眼打呵欠扳指頭算卦,說得她們像雞打盹點頭不斷稱是,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思媽走進去剛坐下,心口又一陣痛襲上來,臉一陣青一陣白。她把剩下的十幾顆炒苞谷全丟進嘴,用雙手捂胸。她害怕胸口的絲抽完她就不行了。好在那兩個婦女丟了幾張十元錢給五婆后擦了把鼻涕眼淚就走了,思媽就急急讓五婆給看病。

思媽拿出二十元錢遞去,便撈衣袖伸手讓給把脈,可五婆說現在不興看病了,只算卦。思媽才發現五婆的一個紅十字藥箱擺在床腳臟兮兮的,一片藥一根針筒沒有,卻裝著一個盛滿殘香根的大瓷碗。

思媽又再說了心痛的事,五婆就用手摸了摸思媽手心,打了幾個哈欠,然后閉眼一會說:“同寨的,你的錢我不要,只要大家好就行。”說著把思媽的手和塞去的二十元錢全推了回來。

思媽表示感謝,問如何才心不痛。五婆說:“明天德峨街,太陽落坡了你才去看一眼賣狗行,找到全場最瘦最可憐的一條小黑狗買來,就沒事了。”思媽說自己心口痛像抽絲,總要吃幾片藥或一把草藥什么的。但五婆卻伸了懶腰,躺在床上要休息,說剛才幫那兩個鄰寨女人算卦算得太累,說她們全有問題,主要是男人在外出事了,讓她也跟了受累。說著五婆真閉目睡去,打起呼嚕。思媽望望,無奈掩門退出。

次日思媽早早到德峨街。但一直到太陽快落坡了,才走進賣狗行。思媽心有靈犀一眼就看到咪咧,價錢也不問,掏三十元錢給了咪咧主人。咪咧主人激動得大表謝意后急匆匆走了。

思媽抱著咪咧也走了。咪咧看到原主人正急匆匆朝一個準備收攤的粉攤趕去,他在趕去吃最后一碗米粉。咪咧也肚子很餓,思媽懂,于是也走去粉攤,也要了一碗米粉,大半倒在蕉葉上給咪咧吃,自己吃小半。咪咧一下子把頭鼻嘴巴一齊撞向那小堆米粉,貪口吞吃得差點沒哽死。舊主人也吃,只比咪咧吃得更狼狽,一個大碗被兩手緊端著往嘴里倒,碗把臉孔全蓋住,嘴呱呱快速地吃,下巴領口都掛了不少粉條。吃完粉,咪咧和舊主人互相偷望,很為雙方都能吃上香噴噴的米粉而激動。

二、寂寞山寨

離開德峨街后,新主人一直把咪咧抱在懷里,邊走邊逗,邊嗚哩呱啦唱歌謠。新主人的歌喉很好。新主人唱什么咪咧不懂,但它知道新主人是在十分快樂的心情下唱的。咪咧很快就喜歡上了新主人,因此它決定此刻起就把新主人當主人。

那時太陽已開始落坡,一些光柱還在天空橫擺。幾處地方的天角也還在亮,一個個坡影斜長,瘦闌干的苞谷稞影子也斜長。咪咧看清了主人面孔:面容皎好,臉白晰,眉清目秀,一張藍色頭巾包住了半邊頭。主人時時想把嘴拿來讓咪咧舔,卻又很快讓嘴遠離了去,讓咪咧無所適從。主人還總一臉燦爛的笑,對它笑,對天地笑,對苞谷林笑。明顯的主人不像舊主人那種黑黝呆板面孔。咪咧太喜歡主人的這種笑了,因此咪咧也盡量要逗主人大笑和開心。

咪咧第一天看清楚世界,什么都是新的。路邊苞谷林密集得很,苞谷林梢上的天空有白云在飛翔。一排排山頭整整齊齊向后移動。山影很立體。咪咧體會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暢快,就對那線黑色的山巒大聲吠了十幾聲。以前它也在母親面前吠過多次,但那種吠很猥瑣,全是為肚餓了才吠的,但今天不同,它是為了世界的美麗而吠,因此極力讓吠聲清晰,明亮,干凈——汪,汪汪,汪汪汪汪。

太陽一落坡,天上的很多光柱慢慢隱去,月亮跳出來。

咪咧和主人回到了野豬坪。咪咧注意到:這是個七十多戶人家的小寨。這寨子第一眼印象就叫它喜歡。好多圍成一圈的七八個山頭把小寨緊緊包裹。山腳下一眼望去都是密匝匝的苞谷林。

咪咧還沒覺肚餓就見主人迅速用苞谷面煮粥,拿個小勺一口口地喂咪咧。咪咧抖動兩片耳朵表示自己會吃,也用小尾巴表示主人不必這么費心。但主人才不管,把它放在膝上,一勺勺喂,這使咪咧大受感動。咪咧邊吃邊抖耳朵,眨眼看主人。最后幾口,主人甚至先把粥放進自己嘴里咀嚼了一下再吐出來喂。這使咪咧極度興奮。咪咧特別喜歡帶有主人口水的粥,那是天食,無可匹敵的甜香。咪咧就不停地跳起想把自己的嘴跳到主人的嘴巴迎接主人吐出。咪咧覺得遇到好主了,因此決定一定要把舊主人忘掉,永遠服務于主人。

這夜咪咧醒來發現自己躺在了主人懷抱,這使咪咧受寵若驚。咪咧覺得不應是這樣的,天生本能讓它覺得自己應走到門口或睡到門外為主人站崗放哨。于是撲向門口。咪咧很想走到門外,但門關著。主人把它關在屋內,這明顯不對,它想。以前舊主人是把它和母親全放在屋外,讓它懂得狗是不可住在人屋內的,天經地義。但現在主人卻這么做,它覺得主人待它越好,越心不安,但它也知道自己太弱小,出不去屋外,只好蜷縮在門角。

天大亮時,主人把咪咧抱著坐在門檻,用一把木梳給咪咧梳理身毛,咪咧則坐在主人膝上看寨人走動。太陽又出來了,太陽的光線光圈光暈光斑把小寨搞得很玄幻,也很美麗。咪咧沒看到多少人。寨子很靜。一會,咪咧最先看到一個拄著拐杖的盲人得得得走來。盲人問了一句:“你買到一只小狗了呀。”

咪咧聽見主人清脆地笑一聲,然后就讓老人用手摸幾下咪咧的頭,咪咧就輕吠幾聲。

再接下,四五個小學生路過咪咧和主人面前,幾個小學生也一一用手摸了摸咪咧的頭。咪咧又再吠幾聲。小孩們就大笑著不想去學校了,蹲了下來逗咪咧玩。主人就嗔罵了幾句,小孩們才依依不舍朝學校走去。

一聲喇叭鳴響,一輛后推車歪歪扭扭開到寨口。車停下。好久,就見老社長勾著腰跑來站在小學操場旁的隊長石上眵啞著嗓子對空曠的寨子喊:“來啦,來啦!大家快來把衣服被子下了,上面運來好多衣服褲子棉被,城市人送的,好得很,哪個早哪個得啦——”

可老社長喊累了,就是沒人出來下東西。最后司機惱了,上了駕駛室一按按鈕,吱一聲整個車身一掀,一車衣物落滿寨口。再一聲鳴響,卷起大股塵土,揚長而去。老社長彎腰把一包包衣物被子堆疊起來等人來領。好久,才見一個接一個的老人從自家屋里慢慢走出,把衣物堆放背簍,背回自家去。

主人抱著咪咧也來到棉被堆前,選了一小床棉被說:“小黑,我們要這床得了,這回你有得蓋了哩。”于是主人和咪咧就回屋。主人把那床小棉被放在主人的床邊墻角疊得整整齊齊。看出來是給咪咧做了個休息地方。

太陽在寨子上空飛。寨邊苞谷林滋滋生長,咪咧和主人都聽見苞谷林生長的聲音。陣風從那邊山埡口吹來,又從這邊山埡口吹去,苞谷林在跳舞,歌唱。主人抱咪咧走出門。在走過小學操場時,咪咧聽見學校里有朗朗書聲。是廖老師在教他的學生讀書。咪咧知道,那里有一群喜歡它的小朋友。

主人抱著咪咧走在幾片苞谷林。咪咧發現這些苞谷林其實不大,一些斜坡邊坡或半坡全都種著金銀花,都已退耕還林,就只一些平地還種苞谷。主人抱著咪咧在苞谷林里瘋狂跑來跑去看風景,一邊跑還一邊唱咪咧聽不懂的歌謠,直到咪咧和主人蹭了一頭一身花粉,兩個才氣喘吁吁回寨上。

剛回到寨中,就見一輛柳微面包車旁,廖老師在和兩個家長拼命爭搶兩個學生。廖老師兩邊胳膊死死箍緊兩個小孩的腰不放松,而兩個小孩的家長拼命拉扯小孩的腿腳,非把小孩扯走不可。兩個家長估計是剛打工回來,想把小孩搶去縣城或鄉上讀書。這兩小孩子才八歲左右,卻已很懂事,他們拼命往廖老師懷里鉆,大聲哭喊:“我不去,我要和老師在一起。不去,不去呀不去!”死活不愿跟家長走。但廖老師畢竟老了,又擔心把小孩扯壞,最終還是讓家長把小孩搶走了。廖老師一屁股坐地嚎哭,哭得很傷心:“嗚嗚,這,又少兩個,就剩下不足十個了。嗚嗚,嗚嗚……”

咪咧看不慣家長們如此丑陋地來學校爭搶小孩,突然不知從哪來的一股蠻力,就從主人懷里飛奔出,撲去要咬兩個家長。可它太小,人家根本不理睬它,關了車門,一溜煙跑遠了。咪咧就跟在車后跑,直到看不見才轉回。咪咧看到廖老師還在傷心大哭,呼天搶地。老社長和盲人,咪咧的主人都在勸說,但廖老師就是哭,哭不停。不遠處,衛生室里,五婆的呵欠聲又連連傳來,讓人心如一刀刀地砍。咪咧繞廖老師腳轉,用小嘴舔廖老師的腳,想讓廖老師開心,但廖老師始終沒開心。

廖老師一直哭到太陽落坡,一彎木梳樣的月亮已在淡紫色的天空浮出了才爬起走進伙房。

一會,咪咧聞見從學校飄來飯香。又再一會,咪咧聽見小學操場邊傳來一聲聲悠長的笛聲。那是廖老師在吹笛。笛聲伴隨月亮浮起,很感傷。

三、登望夫嶺

一晃眼一個月過去。思媽發現小黑咪咧突然長大了快兩倍,看去已是一只真正的狗了。思媽知道這都是由于她把它當小孩養,給它吃了太多苞谷粥和炒苞谷顆。

咪咧不僅長大還懂事。思媽時時要唱幾段歌謠,但思媽發現咪咧根本聽不懂卻還裝著饒有興趣。那甭管。唱完歌,就講她和老公的戀愛故事,再講她一對乖兒女的種種趣事給咪咧聽。講完故事,思媽就帶咪咧再逛苞谷林。每天逛一趟苞谷林,看那些苞谷胸腰一掛掛漂亮的纓須紅,看苞谷們背娃娃,再看苞谷林深處黃瓜蔓上結的小黃瓜。逛完苞谷林,思媽才讓咪咧有一些自由,咪咧就自己在寨上竄來竄去看風景,看那些在一串山頭包圍和在一片苞谷林包裹中兀自凸起的一座座孤寂房子。寨子雞很少,狗也沒幾只,豬也沒幾頭像樣的。咪咧就像有使命般在一家家房前屋后轉圈圈巡視。一些老人發現了,叫咪咧進家,它裝沒聽見,甩甩尾巴走了。

這天,太陽又出。思媽拿了個小布袋裝滿炒苞谷顆,決定帶咪咧爬一次高山。她也不知為何會有這念頭。寨子周圍的高山有七八個,圍著寨子一圈。思媽到這寨子做媳婦也快二十年了,卻從未爬過這些山。爬山么總都是男人的事。打柴、狩獵、找蘑菇、捕鳥、追蜂子什么的,不全是男人的事么?但自小寨五六年來男人紛紛外出打工后,女人們也不得不爬山,起碼打柴割草是要爬山的。可思媽卻從沒爬到過山頂。

兩個邊走邊嗑炒苞谷顆,一路馨香。穿過迷幻的被太陽上了色的苞谷林后,思媽和咪咧就走進灌木叢。山頂山腰都是灌木叢,灌木叢不是密林,沒什么可恐懼。咪咧一邊走一邊汪汪吠個不停,早把灌木叢里的小野獸或孤鬼游魂嚇跑了。

大約用了相當吃四餐飯時間,思媽和咪咧就走過大片荒坡,爬過一道陡崖,到了一座高山頂。思媽知道這座山原本叫望夫嶺。說的是五十年前寨上的很多男人都外出到幾百里外的百色修筑一個大水庫,其中寨里有一個女人的老公因營養不良死了,回不來,女人就每天都爬上這座全寨最高的山頂面向東方哭一陣。女人就這么一直哭了整整五年。后來女人帶三個孩子離開寨子,不知去了哪里。

在后來的五十年里再沒女人爬過這山。但近年有不少婦女又上了這座高山頂。但她們不是來哭的,而是上來山巔眺望東方,燒高香。因為在遙遠的東方天際那邊有她們的老公在打工。她們爬山來祈求老公平安,能找到更多些的錢。

站在望夫嶺頂上,思媽和咪咧都看到了野豬坪寨子七十多座房屋像一叢蘑菇橫七倒八亂擺一山谷,寨子周圍七八座大山之外有著一圈又一圈密麻麻的山頭,這一圈圈的山頭啊一圈比一圈大,如遍天遍地的蘑菇一直圈到天邊。在圈了幾十圈后,群山融化在了藍天中。

思媽用手指了指萬山外的東邊天際對咪咧說:“小黑哎你看見了沒,那邊,那邊是你爹爹打工的地方。他打工的地方比我們現在所能看到的可能還要遠幾百倍,但只要我們沿這方向找去就能找到爹爹。嘿,你不要看不清哦。我把你當我小兒子看了,你也要學會思念爹才好,不要以為自己只是一只小狗,要學會把自己當成一個小人哦。”

說完思媽一手抱緊咪咧,一手橫在眉上遮住陽光望眼欲穿。看著望著,淚水流了,就使勁強忍,把一袋炒苞谷顆向天邊拋去。拋的時候也許用力過大,差點一腳蹬空摔下百丈懸崖。是咪咧的吠叫聲提醒了思媽,才使思媽穩住了懸崖邊的一雙腳。

兩個下得山來,思媽還在想著在山頂看到的那一圈圈密麻麻無限寬廣了去的山頭,可咪咧卻已離開思媽,到小學操場自由去了。

咪咧喜歡來偷窺它的小朋友們。他們也很喜歡逗它,它也樂意讓他們開心。但這陣子它從門縫中看見廖老師正在黑板上寫字。一些小學生趴在課桌上睡覺。廖老師寫完字就教學生們讀。學生們大一聲小一聲有氣無力地跟讀。突然一個小朋友看見了門縫下的咪咧,就跑來打開門讓咪咧進去。

廖老師一見咪咧,先是惱火咪咧打擾了他上課,但很快廖老師就由怒轉喜,幾步過來把咪咧緊抱,然后把咪咧強按在了一處空凳上。

廖老師說:“小黑小黑,這可是第十號位呵,你就天天坐這兒聽課吧。你要不來,我的學生就不夠十個。如果我的學生不夠十個,下學期這里就要被上面給撤了。你可要好好聽,我可缺少不得你。”說著用嘴親了親咪咧的臉。咪咧知道廖老師真的喜歡它,就對廖老師輕吠了兩聲以示應允。廖老師回到講臺又教學生們讀,咪咧聽見學生們在認真跟讀。但還沒等到下課,咪咧就因聽不懂,逃出了教室。

咪咧精神抖擻在小學操場轉了三圈,然后漫無目的地來到衛生室。在以往,咪咧不太喜歡來這地方,因這里一直香炯繚繞,陰氣太重。可現在咪咧卻來到衛生室里。巫醫五婆正端坐屋里念叨什么,見咪咧闖門進去,還以為是有客人來了,見是咪咧,五婆十分不高興。不高興就呼地伸出兩只長手一下把咪咧箍住。這會咪咧想跑也跑不了了。咪咧感到巫婆像要把它箍死,就用力掙扎,大聲吠。

一會,五婆突然大發靈感親咪咧一口,說:“今天到現在一直沒人來,這么的,你是第一個來的,也好,我幫你算一卦哦。”說著放開咪咧,端坐凳子,把一張黑布罩頭,雙手端放膝上,兩只腳抖起來。一小會,五婆就自言自語:“小黑不瞞你說,別人看相算命,我都收十幾二十塊錢,但對你半個銅板也不收。我不收你錢,卻也跟你說實話。信則有不信則無。本以為你來了,你兩個都好了,但想不到過年后你又要成流浪狗,一只流浪荒野的狗,命不是很好哦。其次講遠點,你此生在走了時,寨子沒了,天上天下還紅紅黃黃……”

這時思媽在到處找咪咧,剛走到門邊聽到了五婆后面的話,頓時很生氣。思媽一腳踢開門,對五婆發火:“五婆你在詛什么咒,什么話不好說,偏說我的小黑要做流浪狗要死,我不會讓它流浪,也不讓死,它可是我的心肝,怎讓它流浪,讓它死?”

五婆把黑布從頭移開,見進屋來的思媽在發怒,趕緊說:“對不起,對不起,剛才我都說了些什么呀!真對不起,是我不對,胡說,胡說的。剛才我在陰陽道上走時說的什么話我也記不得,你可別當真。”

思媽抱起咪咧趕緊離開衛生室,邊走邊還在恨恨:“發癲婆,叫我買來咪咧也是你的主意,我買來了,你卻癲了。你愛怎么癲就怎么癲,偏說我的小黑要成流浪狗,火怎不一下把你的衛生室給燒了。”

身后,五婆有氣無力瘋喊:“太累,太累了。來的全都是有問題,并且問題都不小,太累,太累了!”

這時思媽看見小學操場站著十幾個女人,都是寨里與她一樣年紀,但她們現在卻排成整整齊齊的一長排。一個胖點的女人站在一旁高聲大喊,于是這群婦人便在操場練習向左轉,向右轉,練著練著,轉著轉著,就一齊大聲喊:“一二一,一二一,走,齊步走了啰,找老公孩娃去,打工去了啰。”就一長排的人直直向東邊慢慢遠去。

看著又一撥人在寨里消失,思媽一眼迷離,一串淚水在風中亂飛。

咪咧大概也知道了點什么,跑去追,追不上就跑同來繞思媽腳桿大聲吠,不知要咋辦。

思媽看見老社長站在隊長石上大聲罵:“草,我草,一個個缺不得男人,走,全走了,媽的,這全是老妖赤腳大仙造謠造成。沒藥給人看病,沒針給人打屁股便也罷,還胡說什么男人打工在外會變壞,這還了得?了得啊,不是男人壞,而是你們這些下賤女人壞,不是嗎?不是嗎?都是缺不得男人的一群蠢女人,騷貨……”喊著罵著一屁股跌坐石頭上像個大小孩放聲大哭。

四、老社長走了

咪咧吭嘣吭嘣吞吃著盆里的炒苞谷,看見老社長走過門前,就搖擺著尾巴跟在后面一邊走一邊舔老社長小腿,老社長嚇得以為咪咧要咬他小腿,急忙收腿快跑,踉蹌中摔了一跤。老社長就大喊思媽,叫思媽管好自家狗。

“你放心,我家小黑比人還善,不會亂咬人。”思媽在屋里傳出來聲音。

老社長從地下爬起,不敢得罪咪咧,一副誠惶誠恐相。一會,老社長終于和咪咧達成默契,親熱起來像老早就相熟了。兩個便一起走。走過小學,廖老師伸出兩只長臂攔住老社長,說學校可能下學期要面臨關閉,要老社長和上面說說,或再找一個學生來,以補足十個。

老社長看了看用石頭泥巴糊起來的墻壁和歪歪扭扭的房瓦,見房頂邊角還有被風吹掉瓦片留下的空洞,就垂頭喪氣起來。

“唉,我能有什么辦法,不要說九個學生,只怕暑假一過又有幾個學生被家長搶走偷走,那時就不是少一個的問題。”

“那,難道沒辦法了?你就心甘情愿在你任上讓學校倒閉?到時你這做社長的臉往哪擱?”廖老師說。

“知道,我知道的,一個寨子有一所小學是熱鬧些。問題的問題不是我不想讓學校保留,而是人家家長想要讓孩子到鄉上或縣城大街市去成龍成鳳。這你又不是不知。不過你放心至少在我任內,學校不會倒閉的。唉,頭昏頭昏。”老社長說。

“這個,多多少少野豬坪也曾是一個有七十戶人家的大寨,這小學歷史可是很悠久,五十多年吶,讓它一夜間就倒閉,心傷,心酸,辛酸吶。”廖老師說著便用衣袖抹淚。

咪咧聽不懂這兩人的對話,但見他們對話太久了,就撲到廖老師懷里,以引起廖老師關注。

“去去去,你又不是人,一只狗而已,哼,叫你坐十號位,卻不到五分鐘就逃學了,別來湊熱鬧了,我們在研究正經事。”廖老師右手五指屈起,用手背狠狠扣了咪咧的頭一下。

咪咧就汪的哼一聲,便跑向赤腳巫醫大仙方向去,又跑轉回來,再跑往大仙方向,如此來回跑來跑去,老社長和廖老師明白了,咪咧是叫他們去問問赤腳大仙,讓她給測算學校命運。于是兩個就跟在咪咧后面去了寨衛生室。

五婆還在床上睡大覺,打了兩個哈欠后才慢悠悠爬起,嘮叨:“還以為是哪個女人又拿錢來給了,原來是我們寨子兩位最尊貴的客人來了。請坐,請坐!”

老社長就把事說了。廖老師卻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搓著兩手。

赤腳大仙聽聞后哈哈大笑,就伸出手。

兩個男人不懂赤腳大仙的意思。

“你兩個是真不懂還是假裝不懂呀?”五婆說。

這時咪咧從地上咬了幾張黃色草紙跳到老社長面前。

廖老師悟到了,說:“哦,五婆是問我們要卦錢呀,我可一分沒有啊。學校是集體的,寨上的,國家的,你叫我出錢我不但出不起,就出得起,好像也不對呀。”

“得,得,到秋收時叫每家給你一斤苞谷吧,我也沒錢,口袋里現在可是十元錢都沒有。”老社長說。

五婆不高興了,沉著臉說:“唉,我本不想說錢,一說錢傷感情。可我只有收了錢,燒了高香,才算得準。再說錢我用不了多少,又再說啦錢有多少才夠用。”

“唉,你就試試,準不準不怪你。”廖老師還在搓手。

“對,一點不怪你。”老社長說。

“那好,都寨里寨鄰的,看在小黑面子上,我不收你們一分錢了,秋收后也不用交苞谷顆到我這。我不要這些。我吃不了那么多。”

五婆說著,就從香盒抽出一根香點燃了插在香盆,從自己身上掏出十元錢擎著,然后把黑布蓋頭,雙手放膝上全身開始不由自主抖動。一會,就似很疲乏了打了數個哈欠,自言自語:“哎呀哎呀是嘛是嘛,是吧是吧,所有?是不是呀,全都?啊呀一個不留,天呀天怎會這樣?什么?最后只剩一只黑狗?不,不會的吧。昏了呀,不會的吧。哦是嘛,人只知在世那天,不知走哪天。是,是吧。男人到外面就變壞,是呀是吧。不,不是吧?”呢喃了一會,就不再有太多言語,身子也慢慢停止了抖動,然后把罩在頭的黑布掀翻,一臉汗水。

“聽見了嗎?”五婆說。

“我們聽不懂。”廖老師說。

“他聽懂。”五婆對老社長說。

“我也聽不懂,說是給學校算卦,卻怎么好像是算到小狗或寨上那些出門打工的人頭上?好啰嗦啊你。唉,頭昏頭昏。”老社長嘟噥,用手蒙頭。

“沒有啊,是真給學校算的呀。”五婆說。

“那你再給說說,剛才你說得好含糊,我們全聽不明白。”廖老師說。

“哎算命占卜,哪像你們想的那么清楚?就是剛才在陰陽道上我講了什么我都不清楚了,記不住了,你們剛才聽見什么就是什么了。”

老社長見大仙巫婆又把話給攪渾,知道再問下去也不會問出哪樣,氣氣的,一腳砸在了那只擺在床邊的藥箱,推門而出。廖老師和咪咧跟了出來。

廖老師一臉愁苦,再纏老社長想辦法。

“想辦法,我又能想出什么,我想不出了。你以為我不想啊。可我老了,想不出了。我都差不多七十了,動不了,說不定呢哪時我一撲爬就再爬不起。現在我還沒有走,僅只是因為我還沒有培養好我的接班人。我哪還能幫你找到學生?不如我們這就去瞎子那里吧。”老社長拉了廖老師的手就走。

于是,咪咧帶頭,兩個歪歪倒倒跟在后,一會就來到瞎子的屋。瞎子的屋里除幾個鍋碗盆和一個裝滿苞谷顆的大木盆,什么都沒有,就床鋪也沒有。地上倒擺著一床五成新棉被,老社長知道這是前段時間城里人捐獻,瞎子背回來的。

老社長把瞎子給拉了一起坐。

對于老社長和廖老師的一同登門,瞎子是感動萬分。

“隊長隊長呀,你很久沒進我家了,哦算來也應有好多年了吧。身體可好?”瞎子先開口。

“唉,沒沒,我是常走過你家門口的,也時常打開門看你屋里和你一下,只是沒有和你講話。你可好?”

“好好,我好著呢。”

“你算起來也有五十多了吧?”老社長問。

“是,五十四了,老啦。”瞎子說。

“不老不老。”老社長連聲說:“是這樣,我也比你大十多歲,可一直沒有人接班,我呢是想把這寨子這生產隊這小隊這屯這經濟合作社的頭人位子交給你,你看可以吧。我覺得你是可以的,且一定做得比我好。因為我啊這段時間心口總隱隱地痛,頭昏,頭暈,說不定只需大咳幾聲或跌一跤,就走了。唉,那就會交不了班,我會死不瞑目,死不瞑目呀!”老社長說著淚水在眼眶打轉。

“呀,這個,這可使不得,使不得。千萬使不得。寨子那么多人,我怎么會使得。”瞎子大叔連連高喊。

“寨子沒多少人了,真的是沒人了,昨天我清點一下,全寨只有十九個五十多歲的婦女在家,但她們還有帶孫孫任務,很不便出來做集體活,所以只有你啦。愿也好不愿也好,我都把班交你了。”說著從衣兜里掏出一枚野豬坪經濟合作社的印章莊重地遞給瞎子。

“哎哎,使不得,真使不得。社長隊長,那不是要靠群眾投票決定的嘛,我可使不得,使不得。”瞎子大叔大喊。

“投票投票,還投什么鳥毛的票,寨里都沒幾人了,誰來投票,你把這大印接下來就是,你做事我放心。唉頭昏頭昏。”老社長說著拉起廖老師拔腳就跑出門。

咪咧緊跟在后面跑,邊跑邊汪汪吠。

“完成了,我終是完成交班大事了。”老社長邊跑邊高興地喘著氣說。

可剛走幾步,老社長大概被一根木頭或一條瓜蔓之類絆倒。當廖老師去扶老社長時,發現老社長已沒氣了。

咪咧大概也知出事了,跑回來朝思媽吠。

“出什么事了嗎,我的寶貝乖兒?”思媽喊著親了親咪咧。

咪咧就一邊跳到思媽胸口一邊跳下地拼命往寨中跑。思媽知道出大事了,于是跟著咪咧跑出來,才發現是老社長死了。

瞎子大叔逐家逐戶報喪,不一會全寨女人都知老社長走了。

老社長原本生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但多年前兩女兒遠嫁河南,五年前兩個兒子和兒媳帶孫子長征似的往廣東打工去,老伴也跟去廣東帶孫孫,所以急切里也沒辦法聯系上。

次日在瞎子新社長、廖老師、五婆和思媽等帶動下,全寨十多個人一起把老社長裹在一張席子里抬著埋在了不遠處的苞谷林深處。

五、批斗合

思媽坐在門檻和咪咧分吃炒苞谷顆,兩個吃得津津有味,思媽一邊吃還一邊做天食努嘴喂咪咧,咪咧吃著天食十分開心。不想寨子突然鬧哄哄起來。兩個都不知發生了什么,一齊向外張望。

卻原來發生了一件大事,把個沉悶小寨給弄得風生水起。

情況是這樣:新任社長瞎子大叔決心狠狠整治全寨,要做好維穩工作,第一個就拿巫醫五婆開刀。說前些年家家戶戶男人外出打工,婦女兒童都留在寨里,那時可是一番好景,正像以前古人說的,男人耕田女人做布,男人打柴女人背水,男人放牛女人喂豬一樣,而現在呢男人在外找錢,女人在家守好老人孩子守家守田土,那真是有人又有錢。可近年來由于五婆胡說八道蠱惑人心,個個女人對丈夫不放心,老人也不管了,小孩也全寄托到鄉上縣上,自己收起屁股跟丈夫跑了。因此瞎子新官上任第一把火,就向五婆燒去,想通過治一治五婆達到把一個寨子治理好。

中午,在瞎子大叔逐家逐戶做思想之下,終于來了十五六個女人,加上小學廖老師,一下子把五婆給五花大綁到小學操場,開批斗會。

五婆被綁在那個欲倒不倒腐朽的籃球架上。十多個老年女人背著十多個小孩一起來到操場圍著被批斗的五婆。

瞎子社長威風凜凜站在象征權威的那塊多年來一直被老社長們站著對全寨廣播的隊長石上。他先清清嗓子,然后發話:“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一個寨子一個生產隊一個社也都有自己的規,這樣寨子才有希望。可,可是呢,可是我雖眼睛看不見,但寨子每天發生的點點滴滴我也清楚。只因我的耳朵比你們更靈。這不奇怪,所有的瞎子都這樣,這可以彌補眼睛不足。我每天每刻其實都在寨子轉,都聽到謠言,說哪個寨哪個屯哪個生產隊哪個社的哪個女人的老公在外面有什么什么。還胡說外面有什么很多洗腳洗身小房,會把男人吸去,男人立馬變壞。胡說什么只要是男人,只要有這種小房,只要被這種小房子那些染紅頭發黃頭發染指甲的小妖拉攏,就沒有不變壞的。嗨聽一聽這是什么奇談怪論,還成何體統?五婆你說這些,你去過?見過?我們大家都懂這是天底不可能有的事,可五婆香一點膝蓋一抖就說得頭頭是道,讓很多女人不安心守家守寨守田土守老人。五婆不僅騙我們寨子婦女,還把周圍十幾個寨子的婦女也騙了。所以今天組織大家來,就是要給五婆清算一下她腦里的壞思想。要破除五婆頭腦里的封建迷信,破舊立新,堅決反對算命占卜,掃除牛鬼蛇神。社員同志們,大家同意不同意啊?”瞎子社長說著就帶頭舉手喊了一輪打倒五婆的口號。于是眾人也跟著喊。

咪咧見籃球架上的五婆在掙扎,球架搖搖晃晃要倒,于心不忍,好幾次想沖去咬斷五婆身上的繩子,卻咬不了。因思媽抱死了它。

此時太陽的光線光圈光暈光斑從一個個山口照下,把個小寨搞得很迷幻。五婆掙扎著一句不說,還把頭高揚,橫眉冷對,以為自己是劉胡蘭了。

最后是瞎子社長動用了威權掄起長臂給了五婆兩邊臉幾掌。嘴角流血了,五婆才承認錯誤,承認所說的每句都是沒根據的,都是瞎猜測,把頭低下來認罪。

五婆說:“我向社長,向廖老師,向我們姐妹們認錯,我請罪,我胡說,我思想上滿腦子不健康,騙人錢財。”說著再次連連磕頭,但因繩子捆得太緊,磕不下,只好把下巴不斷抵在了胸前。

突然,一陣大風刮起,籃球架咔咔響,像要倒下。說要倒就真倒了,五婆跟著籃球架一起倒下來,幸得那籃球架早腐朽了。已沒多少重力,沒有傷及五婆。眾人把五婆從倒地的籃球架上解放了出來。五婆就不斷磕頭感謝和認罪,表示要把騙來的錢財退給各姐妹。

咪咧這時想沖出思媽的懷抱,但思媽硬不給。咪咧沒辦法只好在思媽懷里喘氣,不斷望會場,不斷望思媽。咪咧想從主人那里知道什么,但它休想。因思媽像很累了,坐在了會場的邊角睡著了。雖睡著,卻把咪咧抱得更緊,差點要把咪咧給箍死在懷里。

這時一個婦人突然站起來放聲大哭:“不對,不對,斗錯了,你們斗錯了,五婆沒有講錯。像千家寨路媽家的不是前年去了大街邊的小房子和年輕女人胡來讓公安給逮住了嗎?還被罰五千元,這沒假。羅峰寨富媽家的那個也一樣,嘿嘿,她還收到人家大城市公安寄來的一張很丟臉的通知書,讓家里帶五千元錢去牢房把人牽出,這也不假。還有我們寨去年走了的托媽家的那個男人也一次次犯錯,后來托媽見丟臉完了,只好跟著來鄉上起房子的小老板跑了。”

“五婆沒錯,錯是錯在男人們把持不住自己。”有幾個女人喊。

“謝謝,謝謝,謝謝大家!但我要說我錯,我錯。真的錯,因為我弄得大家不安心,弄得沒有人留守,弄得一個個寨子荒涼起來。但作為親里親鄰,我不有功也曾有苦,一個寨上的,以前我還能看病時,我也沒少給哪個看病打針發藥,還常常都是大家有錢無錢少錢,我也要給大家發藥打針看病。但現在我變了,變壞了,我的思想要不得。我向社長請罪,向姐妹們道歉。”五婆說著撲地使力磕頭,額頭立馬起了個大血包。

“五婆沒錯。”眾人大喊。

瞎子社長見有點壓不住會場,因此先又喊了一輪口號,再反問:

“那你原來好好的給寨人看病打針,如今卻怎么不看病不打針不發藥,變成了一個巫婆專騙人錢財了?”

“我以前給人看病打針接生小孩收錢太少,現在我想通過這樣的騙人方式把過去不收或少收的藥錢要回來養老,我還想要繼續活下去,我還沒有老死啊。”五婆說。

“可是,你不應當這樣做人。你應繼續給革命群眾看病打針發藥,還要繼續學習雷鋒為人民服務,才是正道呀。”瞎子說著,就還想甩五婆一巴掌。想著想著就真一巴掌甩過去。

五婆嘴角流血了。這會瞎子打得五婆很痛了,她開始有點不服了,站起來用手指瞎子社長開罵:“社長,你不是真瞎吧?怎么每掌都打個正著。可我要說,我也很想給大家打針發藥看病啊,這樣大家發燒拉肚什么的也不用往外跑了。可我老了,沒能力考這證那證了。現時是沒有證,打針看病發藥都是犯法,如果醫死了人還要坐牢。我何必要去做這種傻事?”

“哦,看病打針還要這證那證?沒聽說過,你可不要胡攪蠻纏,否則沒好果子吃。”瞎子社長吼。

“大叔,社長,是我沒文化,考不了證,所以給大家帶來苦了。看著這衛生室也心煩,你哪天就背一捆苞谷稈來點火把它給燒了吧。”

“五婆沒錯,五婆沒錯。她以前給家家戶戶治過病,我們要同情她,雖然她現在不能看病了,但心是好的,熱的。哪個說她有錯,我們堅決反對。”很多女人站起來為五婆辯護。

“那,如果五婆沒錯,難道你們說我今天把五婆押來批斗是錯的了?真是我錯了?”瞎子社長舞著拳頭向眾人大聲吼。

“對,你錯了。”除思媽外,所有婦女都喊。

“唉,如果你們都這樣認為那就把綁五婆的繩子綁我,我愿受罰。”

幾個婦女就把剛才倒地的籃球架重新豎起,用剛才綁五婆的繩子把瞎子社長綁在藍球架上,然后大家就開始大罵社長,開始批斗社長。

“走吧,小黑,我們走,我們看不懂,我們什么也沒看見,我們不看這種,我們只懂唱歌謠,快點走,我們回家炒苞谷顆哦。走噦,我們兩個走了啰。”思媽喊著,兩個就急匆匆離開了小學操場。

回到家,思媽感到心口很堵,就病倒了。雖病倒了,但還緊緊抱著咪咧,不想讓咪咧離開她。

天傍黑,月亮像彎鉤呆山巔。咪咧好不容易才掙脫思媽,搖搖晃晃走出家,來到了小學操場。這時小黑吃驚地發現:被綁在籃球架上的已不是瞎子社長,而是廖老師。小黑不知道原來批斗會開到一半時,斗爭的矛頭指向了廖老師,說是因廖老師上課時經常打瞌睡,所以沒有教出好學生,學生才越來越少,才要倒閉,才個個都把孩子往外送,哪怕五六歲的娃也往鄉上縣上送,最后廖老師被綁在了籃球架上,很多人還在輪番指手劃腳打罵廖老師,廖老師一臉的灰一臉的涕淚橫流。

開始落坡的太陽光線殘余的光圈光暈光斑從山埡射下來,把個小學操場搞得很迷幻。

咪咧大搖大擺走,不時還在人群中汪汪幾聲,看著批斗會場上每個憤怒的人。這時咪咧不知哪根神經短路,突然兇狠地沖了過去幾口就把綁在廖老師身上的繩索咬斷。廖老師十分吃驚,一群婦女也吃驚,瞎子社長更是吃驚,就才各各散場回家。

思媽病倒了,走不得路了,小黑就天天圍在思媽周圍守候。

七天后思媽好了些,看著小黑也瘦了一圈,卻還守在身邊,思媽哭了。思媽慢慢從床上爬起說:“小寶,我的心肝,我的乖兒,滿兒,我炒苞谷顆給你吃哦,炒苞谷顆給你吃,你餓了。”

六、新社長酒話

咪咧最高興新社長了。因新社長串寨指揮寨子群眾做事總叫咪咧跟著去做向導。有咪咧汪汪的在前面,瞎子社長就當真像恢復了眼睛的看物功能。再說咪咧長大了,也總不能時時呆在家。只要思媽同意,咪咧就歡歡跳跳地去帶瞎子社長串寨。

這天下午,咪咧擺著一條小尾巴搖搖晃晃引領瞎子社長來到寨口,這時兩個都聽見了有隆隆的聲音由遠而近,之后,社長也聽出是來車了。再稍稍一會,咪咧就遠遠看見兩輛滿載小竹苗和桑苗的車子搖搖晃晃要進寨。

“不串寨了,小黑,我們看吧,一定又是扶貧車拉來什么好貨了。待會你看中了哪樣好東西,你只管選擇,然后拿回家去。作為一寨之長,我還是有這點分配權力的,你只管拿,我只管審批就是啦。”社長說著就爬上了那壁高石。

瞎子社長聽見車越來越近。

咪咧看見車子進寨來了。

跑在前面的那輛車的司機看見了一瞎一狗一高一低的守在那,就把車停下來問:“你們社長在家嗎?”

“我就是。”瞎子社長大聲說。

司機遲疑了一下,才說:“哦,那你叫社民們來下車吧,把車上的桑苗和竹苗下了,再拿到地頭栽種。這是上面發下來的,種桑養蠶賣絲好致富,種竹做風景勝過種樹。你負責分到各家各戶,要包種包活,桑苗竹苗都不要錢,誰種誰受益。我這是順便傳達上面的指示了。”

“好,好,好!”社長說著就雙手叉腰站在隊長石上扯開喉嚨大喊:“群眾注意啦,有重要通知啦,上面拉來扶貧東西,快快來要扶貧東西啦,哪個早哪個先選,后來的如果要不到莫怪上面莫怪我啦。”

咪咧也朝著寨子汪汪汪吠了一串。

但沒一個人出門來。

瞎子社長又叉腰仰脖高吭大喊一陣,還是沒哪家婦女走出門。

“媽啊,以為老子是鬼子進村,家家關門閉戶哩,一個死村鬼寨,我日啊,不要卵左,老子還會求你,舀飯到你嘴巴了。不要算,反正老子也運到了,任務完成了,老子這就走人。”司機大罵著就指揮后面那輛車的司機兩人同時上了車,兩車車箱同時呼隆翻跟斗,滿車箱竹苗桑樹苗呼啦啦滾落一地。接下來兩車再一發動,一下跑遠了,只留下一路的灰塵揚起。

咪咧看見,瞎子社長還繼續站在隊長石上,雙手叉腰,一個勁仰頭扯開嘴大喊。咪咧因在的位置太低,感覺瞎子社長好像不是朝寨子喊,而像是朝了天喊。社長一直大聲喊,聲音在群山環抱的野豬坪山谷生動地回旋,于是咪咧也骨碌跳上高石對著天空汪汪了一陣。

但始終沒一個人走出門。

喊著喊著,也有兩頓飯工夫了,還是沒人出門,瞎子社長忽然一屁股坐在隊長石上放聲大哭:“嗚嗚嗚,欺我,你們一群長頭發的,全欺我眼瞎,全不聽我指揮啊嗚嗚,看我哪天不把一個個拉來站中間,批斗,我草,草,全都是混蛋,他媽的懶人壞人,四體不勤,五谷不種,全都是右壞反富地,我看一個寨子疲拉塌的,小心老子一把火給燒了,看你們往哪鉆哪住。嗚嗚嗚,嗚嗚嗚……”

咪咧知道社長傷心,于是也一邊眼睛滲水一邊繞著社長不停地汗汪,叫著汪著就看見廖老師從寨口走來。

廖老師是去德峨買酒回來的。廖老師看見這兩個一個像小孩子傷心大哭一個不斷地轉圈圈吠叫,感到著實有些荒誕,于是不斷勸說,瞎子社長才停止哭泣,咪咧也才慢慢停止吠叫。

廖老師拉著瞎子社長進了學校,呼啦啦幾分鐘就炒了一碟苞谷顆,于是把剛從街上買來的苞谷酒倒了兩碗,每人一碗喝了起來。

咪咧則坐在旁邊看兩人喝酒講話。咪咧知道廖老師炒的苞谷顆太少,是沒它的份的,酒更是它不得喝,于是只能坐在兩人身邊看人家喝酒擺白。

廖老師問:“怎么一下子拉來那么多竹苗桑苗?好像不是種竹種桑的季節嘛。”

瞎子社長喝了一口后說:“你說的很對,這可不是種竹種桑的季節,但也許這些竹苗桑苗全是反季節品種。現世物種有些亂,冬天吃黃瓜,春天收楊桃,夏天飄雪花,秋天種辣椒,有哪樣奇怪。明年開春上面就不給種苞谷了,從現在開始凡所有地塊全種竹子和桑樹,平些的地種桑,陡些的種竹。只要我們按上面說的做,到時滿村滿寨就都是竹林,滿坡滿谷也一片片桑林,家家有竹子竹制品賣,戶戶有蠶絲銷售,全都是很值錢的東西,我們寨子離富裕就不遠了。”

“哦,十年前說種杜仲會富,十年過去了杜仲在哪?又富了哪?都沒見到幾棵還活著。幾年前說種金銀花會富,金銀花根根蔓蔓把石頭縫里的一點肥土都吃光了,金銀花又在哪?又富了哪?現在又折騰這種。只是再怎么富,怕外出打工的人也不會回來了,或已忘記了回家的路,社長你還操這份心干嗎。”廖老師說著端起碗喝干,趁講話偷偷給自己的碗添酒。

“草,我草,你和五婆巫醫說的沒兩樣。你們總擔心這寨子沒人,人們再不回來啊什么。可我相信情況不會是這樣,人還會回來的,畢竟落葉歸根,離家都是浮萍。正因我還存有這樣的信念,所以才愿意做社長,否則我也拉倒,他媽的,讓寨子給竹林蓋住任人也不會找見,讓寨子爬滿蠶蟲,讓寨子成為恐怖的死谷蟲谷。”

廖老師喝了一大口,就偷偷又給自己的碗添酒,邊添邊說:“啊呀社長講的是真理哩,如是,我對小學校更有信心了。只要人們還會回來,這小學就取消不了,我還有工可做。”

“這你放心,我一定向鄉上縣上反映,這小學不能撤,如撤了那才真沒人再愿回寨子了。我雖眼睛瞎,但爬,也要爬著去爭取把學校留下。我還要去縣衛生局要求給這老妖婆死巫婆發醫生證,恢復她看病打針發藥的功力。呸呸,什么外面的大街小巷全是洗腳泡頭小房,好像她真去過親眼見過一樣,全他媽胡說一通八道百遍,弄得人心不穩。我想,斗她是沒用的,關鍵是要她得到醫生證,才不悶,才會閉上那烏鴉嘴。”瞎子社長說。

喝著喝著,酒壺干了。廖老師就不好意思,只好表示抱歉。然后起身要送客出門。

咪咧知道瞎子社長要回家了,爬起來一馬當先汪汪吠著帶路。

咪咧看見瞎子社長走路有些歪歪扭扭,它想:社長也喝多了。

瞎子社長邊走邊說:“小黑,咪咧,你好樣的。我知道就算寨子的人都走光了,你也會留下來陪我的,是吧。唉,這也只是說說而已,事實上人們不會走光,還會回來的。因這里是他們的寨子他們的家啊,他們不回這里回哪里?呵呀請你得幫我作個證,總有一天,也許兩年三年,或最多不超五年,人們全回來了,那時我們野豬坪將成為什么個世界?哈哈讓我告訴你,我要不告訴你也不會猜到。我們這兒,野豬坪將會很快熱鬧起來,樓房不是起三兩層,而是八層十層幾十層,說不定要有十幾條街道,有電影院,有飯館,有學校,有照相館,醫院,百貨商場……總之一個詞兒:熱鬧。”

咪咧在前邊汪汪地吠。

瞎子社長在后邊一邊用拐杖點地摸著走一邊嘮叨。

黃昏過去,夜來臨。夜來了,月亮再浮起。

身后,一聲醉笛繞月,忽遠忽近。那是廖老師吹出來的。

七、暑假開心

思媽炒了一大袋苞谷顆給咪咧吃,她也吃。吃著吃著,思媽被一顆苞谷狠狠嗆了,臉綠臉青的差點閉氣。緩過氣后,笑了說:“小黑,我從未被苞谷顆嗆過,這么說要有客人來了,我們出門看看。”

兩個便離開了家,思媽一邊吃苞谷顆一邊丟一些在地下讓咪咧邊跑邊撿著吃。不一會兩個便來到寨口。果不其然,只一會,思媽和咪咧就看到寨子前面的公路那邊來了一男一女兩個學生。咪咧汪汪地吠警示來客要小心,否則不會有好果子吃。咪咧大了,已學會了瞄準人的小腿。它想只要它想咬,就一定能出其不意地咬脫那些來路不明的陌生人的小腿肉拋在地上。

咪咧正汪汪吠,不想思媽卻快步跑過去一把就把這兩個來客抱緊攬住,左手攬一個,右手攬一個。咪咧猜測這兩個一定是主人的貴客了,就不好再胡來。于是它圍在三人周邊不停地走,不停喘氣搖尾。

“咪咧,小黑,快來,這是姐姐和哥哥,他們讀書放假回來了呢。哎,這會你們三兄妹在一起玩就不悶了,我也不悶了。有你們三個,做媽的哪還懂悶,我們家熱鬧了。”思媽說著把小黑介紹給兒子和女兒。

“小狗,小黑狗,哇,媽,你把它當兒子了吔。”女兒阿水驚喜地抱著咪咧親熱。

“媽媽買了一只可愛的小狗,呵呵呵,小黑,咪咧。名字多好。來,親親,親親。”兒子阿思更開心,搶著把小黑抱在胸前不斷讓小黑用粗糙的小舌頭親臉和眉毛。

咪咧便懂他們是自己的小主人了,于是四腳一齊彈跳著往阿水胸前爬,往阿思臉上蹭,十分親熱。

兒子阿思對思媽說他從縣城回鄉中學把妹妹一起接回的。大家都在同一天放假。

“好,好,你們回來好,好,很好哩。”思媽開心極了。

“回來啦,我們家的小孩全在齊了。小弟弟,看你也好高興啊,姐姐哥哥回來了,你也很高興是不是?你們都同好,媽才開心高興呢。”思媽又說著,感到這是最開心的一天。

笑著鬧著親熱著,大家就到了家,思媽讓孩子們吃炒苞谷顆,她轉身把家里唯一的一只不大不小剛好可以殺了的雞宰了做午飯。這雞是思媽特意養著迎接兒女放假回來大家好好吃一頓的,思媽邊拔雞毛邊甜醉地大笑。

“媽,看你高興的。我們沒放假時,你是不是悶了才想到要買回這只可愛的小狗呀,媽?”兒子問。

“不啊,媽有你們怎么會悶。你們在外好好讀書,你們爹在外面安心打工找到錢給你們讀書,媽就開心了,哪會悶呢。”思媽說。

“媽,媽媽,我看得出你悶的,以后有小黑在,媽就開心些的。我們高興媽媽有小黑陪伴。”女兒說。

“唉,說哪里了,你們兩個都愛讀書,讀大學了媽才不悶。”思媽笑得一臉燦爛。

“媽,我高中讀完了,過段時間得畢業證,把身份證辦好,就出去打工了。妹妹也初中畢業,她也不想讀高中了,我們都要出去打工的,媽你還是一個人守家啊!”兒子阿思說。

“怎么?你們兩個都讀書完了?原來不一直說還要考大學讀大學的嗎?怎突然就結束了?阿水呢,才剛初中畢業。”思媽突然感到不對勁。

“媽,我不考大學了,考大學又要爹媽一大筆錢,所以我沒有參加高考,只考高中畢業證。再說我們見村上鄉上很多哥哥姐姐大學畢業也沒工作安排,所以兒子就免讀大學了,爹在外面找的錢就不再用于我們讀書,而是給媽媽享福。唉,人家縣城像媽媽這年紀都開始享受了,可我們媽從來都沒得享受過,只每天嗑嘣苞谷顆。我們要都出去打工,都找錢,就會讓媽媽盡快享受好生活。”兒子說。

“兒子,女兒。”思媽喊著,把拔了毛的雞丟進盆,就跑過來抱緊兩個孩子哭了:“不,我不能給你們出去打工。現在回家來了就和媽一起在家吧,我們家又沒餓飯。錢嘛有多少用多少。有你們爹在外找錢,你們年紀還小,就不要出去了。為什么一定要出去不可呢。”

“媽。看你說的,好像我們出去要死人似的。媽,這年頭哪家兒女不出門打工。以后我們一年回來看你一次的。”兒子說。

“我們在外面都會想媽的。”女兒說。

原來總以為兒子要去讀大學,女兒又要去讀高中,以為做父母的還要有四五年為兩個兒女勞碌奔波,不想日子過得如此之快,一眨眼子女也要外出打工了,思媽的心像拉下一大塊肉,很痛。

思媽邊煮雞肉邊想著如何對付兒女,讓他們不要離開她。但想不出好辦法。

一會雞肉飄香了,廖老師和五婆有事無事在門前晃來晃去,還咳嗽幾聲。思媽就知道他們也想吃肉了,忙把他們從門外招呼進來。不一會,瞎子社長的腳步聲又逼近,思媽就又把社長迎進,六人開始吃午飯。一只雞不太夠六人吃,便你推我讓。思媽一邊嘮叨近年因寨里人氣不旺黃鼠狼給雞拜年次數多了所以養不成雞,一邊把幾塊雞肉悄悄從桌下丟給小黑,自己一塊沒吃。

吃著吃著,瞎子社長就不斷哭不斷抹淚。瞎子社長說:“思媽,我們這野豬坪已很像一個鬼谷了,荒涼啊。家家關門閉戶出去打工,那你也去吧。寨子有我守就行。我就不相信我守不住七十戶的一個寨子。唉,前天又排著整整齊齊的隊伍一二一一二一地往東邊再走去七個女人。現在寨里只剩不到十五個女人了。”

“瞎子大叔,我不走,我要守家,打工呢是男人和小孩子的事,像我四十三四歲的女人,出去外面怎會找得工。我不走,堅決不去外面。”思媽說。

“媽,你就和我們一起出去嘛。”女兒兒子同聲說。

“不,我們這個家如果全都出去,就沒人守房子和地,那就不成為家了。所以我不去的。再說老了,不會找到合適的工做了。我不想過更好日子,只要每天能炒一碗苞谷顆就知足了。再說,再說還有咪咧,它可長大了,有它陪伴,知足了。”

吃罷午飯,廖老師拿來一節兩尺長的木棒,廖老師手牽木棒一頭,瞎子社長拉住另一頭,兩人一前一后拉拉扯扯出寨。他們是去鄉縣上訪,爭取小學校保留。

五婆吃了幾塊雞肉后抹了抹發亮粘膩的嘴巴,便踩著自己短短的身影走回衛生室。思媽卻拉阿思阿水和咪咧往苞谷林深處鉆,去玩苞谷林。

思媽說:“明年開春后這些地方全不給種苞谷,你們再不玩苞谷林,以后就再不會看到苞谷林了。苞谷養人,卻富不了人,所以上面不給種了,只給種金銀花竹子桑葉杜仲椿樹,所以你們要好好看苞谷林,玩苞谷林。”

“媽,不種苞谷有什么,不照樣得到同產量苞谷顆的補償,何必辛苦。還要花錢買肥,彎腰培土薅草,花力氣收苞谷。不種更好,不種,以后媽可和我們一起出去打工。”阿水說。

“媽老了真出不去了。我們家你們三個出去就夠了。你們一定要去的話安心去吧,媽守家等你們回來。”思媽說著兩眼癡呆呆看眼前幾片把小寨包裹了的苞谷林。她知道春節后已種植幾百年了的苞谷將在這些地方的村村寨寨消失,于是眼睛淌水。咪咧不知這些,因此在苞谷林里跑得很歡,直撞得一身狗毛亂七八糟像癩皮。

八、小學校撤消

寨周的苞谷林由穿綠衣轉穿黃衣,苞谷顆由乳漿轉成黃金粒,棒尖的纓須紅縮成一小束棕須。再過十天半月苞谷要成收了。

思媽想以前這時全寨人都會望一坡坡的苞谷喜形于色,男孩開心地在坡地奔跑吶喊趕走從天俯沖下來的鷹鴰。男人們則背火銃在苞谷林與森林交界處巡邏,發現松鼠偷吃苞谷就給幾銃火藥射過去。婦女們修補背簍做好收苞谷準備。但如今這些全沒了,寨子死一般沉寂。

原本叫兩個孩子收完苞谷才走,但沒住二十天阿思就和他高中幾個同學趕往深圳一個叫寶安的地方打工,也就是去阿思父親打工的那個大街市。阿水則跟一群她的初中女同學去廣東一個叫東莞的地方打工。兒女們出走那天,思媽見咪咧追了很遠,直追大半天大概追過兩山谷機耕路直跨上公路了才轉回。轉回來的咪咧臉干干,兩眼失神,掛著幾滴水漬。思媽想:人和狗的確感情相通。咪咧不吃不喝三天。思媽又像剛買它回家的那幾天給做苞谷粥喂,還給它唱了不少歌謠,咪咧才恢復元氣。

思媽發現咪咧身體恢復元氣后行為怪異:每天早上天未亮就繞主人房子轉二十多圈。先左轉十二圈,再右轉十二罔,然后再轉別家房子。每戶轉六圈,先左轉三圈,再右轉三圈。那些要倒不倒沒一面好墻沒人住的破屋就轉一圈。咪咧邊轉邊東聞西嗅,當聞到有點不同味道或線索時,全身痙攣著汪汪吠叫,然后又繼續低頭轉圈,樣子很虔誠。當轉完全寨后,又繞整個寨子轉三大圈。山寨不大,七八個山頭圍成的山窩里橫七豎八擺著六七十個小房,咪咧轉完圈耗時也不過三四頓飯的工夫。后來思媽懂了,咪咧是在巡寨。晚上人們要睡覺時,它又巡邏一次。半夜又巡邏一次。如覺不對勁就不管次數了,一直要巡邏到天亮。咪咧不僅守護主人一家,還守整個野豬坪。這令思媽十分感動。其實思媽知道很多人家在出去打工前,牛馬豬狗羊騾驢甚至糧食全拿去德峨街賣光了,到過年回來先把家打理一兩天,再到德峨街買一頭年豬殺,也算過年了。這時寨子熱鬧非凡,各家各戶都像有遠親來了你走我家吃幾口我走你家喝幾碗,我拉你嘗幾口粽子我請你吃幾塊臘肉,儼然多年沒見的老朋友。但近年情況生變:有二十多戶不回來過年,這樣寨子就不那么熱鬧了。有的家兩年或三年才回一次。所以要讓小寨再有多一只狗都不可能,所以巡寨任務就只能落到咪咧頭上。

一次思媽發現咪咧還帶著瞎子社長轉圈圈。思媽懷疑是瞎子社長讓咪咧這么做,但卻不是,而是咪咧帶瞎子社長這么做。瞎子社長弓著腰緊緊抓住咪咧的尾巴,一瞎一狗就這么地互相拉扯著巡寨。

這天早晨,當咪咧乏累地巡查回到家門口,思媽抱緊了咪咧,眼淚止不住流下來說:“小黑,你吃一家飯,卻為百家站崗,是誰讓你這么操心。現在家家戶戶屋里一粒苞谷沒有,半只雞沒得,沒什么好讓人來偷的,你何苦啊。”

咪咧卻像聽不懂,掙脫了思媽的手跑去繞學校轉幾圈圈。

苞谷成熟時就開學了。學校卻靜悄悄。野豬坪小學這所快有六十年校史的學校說撤就撤了。即使社長和廖老師上鄉上縣上說破嘴皮,甚至揚言如果不同意就上北京,說這兒離村離鄉遠,交通不便,如沒一所小學,五六歲的娃兒也要上鄉里讀書,則老人們可能不再安心守寨,全要跟小孩跑了,寨子可能將消亡。又說這小學不同于一般小學,有快六十年校史了,六十一甲子不容易。但這一切努力的結果都為零。

學校一撤,廖老師自然沒工可做。廖老師就在原來寨里劃給老師種菜和做勤工儉學用地的三分地打主意,每天都在那搗鼓。以前學生有四五十個時上面會搭配給一個公辦老師。后來學生慢慢少了,公辦老師調走,留下廖老師堅持十多年。而同期別的小寨小學校早在五六年前全一窩蜂給撤掉,唯獨留下野豬坪小學,這還是上面看在廖老師多年辛勤的面子上才留下的。但上面也多次說過只要學生不足十個就一定撤。上面說話算數,因此當上學期兩個家長回來把兩個小學生劫走后,廖老師再沒辦法給學校補足十個學生。現在人們也已記不得當年廖老師是從哪來,也就不知學校撤了廖老師還要回哪去。總之廖老師無妻無兒女單身在野豬坪工作生活了快三十年。

學校一撤,思媽和咪咧發現廖老師臉上手上突然布滿很多褐色斑塊,變得十分蒼老。看來廖老師是沒地方可去,只好不去。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還要去哪。白天,廖老師在那幾分勤工儉學用地上搗鼓,晚上就拿一支短笛到隊長石上端坐著吹,那些黑咕隆咚的山頭像一排黑鴰蹲坐天邊聽笛。

這天,應是新學期開學第十天,思媽抱咪咧走去學校。走著,就聽見學校里有讀書聲,這讓她好生奇怪,于是便從窗邊偷望,看到廖老師正站在講臺上拿著一本書大聲朗讀,邊讀邊望臺下,還用手指這指那提問。但教室里卻半個學生也沒有。思媽大惑不解,擔心廖老師會不會出了什么問題。咪咧汪汪吠了幾聲,廖老師就停止了講課,把教室門打開。思媽這才發現每個課桌上都豎起一塊小石頭。原來廖老師找來十幾塊石頭當學生。

廖老師望著咪咧和思媽,思媽和咪咧也望廖老師,十分的尷尬,一陣子都無語。

“沒學生,那你出去打工或做點小生意也好呀。”思媽說。

“我什么都不懂,不說做生意,就問路也不敢。我哪還走得出這寨子?除非社長趕,否則我不走,死也要死在這。我無家無兒女,還能去哪?”

“那樣啊,但你總要吃飯呢。”思媽說。

“嘿,你看看。”廖老師說著叫思媽看了教室墻角,那里有好幾大袋的苞谷顆。

“是社長命令原來還欠我苞谷的人家給送來的。這么一清賬,十多年來我還會有八九百斤苞谷,不過只能春節大家回來過節了才會給足。這夠我吃兩三年了,再說那小學勤工儉學用地一年也能種出兩百斤苞谷,夠生活了。我想以后人們外出打工富些了,就都回來,會慢慢有孩子,就會超十個學生,學校又能開辦。我相信會有這天,所以要留守學校。”

“好!但愿你心想事成。”思媽說罷轉回家把自家一大袋百來斤的苞谷顆也扛去學校。但廖老師堅決不收。廖老師說不可以這樣做,說各家各戶給老師的糧食原來上面是有規定的,不可亂來。最后思媽只好把苞谷扛回家。

幾天后思媽背起背簍開始收苞谷。自家地多半已拿來種金銀花,也就有不到五分的地種苞谷,思媽只三天就收完。收完苞谷,正煩悶中,突然收到老公從郵局寄來的六萬塊錢,要思媽去領來起房子,說一定要在春節前起好兩層小樓房,且樓面要用鋼筋水泥,柱子也放鋼筋,說這才是洋樓,還說要回來住自己的洋樓過春節。

起房子不是難事,只要有錢就會有包工隊幫起。最多一個月也就起得。起房子是從鄉里附近石場拉幾千塊磚,再買幾十包水泥,加上足夠量的鋼筋。一些輔助用的沙石就地取材。所以當苞谷剛收好一個多月,一幢兩層洋房就在苞谷地起起來。而這樣的房子其實不是思媽一家才有,全寨已有二十多幢。個別戶還起三層半。這是兩年來才有的新景象。房子起好以后,窗口也都用鋁合金做,但卻沒有一戶有能力裝修,看去像是清一色水泥磚壘成,所以外人在遠處根本看不到這兒還有二十多幢小洋樓。而待走近,卻發現這么個小山窩竟有這么多的小小的“爛尾樓”了哎。

房子起好,思媽和咪咧就每天都繞自家樓房轉圈圈,邊吃炒苞谷顆邊高興地欣賞自家的洋樓哈哈大笑。

“嘿嘿,這會小偷再來也不怕了,全是鋼筋水泥,小黑,知道吧,你站崗放哨就不用再那么辛苦了哩。”思媽對咪咧說。

思媽知道這筆錢原本是老公積攢給兒子讀大學女兒讀高中的費用,但既然兒女全不讀書,老公才想到要把這筆錢拿來改造自家房子。不容易啊不容易,思媽想著就眼睛有點淌水,眼前一片迷蒙。

九、春節

一覺醒來咪咧頭上身上已覆蓋了白白一層雪。漫天都在飄雪,雪花從高高不可知的天穹飄飄揚揚漫不經心無聲無息飄下。世界變成了銀妝素裹,野豬坪成了白皚皚世界,一個個山頭都變成了雪山。

雪過后有冰凍,輸電線被冰凌壓斷,不少電線桿倒了,不少小屋被雪壓垮,一些動物或家禽被凍死在地。幾場雨雪冰凍災害后,咪咧發現陣陣冷風裹雨雪中,它的又一個主人回來了。主人回來時還帶來了一臺三十五時大電視機,一臺電腦,一臺DVD播放機,一臺電風扇。主人回到縣城買了這些東西后,請了一輛柳微車把這些東西拉進寨。這些東西無聲無息進了家,也無聲無息躺在了堂屋。咪咧的這個主人其實是這家人的最重要的主子,但咪咧對他沒感情。他對咪咧也沒感情。他把一身雪花都還沒來得及抖落的咪咧當成可有可無,甚至都沒正視一眼。而咪咧也沒有把滿身雪花眉毛結滿冰凌的主人多看一眼,咪咧甚至想咬掉他一塊小腿肉,卻又不敢。因它看見思媽對這新主人太好,恍若隔世般地突然來了個主子。

一會,咪咧就跟這家子的這兩主人巡視他們的兩層半的小洋樓。他們和它巡了一圈又一圈,巡得咪咧也頭暈眼花。最后咪咧發現新來的男主人抱著它的主人站在雪地相擁而泣,咪咧不懂他們這是為什么,于是自己悄悄地再多轉一圈,給那兩人騰出點私密空間。

雪真的下得很大,一直不停,雪花伴凍雨,這年不懂要怎么過。次日,這家子兩個小主人也是先后裹一身的雪花進屋。那個叫阿水的小主人一進家就哭喊著抱起媽嗚嗚哭。與媽相擁哭夠后,又跑過來把咪咧抱緊大哭,令咪咧不解。不過咪咧也知道這小女主人這一路冒著雨雪冰凍回家過年一定在路上吃了很多苦頭,所以才這么動情。

思爸對思媽說:“我帶這大堆東西,原本以為帶回來以后,春節就全家快樂了,以后你在家也就不悶了。但這會兒它們全啞了,也許不是啞幾天幾個月呢。這一路走來,幾百公里地都是倒著的電線桿,怕要修一兩年才會得。”

“沒事,有小咪咧陪,有炒苞谷顆吃,我不會悶的,只要你們在外能找到錢,找到很多的錢,我就高興,就會安心在家等你們。只要有我守家,我們這個家就會永遠存在,你們在外頭奔波勞碌也才有動力,才會想到要多賺些錢。家,永遠是你們努力做工找錢的唯一理由和寄托,我愿守好我們這個家,你們盡管放心就是。”思媽說。

這個年,原是想要到德峨街買來一頭四五百斤重的黑豬殺了,過個快樂的年的,但被思媽阻止了。思媽說殺了大豬,你們又要走了,我一個人如何才吃完?于是只好把思媽養的一頭七八十斤重的小六白豬給宰殺,在雪花冰凍中過了一個祥和的年。

這個年,寨上很多家的人都被冰雪阻在了半路上回不到家,有的根本就不想回來過節,因此全寨冷冷清清,只有不到二十家的屋子在冒煙。也因天太冷,家家關門閉戶。大年三十晚,思爸和思媽做好了大團圓年飯,一起吃大團圓飯的不僅是他們一家人,還有小學校廖老師,五婆大仙,瞎子社長,隔壁兩家大人沒按時回到家而呆站門口看雪花飄著守家的三個小孩。于是就有十個人坐在一起吃年夜飯。年夜飯吃得很早,云層上的太陽才走過寨子上空就開始吃了。

思爸邊吃飯邊和大家喝酒。酒是他從深圳帶來,紅殼殼的郎酒,一瓶一百多塊錢,好酒。一桌人喝著喝著,三瓶后就挺不住,開始發飆。先是瞎子社長大罵思爸的不是,說老都老了,四十多快五十歲了,還要出門打工,害得全寨中老年人也全跟出門,如今寨子不成寨子。而原本打工只應是年輕人的事,中老年人怎么會想到要出去打工,錢有賺得完的嗎?我一輩子都看不見錢是什么樣子,還不照樣活下來?開始思爸一個勁向瞎子社長道歉,到最后聽煩了,干脆不再道歉,而是說什么如果你的眼睛好,你的想法就會和我們一樣,也同樣要出門打工的,甚至跑得比兔子還快。因在外面,至少錢可以隨便撿,只管帶個大背簍就行,不像在這里找錢像找命。五婆大仙則更喝了幾口后大聲詛咒,說什么不出太久這寨子最后就只剩一只狗,但看不清是不是小黑咪咧。思媽就和五婆大仙吵。思媽說過大年的不該說不吉利話,最后兩人動起拳腳互相抓臉扯頭發。廖老師則只管一邊吃肥肉塊一邊喝悶酒一邊低聲哭,說他堅信總有一天人們還回來,小孩子一定多起來,學校一定會重新開放,他才不相信大仙的妖言呢。到最后大家全醉了,一個個都一邊倒在雪地一邊艱難地連走帶爬回家。咪咧自覺地走在前邊吠著,把邊罵邊嘔吐著的瞎子社長安全帶到家才轉回。

當晚,除夕夜,咪咧冒著雪花和寒風在屋外放哨站崗。但屋里卻總有異樣的聲音不時傳來,咕咕咔咔嗞嗞啦啦,一直響了一個晚上,咪咧想不通是什么聲音。

天大亮了時,真相終于清楚。原來是主人思爸做了一個晚上的路標牌。牌子上寫了很多字,咪咧看不懂,只覺得很晃眼。

大年初一,簡單地吃了點粽子,喝了幾口枕頭粑水,思爸就抱著十幾塊大木牌帶著全家四口人和咪咧一起離開寨子。他們最先是在寨口小學操場旁的那塊隊長石邊插上第一塊木牌,木牌上書:“野豬坪→深圳1600公里;野豬坪→廣州1430公里;野豬坪→南寧600公里;野豬坪→百色290公里”。一家人再往前走了約一公里左右,就在一個被廢棄的大水井旁插上第二塊牌子,上書:“野豬坪→深圳1599公里;野豬坪→廣州1429公里;野豬坪→南寧599公里;野豬坪一百色289公里”。再過去到了一個老石廟旁,又再豎上第三塊木牌,上書:“野豬坪→深圳1598公里;野豬坪→廣州1428公里;野豬坪→南寧598公里;野豬坪→百色288公里”。再往前走,就走到一株欲倒不倒的百年苦楝樹旁豎起第四塊牌子,上書:“野豬坪→深圳1597公里;野豬坪→廣州1427公里;野豬坪→南寧597公里;野豬嶺→百色287公里。”再繼續一路的不停地往前走,到一片以前常用來祭祀以保護水源的小森林邊,插上了第五塊牌子,上書:“野豬坪→深圳1596公里;野豬坪→廣州1426公里;野豬坪→南寧596公里;野豬坪→百色286公里。”這么的一直到插完了十塊牌子,才走到一條正式的公路。這條柏油路路面鋪滿了潔白的雪花。

到插完第十塊牌子時全家人如釋重負坐在公路邊休息。思媽橫著右手掌手指在眉頭,看公路在雪花映照下彎彎曲曲地向遠方延長,看得一眼迷離。

一輛從德峨街開往縣城的中巴車過來了。思爸站起揮揮手,車停下,思爸就一手拉兒子阿思,一手拉女兒阿水,三人呼啦啦全上車。車門砰一聲關上,車轟隆隆地就一溜炯滾著雪花遠去。思媽像沒思想準備似的一下子撲嗵跪在地,一臉哭相一臉尷尬。咪咧知道那三個主人又走了,把思媽和它丟在這里,它就惱火,就朝那車邊追邊大聲狂吠,追不上,追得精疲力盡了才喘著大氣墜著長舌一跛一跛轉回。

雪花繼續不停地飄,雪花像鵝毛。主人卻怎么也不會爬起,頭上兩肩上堆積了不少的雪。咪咧就不停地跳上跳下狂吠,甚至要咬主人臉孔,直把主人給惹火了,重重甩了它一大巴掌,兩個才心情酸酸楚楚轉回家。

十、大學生寨官

現在不用種苞谷了,所有耕地都退耕還林,全部種上了金銀花和竹林桑樹。這樣寨里就更沒工可做。雪花停后桃花開。桃花一開春雷響,下了雨。春雨來,本是該種些什么的,卻什么都沒種。寨子周邊稀稀拉拉長了些頭年種的竹或桑葉什么的。種是種了,卻沒人護理。

雖不給種苞谷,但最終野豬坪寨子還是長滿苞谷。

這苞谷不是在耕地上長,而是在寨中原來供小孩玩樂或大人進出家門的空地閑地和豬圈羊圈牛欄馬廄雞棚里長出。開始思媽感到奇怪,覺得寨子這些地方怎么會一下子長了這許多苞谷。

“是我種的。”瞎子社長對思媽說。

“你種的?我怎么沒有見你種?”思媽說。

“我不是種,是撒苞谷顆顆,它要長也就長了,要不長我也沒什么辦法,反正這些地都閑置著,都不屬于原來種苞谷范圍,也不屬于退耕還林面積,我見人們一整年一整年出門在外不回來,可惜了這些地,才撒的苞谷顆,吶吶,你不見一些人家的房頂、牛欄頂也長苞谷了?”瞎子社長說著用手指了指,好像他真看見。

思媽這才抬頭起來看見的確不少家發霉的房頂真的生長著或肥或瘦的苞谷稞。思媽想這么下來到苞谷開花或成收時就一定有好景觀了。這些地方以前都是牛豬狗貓雞鴨羊馬的活動空間,到處肥堆糞土,現卻全長了苞谷,也因肥料充足,不出三月,苞谷就把一個小寨都給遮住了。這真是從未見過,思媽想。

四月間,當杜鵑花在山山嶺嶺凋零敗落得不成樣子時,思媽又帶咪咧登望夫嶺。在望夫嶺頂,思媽看到了整個山頂都是香火殘根。思媽跪下,和咪咧一起看那些千百個密集的山頭包圍著的野豬坪,然后再看一圈繞著一圈幾十圈地向著外圍遠去了的群山遠景。幾十圈后,如波似浪的山尖與天融化在一起。一點一點的白云在天上飄,思媽看著眼前的景象,頓時淚水漣漣。

“小黑知道吧,我家老公和女兒兒子全在了那邊,對,在遠遠的那邊,差不多兩千公里外的地方。他們要找來很多的錢給我們用,我們在家里要守好家,這就是我們的責任,我們一定要堅持住,一定要好好等著他們回來。”思媽說著抱起咪咧癡呆呆看著遠方天際的一抹抹云線和云線下波浪般的山頭群。

再望山下,野豬坪小寨如在深淵。思媽就感覺心里虛虛的,坐不穩跪不穩,站也不穩,天旋地轉起來。到太陽快落山了,她才覺得不再眩暈,于是面對密密麻麻的群峰哼了幾曲歌謠,才帶著小黑咪咧踩碎無數杜鵑踏著夕陽歸寨。

五月間,苞谷把一個寨子所有房前屋后和各小道都擠滿完,房子就幾乎看不見了。這時你若要去這家到那家,首先得用兩手使力掰開苞谷林,小心翼翼把碩大的一串串南瓜或黃瓜讓開了才可以找見路。

寨衛生室,久不久傳來巫醫五婆聲聲呵欠,并都知道又有人來找大仙算卦,她又要黑布蒙眼雙手扶膝抖動雙腿騎著駿馬去陰間尋疑問惑了。廖老師的那三分菜地因不在退耕還林之列,沒有種竹子,也沒種桑,還繼續種苞谷,但苞谷長得不好。因那三分地沒肥料。不過黃瓜蔓倒很旺。廖老師就每天去搗鼓,時時扯起那一小根一小根的瓜蔓看有否小黃瓜結了大了可摘來吃了,弄得遍地瓜蔓瘦瘦黃黃蔫蔫,翻來卷去。

咪咧依然不知疲倦地巡邏,一戶一戶巡。瞎子社長亂撒苞谷種弄得滿寨都長滿苞谷,巡邏不太方便,但咪咧還要巡。現在咪咧不僅晚上巡邏,白天也增加巡邏兩次。不巡邏就不放心。

這天剛要到中午,咪咧終于發現有機會實現一直以來想咬人小腿的愿望。因為正當它巡邏到小學校邊時,它看見廖老師在午休,五婆可能也睡死了,思媽不知去哪,全寨靜悄悄,偏此時有一個人鬼鬼祟祟進寨。咪咧注意看,那人估有二十五六歲,身上背個小包,戴一副黑色眼鏡。那人輕手輕腳地摸進寨。

咪咧想看這人要做什么,因此一聲不吭地呆在苞谷林深處觀察。

年輕人進寨后看看長滿了苞谷和雜草的小學操場一眼,就進寨去了。年輕人一進寨就忙忙碌碌踮腳尖從窗口窺視各戶人家的屋里。有時還要蹲下來到人家的小門口從門縫看屋里。

賊!

咪咧一想到這,頓時心血來潮干勁足了。把尾巴收緊悄悄跟在那人身后。正當那陌生人再次踮腳尖窺視另一人家窗口,想把窗口打開時,咪咧汪的一聲大叫,就沖了過去把那人的小腿褲腳給撕下一片,再汪的大叫一聲,就咬進了那人的小腿肉。那人頓時抱起小腿連天連地慘叫滾地。咪咧大聲的吠叫聲和那人的叫喚聲把思媽、瞎子社長、廖老師和附近的幾個留守女人全給喚了來。大家一齊把陌生人抓住,捆綁了。

“我不是賊,不是賊,我是,是你們的社長,是你們的社長。”小伙子喊著哭著,一臉痛苦。

“什么?你是社長??是哪個寨的社長?”瞎子社長吼著問。

“我就是你們野豬坪的社長。”小伙子說著掙扎要把身上的繩子弄斷。

咪咧就跑過去汪汪再大吠幾聲,想要再咬那人小腿,但被思媽給制止。

“說清楚點,是誰叫你來這里做社長?你是社長了,那我又是什么?”瞎子社長問。

“哦,我終于碰上老社長你了。我,我,你幫我從包里拿介紹信。”小伙子因雙手被反綁,不方便拿包里東西。

廖老師就伸手進這人的包里,摸出一個信封。廖老師拆開信封大聲讀道:

介紹信

茲介紹郝小虎同志到野豬坪寨子工作,請予接洽。(注:郝小虎工作期間的一切生活費用均自理,寨子只負責給安排一間屋子解決住宿)

巫里鄉巴屯村委會(公章)

任命書

經上級推薦和考核考察同意,特任命郝小虎同志為野豬坪經濟合作社第一社長。

巫里鄉巴屯村委會(公章)

大家全傻眼了。瞎子社長也傻了。良久瞎眼社長又問:“你是第一社長,那我是第二社長了?”

“不,你還是社長。我來這里就算是任第一社長,也只是協助你的工作。你還是這里的領導,寨子的領頭人。而我只是按上面的布置來這里加強小寨領導工作的。現各小社小寨都缺少有文化的大學生做領導,因此上面指派我們下來協助。你們可能還沒聽說過,我們的正式名稱叫大學生寨官。”小伙子說著還在使力掙扎,身上的繩索就在一陣掙扎時松了。他便彎腰低頭抱小腿直喊痛。看得出褲管滲有血。

“哦,前兩年聽說過有大學生村官,大學生寨官真的是沒聽說過,這可是真是假?反正現在下寨子來騙吃騙喝的人也不少哩。”廖老師質疑。

“是真的,我敢擔保。因為現各寨各社各屯頭頭全跑外面打工了,寨寨都沒了底層組織,上面就公開招聘,經嚴格考試考核,就委派我們這些大學生這些知識分子下寨里屯里社里工作,我們每月會有幾百元工資領,不會和老百姓搶飯吃的。”陌生人邊抱小腿邊解釋。

“哦知道了,這不就是當年的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來接受貧下中農的再教育?你們又回來了?”瞎子社長問。

“這,倒不是,我們不是來接受再教育,而是下來協助開展扶貧工作,建立健全寨屯社組織的。希望以后大家多多支持我的工作,我們一起共同把野豬坪建設好。”年輕人說。

這時瞎子社長聽出好話來了,于是把小伙子身上的繩索全解開,一面解開一面道歉:“好,好哇,有出息,你爸媽花了幾大萬培養你成為大學生以后,來接我們農民的班,好好,很好,很好。歡迎歡迎!”

“剛才我看到這里好像有衛生室?帶我去看看身體,剛才挨狗咬了。”年輕人說。

一群人于是扶著年輕人來到寨衛生室。這時巫醫五婆看見年輕人的小腿被咪咧咬出了幾道深深齒印,還在冒血,于是邊埋怨邊到處找藥,卻沒找到。

“醫生,你就不要找了,只幫我打一針狂犬疫苗就行。”年輕人說。

“什么,你要打狂犬疫苗?哪個是狂犬?為何要打狂犬疫苗?”五婆說。

“它,它,就是它,它亂咬人,它是狂犬。”年輕人指著咪咧。

“嗨,我們寨子豈有狂犬?是狂犬它還會守寨子?還會堅持巡邏?你才是狂人呢,因為是狂人,所以才會下到這種雞無毛狗無種的小寨找咬。這里沒什么衛生室,也沒藥,更沒針。要有也只是把咪咧的毛給剪一點燒糊了敷一下傷口。”

眾人便抱緊咪咧,把咪咧尾巴毛強行給剪下一撮,用火燒成灰,就敷了年輕人的傷口,才把年輕人扶進學校休息。到黃昏時,大學生寨官帶著傷痛一拐一拐地離開了野豬坪。離開時,他凝視著這個長滿了苞谷的小寨,一臉疑惑,一臉悲憫。

大學生寨官一去不復返。

十一、主人走了

得力于牛屎馬尿豬糞的肥力,寨里的苞谷長得真的太旺。稈子壯如芭蕉稈,苞谷棒三五個就可塞滿個大背簍。一些苞谷大概風吹的原因甚至從窗口伸進屋里,黃瓜南瓜蔓便也繞纏著跟隨爬進屋里在凳子或窗上結起一個個大小不一的瓜。一些豆角也不服輸,硬是纏纏繞繞把一株株高大的苞谷秒殺得彎腰或直接折斷。次第而來的夏雨秋風把寨子搞得苞谷瓜豆辣椒馨香一片。

小學操場苞谷和雜草堆里,廖老師的笛聲始終如一個女人在唱哭謠繞寨子盤旋,讓人狗都心煩。咪咧常感到廖老師不該這么每晚都凄惶惶地吹笛。苞谷林深處,五婆大仙也不時呵欠連連。聽這聲,人會起睡意。瞎子社長久不時會爬上隊長石繼續練嘴形。也許瞎子社長想起了多年前的一任任老隊長老社長們一直都站在隊長石上喊社員出工,那可是權力的象征,誰能爬上隊長石喊人,誰就是主。然而此一時彼一時,寨子原本七十來戶四百多號人,現卻只有十來戶留下十幾人。就算春節人們也只回來三四十人,很多人臉孔不僅消失,聲音也消失好些年頭。瞎子社長一生靠聽聲音記人。只要一個人讓瞎子社長聽過一回聲音,那么五年八年甚至二三十年都不會忘記。可現在寨子沒幾個人,瞎子社長只能站在隊長石上面頭腦里一一回憶寨上一個個人不同的聲音。他多么希望這些聲音能出現,哪怕這些聲音已消失三五年或十年八年。回憶夠這些后,他就會生出喊大家一起出門做工的欲念,想著想著就真喊了:“出工啦,大家去種苞谷薅苞谷收苞谷啦,去扛金銀花苗竹苗桑苗啦,拉電線抬電桿砌墻保土啦!”

這天,思媽突感胸口一陣劇痛。思媽就把小黑咪咧抱來,說:“都說你來了就可以治好我的心痛,為何現在卻這么痛?”咪咧聽不懂。但它本能猜測到思媽好像對它不十分滿意,只好耷拉一雙耳接受訓示。

思媽說:“好像寨里又要有什么好事了,你給說說看?”

咪咧抬眼看思媽,不懂主人在說什么。

思媽知道咪咧不可能事事先知,只好罵一句你比不得五婆,于是架起鍋頭炒了一大鍋苞谷顆,兩個就坐在門口邊吃苞谷顆邊從苞谷林的間隙窺看寨口。這時兩個都同時看出前方不遠處的苞谷林有了動靜,就十分認真地窺看。咪咧大聲吠叫著又要沖,被思媽一把擰住尾巴。思媽說:“都像你這樣打草驚蛇,不早被敵人察覺了,哪還能咬到小腿。”于是強壓咪咧的頭,捏緊咪咧的嘴,把咪咧的聲音壓在喉管。可咪咧不心甘情愿這么地被主人廢了武功,四蹄亂蹬亂踢。咪咧已養成習慣:只要來生人,絕不放過——先禮后兵,先吠叫警示,如不聽立馬沖去咬人。

不一會就看到四個人循狗聲走來。咪咧就要沖過去,但被思媽死死抱住。

思媽看清了,原來是村里治保主任帶了三個人進寨。他們問社長在家不。思媽說在的,就用手指指社長家。

正當思媽在和人家說話時,一不小心咪咧如離弦的箭掙脫思媽的胸口直奔那四人中的一人小腿。可正當咪咧的牙齒剛碰人家褲管,不想突遭另一人揮來的棍子擊中腰桿。咪咧頓時眼冒金星,頭腦雷鳴,全身發麻,癱軟在地。

思媽沖過去抱著癱在地漏尿已然半昏迷了的咪咧發呆。治保主任笑了說:“沒事,不過是挨了一電棍,一會就好了。”

思媽才稍放心,于是邊用手摑咪咧的臉邊怒罵:“見鬼了沒,以為什么人都可以隨便咬啊,這會遭雷砍電劈要死了吧!”

不多一會,那四人在社長帶領下一家一家地從窗口往屋里偷窺,又一家家地打開門板往里搜。最后連思媽家和五婆家、小學校也不放過。

那四人和瞎子社長轉了半天搜了半天后走了。思媽抱著咪咧追問社長這些人來做什么。社長說:

“也沒什么,是鄉派出所所長和村治保主任帶了兩個廣東公安來抓兩個逃犯。說那兩個逃犯是我們寨子人,但沒有搜查到。”

“還說沒什么啊,他們究竟犯了什么罪,害得人家公安大老遠地跑來找。他們不是全出去打工了的么。”

瞎子社長嘆:“唉,這年頭外面是有些亂。我們寨子丁爸和鋒爸在外面做好事后逃跑了。好事,還有哪樣好事,嫖娼了哩,且聽說還是慣嫖。在廣東一次嚴厲掃嫖打娼中兩人被活捉在床,本要送勞教改造或給閹割,不想兩人卻手牽手翻越拘留所高墻跑了,還打傷看守所公安。這下可好,亡命天涯啦!以后如果你看到這兩人回來要主動報案,不然要犯包庇或窩藏罪哩。”

“哦,當然。”思媽說。

這時思媽聽見不遠處的那兩家屋里傳出了女人的哭聲。哭聲一聲聲欲斷不斷欲絕不絕從茂密的苞谷林深處隱隱傳來。

瞎子社長一走,思媽胸口立馬大痛,像有人把它的兩個肺或心腸拉扯著。痛著痛著兩邊臉抽了一下,于是命令受警棍傷后還在懵懂中的咪咧在門口站崗,就進屋抓胸口躺在床。

思媽心痛得哭了。

久違了,咪咧終得和主人一起趕德峨街。德峨今天是街日,但和往年甚至和去年或今年年初大大不同。幾年前這街市動不動有三兩萬甚至四五萬人趕街,而今就工閑時節也只不到三四千人,街面很冷清。

咪咧脖子套著一根麻繩,思媽牽著。咪咧懂思媽是擔心街上人多害怕兩個走散才如此待它。

咪咧又得吃米粉了。德峨街的米粉永遠好吃。這里以前人氣旺時曾有過五六家豬腳或羊肉館,滿街飄香,如今沒多少人了,就只剩幾個米粉攤。思媽要了兩碗粉,自己吃一碗,另一碗倒在地下的一張南瓜葉讓咪咧吃,咪咧就狼吞虎咽地吃個飽。

吃完粉,思媽帶著咪咧東逛西逛。咪咧發現主人又帶它來到賣狗行。咪咧看見主人走來走去和一些也走來走去的人閑聊,那些人還看了咪咧幾眼。咪咧猜想可能是主人想給它買一只弟弟或妹妹狗了。咪咧十分高興。

但一會咪咧發現不妙:主人在把它賣給一個老年男人。那人數一沓錢給主人后,牽起繩子,把咪咧拉走。開始咪咧還以為是他們試著玩,但等到買主把咪咧牽走好遠,咪咧一下傻了。咪咧很想看主人思媽一眼,但思媽卻一轉身消失在人群。咪咧甚至半聲也來不及吠,就不明不白告別了主人,傻傻跟著買主走了。

咪咧和買主踩著星光回到了另一寨子。咪咧沒看清這寨子尊容,也不想看。買主把咪咧拴在豬圈的柱子上。圈里有兩頭小豬。看來買主是買咪咧來守衛這豬的。

一夜快過去,咪咧一直想不通為何主人把自己賣了?想不通就仰頭向天狂吠,一直吠到天亮。再過兩天,咪咧搖搖頭晃晃耳,終悟出主人看來是愛自己的,可能沒錢用了才把自己賣的,于是趁買家人不注意咬斷繩索跑了。

咪咧跑了半天終回到野豬坪。

到第二街,咪咧又被主人哄著背在背簍來到德峨。主人背咪咧滿街走,一直走到主人也疲了,才站在街口傻傻地站。咪咧猜想主人在找人,一定是在找上一街的買主。但找不見,主人就又再轉到賣狗行把背簍放下,然后和那些來買狗的人們閑聊。這時咪咧知道自己又要被賣了。的確有不少人蹲下來看咪咧,然后和主人談價,有人甚至把一沓錢遞來,但主人不賣。直到天要黑了,主人抬頭看看天色,才把它匆匆賣給一個姍姍來遲的中年婦女。

但兩天后咪咧再次逃回。

第三街,思媽帶咪咧又上街,這次思媽用了一條又大又粗的牛皮繩把咪咧全身五花大綁背去趕街。

思媽很奇怪,這小黑狗為何不像別的狗?別的狗賣就賣了,哪還會跑回來?而這只卻一而再再而三跑回來,這讓她不安。而她原本想賣了它就立馬往廣東走了的,卻一直沒走成,可能就因她預感到咪咧要逃回來,所以也就等啊等,真的,它到底一次次跑了回來。

這次第_一次趕街了,思媽再背咪咧在街上轉,她想看是否見到那兩個買主,但轉了一天同樣不見,最后只好再次把咪咧半賣半送。思媽賣咪咧其實也是心痛著的,她要賣時得先問清買主買去做什么。如果買主說是想買去做菜,那么給再多的錢也不賣。如說是買去守家才考慮。前兩街咪咧每次賣兩百八十元,但今天她只收人家一百四十。買者是個五十多歲女人。生意成交時思媽特別交待買主一定要看好咪咧,最好把它暫時給關在屋里,不能讓它逃了。思媽相信咪咧這次是不可能逃得回來了,所以就放心在街邊吃了一碗米粉,然后回家。

可當思媽剛要進家,咪咧卻已耷拉一羽紅舌氣喘吁吁搖著尾巴站在自家門口迎接了。

“黑,我的小黑!嗚嗚——,嗚嗚——!”思媽大喊大哭著把背上的背簍一拋,沖過去抱緊了咪咧:“嗚嗚,我的心肝,小弟,好寶貝,我的乖兒子,你為什么總要逃回來,你叫我怎么有臉面對那些買主,叫我如何在這層天底做人,叫我怎么走得出這家這寨。嗚嗚,啊啊,你也哭了?啊呀你以為我想賣你?我可一點都不想,但你知道嗎?我可要走了,要去很遠很遠的大街市,不得照顧你了。你老這么的跑回來,我要不在家,你等于沒了主人,如何過日子,如何找得吃?我討厭你啊我的小咪咧小寶貝。你成心不讓我走,對吧。可你喚不回我,我走的心早定了。你老逃回來,那你就守吧,守好這個家,等著我們找到很多錢后回來過春節,嗚嗚,嗚嗚,你不該這樣,你要受苦了,嗚嗚,嗚嗚嗚嗚……”

咪咧的雙眼也被幾片淚漬巴著。這晚思媽陪咪咧坐在自家門口一整夜。

次日,掰開茂密的寨中苞谷林,踩著太陽迷幻的千萬條光線,思媽真的走了。她要去廣東深圳,去老公說過的很大的大街市找自己男人和兒女。而這,大大超出了她的身心承受能力,所以當思媽真要走了時,站在自家門前向那小洋樓低頭大哭了一場。

哭夠后思媽心還不甘,又帶咪咧去找大仙。半道上看到瞎子社長站在那塊高聳的隊長石上。沒見他練口形,而是呆呆像一尊石像。思媽和咪咧小心走去,社長沒察覺到有人和狗走過他旁邊。

一團黃色的陽光從開著的門和窗照進了大仙的屋,一個耀眼的紅十字藥箱裝滿殘香根。香根重重疊疊如一個長滿刺毛的刺猬,藥箱周圍是一大堆的灰燼。

“不用算了,想走哪你走吧。”話還沒說半句大仙就已明白思媽來意。

“那你總要說一句我或寨里的事呀?要不我走不了呢。”思媽說。

“你個婦道人卻總要聽我這些騙人的鬼話做什么?走,走走。”五婆把思媽和咪咧推出門,關了門。

思媽再次使力把門推開,讓太陽光線光團和她一起沖進屋。

巫醫五婆大仙沒辦法,只好直直伸出兩手說:“拿來,七百元。”

“呔,你要把我幾次賣咪咧的錢全要走呀?”思媽疑惑不已,呆傻著。

“說對了。既然你非要算命我也不客氣。反正你出走了會找到大把錢的,不要太小氣了。”

“好吧,減去我吃的幾碗粉,就給你六百八十元。”思媽說著就伸手進荷包里把賣咪咧得到的錢全部拿出遞給巫婆大仙。

“好,爽快,這是我幾年算命最大的一筆收入了。”用指頭蘸口水點好錢,大仙就端坐一只小凳,頭罩塊黑布,雙手平放在膝,雙腿開始顫抖,嘴里呵欠連天,最后人了巫境,半夢話半神話地說:“其實我早說過了——這次不過是重復——總有那么一天,這寨子就只剩一只狗——而這狗本也要走,只在它要離開時——整個天空,寨子紅紅黃黃——像有大片晚霞墜落——它,走得或走不得,都是冥冥中注定的,不想再說明白了。”

“還有嗎?”思媽問。

“多年以后——凡來這種地方居住的人——將得到奇高工資獎賞——而在這之前,寨子的時光倒流了至少五百年。”大仙說著說著雙腿停止顫抖,在黑布里睡著了,呼嚕聲如雷。

思媽帶咪咧走出大仙的神秘木屋,發現下起了毛毛雨。天上有兩圈彩虹,一圈顏色較濃的在里,一圈淡些的在外。寨子上空有少許霧氣,陽光從彩虹從那些霧氣中漏下,野豬坪淡黃淡黃的,充滿神秘。

思媽轉回家,把一麻袋百多斤重的炒苞谷顆拖出門丟在屋角一塊廢棄的大石磨旁留給咪咧,把大門給上一把大鐵鎖,然后用背簍背起約兩升的苞谷種,再狠狠命令咪咧在門口立定,轉身向東走。在成功地躲讓了一群招搖過市的野豬群和幾對過路野貓子后,就走到那節老公插滿路牌的路段。思媽把一塊塊牌子拔下丟在路坎,只留插在正式公路邊上的那第十塊牌。思媽站著看了那牌良久,從荷包掏出大前年她從學校廖老師教室偷走的一截粉筆頭把上面的數據改為:“野豬坪→深圳0公里;野豬坪→廣州0公里;野豬坪→南寧0公里;野豬坪→百色0公里”。

十二、歐謠

次弟而來的秋冬去了,次弟而來的春夏又去,又再輪回到秋冬。

野豬坪的苞谷一歲一枯榮,不是人種,不薅草,不收割,而成了地地道道野生物。春天,苞谷會自己生長,夏天苞谷會蓋住一個有很多小“爛尾樓”的寨子,家家戶戶屋里屋外窗邊樓頂墻緣掛滿大小不一顏色深淺不同的黃瓜南瓜。秋天苞谷黃,一個寨子全被苞谷棒插滿。秋天一過,寨子被層層疊疊的黃色苞谷稈遮蔽,外人很少辨別出苞谷稈堆里還會有一個寨子。殘冬,那些落地霉爛的苞谷顆更會提前發芽長出綠黃色的嫩葉。

月亮和太陽在天空上穿梭賽跑,一晃眼再一個春夏秋冬天過去。

這時野豬坪已沒幾個人了,只剩瞎子社長、廖老師、五婆大仙和五個中年婦女。

這天咪咧夢中醒來發現整個寨子全在苞谷稈重壓下。咪咧不需到外面找吃,也不需哪個人煮給吃。只要它想吃就一定能在滿地的苞谷堆里找到吃。只苞谷是生的,吃多了肚子會脹,因此它會開小差悄悄離開家到十幾公里遠的北邊貴州村寨走一圈。再過幾天,又再到西邊十數公里遠的云南村寨走一趟。那些寨子和廣西這邊的野豬坪沒兩樣。唯一不同的是當它走到一兩個寨子時,偶爾會有一家人在喂豬。豬吃潲水時把潲水濺出地下不少,它就鉆進豬欄舔吃。有一次它只顧拼命低頭填肚子,差點被人家亂棍打死,于是發誓從此餓死也不去惹人家的豬潲水。

咪咧離開廣西野豬坪到云南貴州那邊村寨逛悠,一般選在白天中午。這時天氣炎熱,整個天地懶洋洋.不會有人進野豬坪偷東西,因此才敢離開。主人離開家兩年多沒回來一次,過春節也沒回來。盡管如此,咪咧想主人終究會回來。它也相信那兩個年輕的小主人會回來。所以它天天望眼欲穿。

這天,當咪咧巡游外省寨子回來時,它發現寨里的五個女人背著背簍排成整整齊齊的一排隊伍站在長滿野生苞谷和雜草的小學操場。她們一個個腰彎得像月芽,背簍里有苞谷種,小孫子,舍不得棄掉的幾件衣褲等。隊長石上站著瞎子社長在喊口令。五個婦女先還一邊聽瞎子社長喊“向左轉”“向右轉”“向后轉”,轉著轉著有個婦人改變了社長口令,插嘴大喊“一二一——齊步走——出發——”

五個婦女的這齊步走就沒再停下,整齊劃一地走如同在接受瞎子社長檢閱,然后離開寨口直直向東走去再不回頭。瞎子社長也懵了,氣得用顫抖的拐杖直指這些婦女大罵。

如是,寨里就只剩三個人一條狗。即瞎子社長,小學廖老師,巫醫五婆和咪咧。

瞎子社長像突然像蒼老二十年,胡子也不刮,而讓它們肆意生長,整個身子骨被一松弛干燥不完整的皮包裹,儼然一個千老的絲瓜絡掛在歷經冬殘的樹枝上。廖老師雙腿患風濕,每走一步路都要用拐杖把骨架撐住,選準一落腳點了才敢挪腳,這和瞎子社長沒兩樣。五婆則繼續一整天打呵欠,有人無人來算卦都打沒完沒了的呵欠,而且這種呵欠聲已越來越失去力的支撐,像一個垂危病者在哀聲嘆氣,使聽者也跟著昏昏欲睡。

這天,陽光照過野生苞谷,野豬坪一片迷幻。瞎子社長和廖老師帶著咪咧,三個一起去看五婆。因大家幾天沒聽見五婆打呵欠了。

他們一推門,大團的太陽光幔也跟著擠進。這時他它們發現五婆在認真收拾房子。屋里藥箱不見,香根香灰也不見了,卻見五婆把自己打扮得一派妖嬈。

“要出遠門?”廖老師問。

“不。好久沒人上門來找,悶了就把房子和自己收拾一下。”

“不算卦了?”瞎子社長問。

“不了。”大仙說。

“為哪樣么?”瞎子社長問。

“做這種其實很心酸的,不想再預知。”大仙說。

“你還能給我們再講點什么?”廖老師問。

“不講。”五婆說。

“說嘛。”瞎子社長說:“現在又不會組織人斗你了。”瞎子社長說。

“我倒想讓你組織人來斗,但你組織不來,我也沒事干了。幾個月竟然沒一個人來算卦,我悶死了,所以盡量穿得俏些,免得哪天走了不劃算。”五婆說。

“我們這寨子這人氣,你能說哪怕半句也好,求你了。”瞎子社長和廖老師同聲說。

“那好吧說就說。我不用坐凳子布罩頭顫動雙腳打呵欠了,直接說了,這年頭我們地方有些不太平,大家要小心點。叫咪咧也小心。已說完了,打死也不再說得出半句了。”

“哦,知道了。”瞎子社長和廖老師回答。

三個退出不怎么迷幻的小屋。

回來后,廖老師又執著一桿短笛站在小學校操場吹奏。有風吹來,操場上的苞谷林和雜草從這邊壓來,往那邊伏去,都碰撞著廖老師的臉。廖老師老了,腰彎得如一彎殘月,所以即使他拼命把腰扳直挺胸,苞谷林和雜草同樣幾乎把他蓋住不見。但笛聲卻很繞梁,吹得野豬坪小寨一派凄迷。

十幾天后,廖老師背著一袋瞎子社長從地下撿來的苞谷粒離開了野豬坪。廖老師雙腳患風濕走路很不便,因此用一根瓜蔓把笛子吊在脖上。

瞎子社長緊追幾步問:“像你這樣去城里會找得吃么?”

廖老師說:“只要還能走,前方不會只是斷頭路,哪怕去乞討也不能再呆這了。雖走晚了,但只要還爬得動,投靠到某個丐幫幫主,相信還不至餓死。”勾著腰艱難地離開了小寨。

瞎子社長呆站一會,耳畔仿佛響起廖老師縹縹緲緲的笛聲。他雖看不見廖老師,但還是向已遠去了的廖老師背影連連麴躬,一邊喊:“我無能,是我無能。老師你走好!你這一路東去路途遙遠,不知要過多少荊棘越多少溝壑跨多少江河翻多少山脈搏擊多少野豬豹虎,一路平安吧!”立時深陷的兩個眼坑里淚水婆娑。

走不動路的時候,只能追隨兒女的步伐。可是,要是沒有兒女呢?

瞎子社長帶著咪咧又繼續繞寨子轉圈。他它先繞寨子十幾圈,然后再繞一個個家三小圈,再然后繞五婆家、瞎子社長家和思媽家圈圈。

當繞到思媽家時,瞎子社長對咪咧說:“你主人最值錢的就是屋里的那臺三十五寸大電視機,一臺電腦,一臺影碟機,一臺電風扇,這些都還是新的,沒用過,你可要守好了,這年頭我們地方可不太平。”

咪咧點點頭。

月亮太陽繼續在天上汗水淋漓地賽跑,轉眼冬來到。

瞎子社長走不動了,但咪咧還能走,它就繼續巡邏。一家家巡,就不管那些空屋廢棄屋爛尾小洋樓里有人沒人。

冬天,先是下了幾天冷雨,接下來雨變成冰,緊著冰轉為雪。雪下得很大,山道,山巒,坡梁,谷地,房頂,樹上樹下,石凹,土坎,全白皚皚的。大雪封山,路被冰凍住,更不會有人回來過年了。三年前還有三四十人回來過春節,去年前年每年有十幾個。而今年怕一個人都不會回來。但咪咧還是站在屋門口寨口堅守,守得全身是雪。

真的是沒一個人回來過年。

到春天,萬物復蘇,野生苞谷又再長一茬,把個寨子完全蓋住。

到夏天,苞谷長得不錯,苞谷林把寨子每家每戶也給蓋住。

這天晚上一塊苞谷粑樣的圓月巴在寨子上空,月光如水,咪咧正在寨東頭巡邏,突感心口痛,兩邊臉都在抽搐。咪咧知大事不妙,趕緊沖回家,以為主人的那堆好東西要被人偷了。因它早就發現有一伙三四人幾次在偷窺主人那幾臺機子。一次,這伙人還不懷好意給它拋來兩塊黃燦燦玉米粑,被它識破,一爪就把玉米粑給踢回去打中了他們的臉,他們的詭計終未能實現。但跑去了卻不是,而是五婆家有動靜。

咪咧箭一般躥去,看到兩個蒙面人正一邊手揣著搶到的一大摞紅鈔,一邊對五婆下手。一個把五婆壓倒在地蒙緊嘴巴,一個脫了五婆褲子也褪下自己的褲子。面對兇神惡煞的竊賊色賊突然從天而降,五婆一時亂了陣腳。嚇懵了。在雙手胡亂護胸咕哩呱啦念完幾句經咒后,五婆奮起反擊,兩手抓起床下的藥箱甩來舞去拼命反抗,終因年紀大力衰而不支。咪咧牙齒從牙根到牙尖像被甩一把蕁麻草全癢了,先機靈地倒退幾步,再鼓足勇氣運足力氣汪一聲沖了去把那個在緊張行事的色賊小腿肉活生生咬脫有碗口粗的一大塊,又再從那鼓上來的厚臀撕下一塊。當那人抱著小腿和臀部嚎叫著翻下地時,咪咧轉身又汪的一聲把另一個的小腿肉也撕下一大塊。咪咧吐了一泡血痰,還想繼續撕,但那兩賊卻手拉手瘸腿連跑帶滾灑一路血滴散落一路的鈔票奔出寨外,消失得無影無蹤。

五婆大仙經了這么一次大驚嚇后一病不起,不幾天死了。五婆一死,只是不到一頓飯時間,那個呆立幾十年十分簡陋的衛生室也轟然倒塌。瞎子社長和咪咧把她給埋在了她那神秘迷幻、堆滿南瓜苞谷棒的衛生室屋基。

此后每天,瞎子社長總站在操場邊那塊粘膩滑糯的隊長石上守望寨子,邊望邊瞌睡邊幻想。久不時還會哭出些聲。每當這時咪咧則不知疲倦沒完沒了地一圈圈巡邏。

思媽坐一天一夜車來到深圳。深圳高樓林立,有幾處的樓房比野豬坪周同的山還高,天空很小且狹窄,有的地方僅一線天,車呢像薅苞谷時三角鋤一不小心刨中螞蟻窩的蟻群多而亂。幾天后思媽終于在龍崗區找到了工做。她虛歲四十六了還能找到工做也不易了。工不難做,只是每天坐桌邊用一種紅色塑布卷結成一朵朵的小花。聽說這花是出口給外國女人戴的。工不苦也不累但工時長,每天十六小時。不過報酬不錯,每月最高三千元,最低兩千,比在野豬坪好多了。在野豬坪,即使那時老公也還沒來城市打工,兩人白天黑夜打柴找豬菜磨苞谷養豬,一年出欄十二到十六頭豬,但如若減掉所用糧食和勞力成本,一年賺不到兩千元。而今自己一個月就能賺下當年兩公婆一年賺的錢,哪有不快樂?因此莫說一天做十六小時工,就做二十小時也不累。于是一晃一個月半年一年過去了,她也沒察覺到。

思媽的丈夫也是在離這僅幾十米的一個公司給電話機傳真機之類的噴漆。那可是苦活,但工錢高,每月能得四千元,最低也拿三千。還有兒子女兒,一家四口人吃用開支后每月收入加在一起不會少于八千元。雖兩公婆租房住,一間十幾平方米每月房租四五百元還租得起。兒子女兒在工廠里有集體宿舍,不用租房。思媽怎么也想不到自己這大把年紀了還能趕上趟進城打工,因此感覺滿意了。而唯令她還有些放不下的是久不時還會思念野豬坪那逝去了的一坡坡苞谷一嶺嶺林草。她背來了半背簍的苞谷種,但深圳龍崗這兒遍天遍地高樓,哪有地方種,思媽就在租屋陽臺種上幾大盆做風景。苞谷在盆里競也長得旺,把一片窗口全遮住,一片蒼綠,一片纓須紅。不明就里的人總一再仰頭凝望這扇窗。到苞谷結苞,她喊來廠里七八個姐妹或煮或燒了吃,笑聲震天動地。

咪咧覺得巡邏再苦再累也不怕。但最擔心的是自己談戀愛了。它想這或多或少會影響到自己忠于職守。咪咧巡邏的半徑也已不限于野豬坪一個寨,而是大很多。當巡邏到南盤江對面貴州巴結寨時,它發現自己愛上了一個姑娘。這姑娘全身灰色,毛長,苗條得很。盡管姑娘也喜歡它,但顯然她不會輕易同意和它做,不愿過早放縱,所以一直暗示它要多走幾趟。而巡邏到云南那邊一個叫繞山坪的寨子,它也愛上這里的一個姑娘。這姑娘甚豐滿,也更漂亮水靈,特別那羽不長不短的漂亮尾巴快速旋轉和顫動起來十分迷人。卻更碰不得,眼角特高。但咪咧考察過了,發現它并沒男友,因云南那邊同樣狗很稀少,一個寨子也不過一兩條,再漂亮的姑娘也難得有如意郎君相配。于是咪咧除每天完成八次巡邏廣西這邊的野豬坪,它還要奔命地忽兒出現在十多里外的貴州村寨,然后第二天又會突然出現在另一處十多里外的云南村寨。它要在兩姑娘中做抉擇。

由于咪咧堅守,思媽的房子除房頂水泥蓋板上長著十幾株碩壯的野生苞谷,整個房子一點沒改變,像始終有人在生活。因起的小洋樓,苞谷南瓜黃瓜藤蔓伸不進去里屋,南瓜和黃瓜只能掛滿一圈兩層樓的墻壁和一些露出外面的枋條,房子還很完好。房內那幾件現代寶貝也完好地擱置在一張桌上,像每天都有人在用。

這天,咪咧去貴州巴結寨時,它著實很傷心了。它看見有一只不知是從哪里跑來的雄壯的兄弟和那狗姑娘在歡喜地打情罵俏互相追攆,望也不望它一眼。它知道這對肯定趁它不在勾搭上了。它就跑到了云南的繞山坪。還好,那狗姑娘變得很溫柔,很理解,水著的一雙眼很迷離。咪咧就知它在立春。咪咧覺得只要和它多依偎幾下,它準能同意。于是把頭撫在它頸上,兩個摩挲起來。隨著摩挲動作加大,兩個氣越來越緊,咪咧發現自己很想,它也很想了,于是咪咧想不應再客氣。于是呼的就趴上了她背脊,正開始動作,突然心口一陣絞痛如心梗,立馬地臉也變了形。它十分不舍地咕嚕滑下來告訴了姑娘:下次吧,過幾天吧,我有急事!

于是咪咧撒開四爪在山野里狂奔。

剛進寨,咪咧就見三個竊賊正扛著主人的那些現代寶貝出門。三竊賊中有兩個是上次在五婆家做惡過的。仇人相見分外眼紅,咪咧頸上的一圈黑毛勃然怒聳,吠聲都來不及發就如離弦的箭橫斷十幾棵苞谷稈,直奔那三人小腿。三個蒙面竊賊的三塊小腿肉幾乎同一瞬間活生生被撕脫。三人拾起石頭揮著棍棒和咪咧撕打在一起。咪咧眼包被砸了一石,立馬腫起。背梁挨了一悶棍,四爪立刻麻痛像要癱。

咪咧被打痛,被激怒,拼命了。只見它雙眼瞪圓,四腳奮起如鷹爪,不一會就把三人咬倒在地。三人骨碌爬起,他們也被激怒,拼命了。一個沖上來把咪咧死命箍住,一個學咪咧用嘴咬咪咧后腿,一個則兩腳拼命踢咪咧肚子,現場鮮血淋漓。

咪咧越戰越勇,那三人的蒙面罩早被扯脫,頭皮逐一被撕開。另一個的大腿肉也被撕爛,另一個的手指被咬斷了幾根筋,人聲狗聲一片。

瞎子社長知道咪咧和盜賊的戰斗打響了,立馬沖過來幫忙,但眼睛不好使,只能擎一根木棍東打一棍西擊一棒,棍棒斷成幾截。咪咧像瘋了,呼地飛到天空,再呼地墜下來咬了那些竊賊的耳朵或頭皮,然后又騰地直沖云宵,再如老鷹抓雞般俯沖而下。

“這可惡的黑狗,他媽逼變神狗了,我們拼不過,快,快點火!”一個竊賊大喊。立時寨子濃煙滾滾,寨中苞谷林和那些遍地歪七豎八的房屋一齊著火。火勢借風席卷野豬坪山谷,幢幢房屋特別是那些藏在苞谷稈堆中的小洋樓爛尾樓噼啪爆響瞬間分崩離析。而那些還沒改為洋樓的古木屋則化作一個個巨大火球,多個火球并成一火龍向山顛毛草坡或金銀花地竹林桑葉林瘋狂舔去,火舌舔到哪哪就立刻成了廢墟。

思媽這天中午吃飯休息間歇,突感胸口似被撕一塊肉或裂開了一線閃電。這股莫名的巨痛讓她戰戰兢兢臉黑臉白欲倒地。思爸一邊使力支撐不讓她倒下一邊打手機叫兒女請假快來看母親。思媽卻說不,不用了,說家里出事,一定出大事了。兒女還沒見到,丈夫攔不住,她呼地上了的士直奔車站。二十八小時后思媽出現在寨口,然整個野豬坪戰事已告結束,只幾縷藍炯在偏僻角落裊裊,還有少數沒燒糊的野生苞谷顆如燒漏的炮仗零星畢剝爆響。

三個竊賊倒在屋前死了,全身被大火燒黑,身體蜷縮成三小卷穿山甲。每人胸前還在緊擁一件她家的現代寶貝。

咪咧也死了。也一定是被大火燒死的,全身燒得一塌糊涂沒剩幾根好毛。思媽把咪咧緊抱在懷,壓抑胸口多時的巨痛變成了嗚嗚咽咽的聲音狂涌。

咪咧似懂思媽回來了,眼皮動了動像在努力撐開,接著溢出幾滴淚水。再接著身子抽了抽閉目了。

“咪咧,我的咪咧,我的乖兒,怎么啦,你不能走呀,咪咧,你不能走。我的乖兒,乖兒子呀!”思媽緊抱咪咧痛哭。

隊長石上,瞎子社長站立著一動不動,兩個深陷的眼坑仍在張望。

“社長,社長大叔!您……還好嗎?”思媽喊著幾步爬上高石用手搖了搖。瞎子社長砰然一聲如一尊大石雕倒下。

“大叔!社長!”思媽哭喊。

野豬坪還在冒白煙,但畢畢剝剝的苞谷燃燒聲已停息下來。曾經的小寨靜謐得讓人窒息。太陽開始落坡,夕光如黃柱紅柱在天空橫擺,一個個山頭鮮艷嫩黃,山谷霧靄迷蒙旖麗。

遍地都是炒苞谷顆,那是寨里過于豐收的野生苞谷過火后留下的。思媽嗆咳一陣,彎腰拾幾顆焦黑的丟進嘴,苦,但她咽了。再拾一把未完全燒焦的放進嘴,嚼一會,甜的,便跪了下去俯身輕輕吐出喂咪咧。但咪咧已不能張開嘴享受天食。思媽忍不住又再嗚咽。思媽用幾處還未燒盡的苞谷殘稈連同灰燼把這一人一狗給掩埋了。葬完這兩個,習慣地抬頭看了看天。天上現在什么都沒有。太陽走了,月亮還沒來,天空紫藍,天空下面是黑白。忽然,遠遠近近“知了知了知了”的晚蟬聲四起。

思媽喉嚨一癢,突然很想唱歌謠。畢竟好久沒唱了。

責任編輯 哈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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