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筍 文 豐
(1.三峽大學 外國語學院,湖北 宜昌 443002;2.中共宜昌市委黨校,湖北 宜昌 443000)
福柯的 《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Les mots et les choses:une archéologie des sciences humaines)是二十世紀中期西方思想界的一部經典著作。在詳盡的分析了西方知識界關于文藝復興以來人類學概念的主體結構之后,他以分類學的科學方式將西方所有知識學科進行了概念重組。這些概念包含了西方文化的主要基因,文藝復興是西方世界思想史上的一個新紀元,也是自古希臘理性思辨?zhèn)鹘y在中世紀由于基督教教權主義興起而湮滅后一次偉大的復興(renaissance)。
福柯在重新梳理這種傳統的過程中發(fā)現了如下事實:以西歐古典傳統為基礎的近代(十五世紀以來)歐洲文明的基本觀念僅僅只是人類世界所包含的諸多文化思考范型中的一種。因此,只有借助于其他文明民族創(chuàng)造的思維方式才能反觀歐洲文明自身的不足,而各種不足就是思維思想觀念的缺陷,從而避免落入歐洲中心論的窠臼。
哲學的語言學轉向并非由福柯首創(chuàng),在維特根斯坦那里,哲學分析在本質上就是一種語言分析。因為,所有的哲學思考、思想觀念都是借助于語言這一載體表現出來的。語言作為唯一的載體在表達人類所能創(chuàng)造的抽象觀念方面可以說是無與倫比的。它既是開放的,又是封閉的,既是古老的,又是現代的,既是激進的,又是保守的,既是傳統的,又是創(chuàng)新的。在表達抽象觀念時,語言這種載體所具有的全面性,系統性特點對于其他表現形式而言是無可比擬的。福柯當然認識到了這一點,單從詞與物這一名稱就可以看出他發(fā)現了概念與指稱之間的關系有多么復雜。
當然,福柯絕對不會逃避對這一關系的認真處理,不論連接詞與物之間的橋梁是何物,他也要從各種文化傳統中尋找到解釋這一問題的方法。文藝復興以來,歐洲的優(yōu)越性不單單表現于它的科學技術,而是大大的推進了古希臘-羅馬思辨主義理性傳統的發(fā)展。它使哲學在十九世紀前期便到達了整個人類文明史前所未有的高度。斯賓諾莎、笛卡爾、萊布尼茨、康德、黑格爾,這幾位歐洲古典主義哲學的先驅創(chuàng)造的哲學范式深刻的影響了他們所在的以及之后的時代。福柯與其說是這種哲學范式的背離者,不如說是繼承者。我們看到了表征與指稱之間的內在聯系,在這一點上,福柯延續(xù)了理性主義的哲學傳統,所以很難說,這位結構主義哲學家他所能提供的新的思想“結構”在哪里。詞與物是一種象征,象征著概念世界與實體世界的緊張關系,概念能否與實體相對應向契合,完全依賴于表象與指稱之間的內在統一。這種統一不是依賴于思想家的抽象的勞動,而是人類生活經驗向風俗習慣的轉化。我們不可否認,風俗習慣會隨著歷史的發(fā)展而變化,但它會在一定的歷史時期內相對固定。這種固定將“詞與物”—概念與實體之間的關系“冷凍”起來,即使這種風俗習慣在事實上已經從生活中消失了,我們也可以通過人文科學考古學這一方式將它從歷史的化石中挖掘出來,展示在人們面前。這種挖掘過程依賴的不是別的,就是言語本身。
福柯在《詞與物》中非常慎重的處理了言語的地位問題,將它放在表象與分類之間。①言語作為人類交流和自主表達的重要手段,它的獨特性長期以來為哲學家們所關注。福柯將言語放在“分類”之前,是力圖從一種混沌找到一種清晰的明確的表征-指稱關系。言語在日常表述過程中并沒有太有的復雜性,它只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交流媒介。當交往突破了日常生活,上升到了對審視及宇宙的思考時,我們便要嘗試用語言來定義存在與虛無這兩個基本概念。
這兩個基本概念所包含的哲學意義具有無限性,言語能否完整而清晰的表達這種無限性,是值得懷疑的。比如,借助于數學分析來闡釋無限或極限這一概念,而語言本身沒有這一功能,或者說數學語言也是人類語言的一種。在這種情況下,對語言的分析成為了理解人自身的基本手段,理解的過程就是一個表達的過程和闡釋概念的過程。但是,即使是最積極主動的交流也不能使人與人之間得到完全的理解,換句話說,語言能否承擔確定的交流任務是福柯關注的焦點之一。概念被嚴格定義,而理解卻無法實現,這是語言哲學的困境之一,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根本困境。人與人之間的交流過程,也是概念的再創(chuàng)作過程。為了達成理解,概念的內涵被不斷的更改,當舊有的概念和語詞不能夠完成它所擔負的理解任務時,交流的主體便會創(chuàng)造出新的詞匯,以完全這一復雜的任務。理解障礙不是一種頭腦的官能性的病癥,而是一種自然的產物,人與人之人之間若能夠輕易的相互理解,便不需要任何語言作為媒介。我們要始終記住:語言自身沒有意義,而只有它所承載的思想才有意義。在中國的傳統文化中,曾有過這樣的表述:“此時無聲勝有聲”、“心有靈犀一點通”。換言之,在思想與思想之間達到默契的情況下,如果再能配上協調的行動,那么語言就顯得多余了。這需要證明的并不是語言的無用性,而是人作為萬物靈長的特點。
福柯通過對語言表達作用的分析,深入到表征-指稱關系的內部,將語言的這種特點揭示出來。但是,他接下來的任務更重要,即尋求多樣性表達方式之間的概念統一性。②概念統一是作為思想契合的前提條件,即思維主體能夠相互理解,而不再由于文化背景的差異、價值取向的鴻溝、思想觀念的不同而造成事實上的行為沖突。尋求理解,有助于促進思想層面的精神和諧,但這卻直接導致了另一悖論的出現。既然簡單的交流在概念一致性的情況下促進了思想統一,那么思想上的差異性便不復存在了。單一價值取向只會造就精神的荒漠化。沖突既是差異性的結果,又是多樣性的原因,也就是說,促進相互理解這一人類社會的簡單愿望在現實生活缺乏它的邏輯基礎。恰恰是一定程度上的相互沖突才使得我們的思想世界變得豐富多彩,但是物極必反,正如要反對徹底的概念一致性一樣,也要避免過度的多樣性。福柯所謂的不正常人,即是這種觀念碎片化的結果。我們必須將沖突,不論是思想上的還是行動中的控制在一定范圍內,因此,我們在行動的世界能夠感受到法律的尊嚴與力量。而在思想的世界,我們也能在多樣性的前提下去尋求共同的真理。中國的《易經》中有句話:百致而一慮,同歸而殊途。在紛繁復雜的世界中正視沖突的客觀存在需要我們以高度的智慧來解決復雜的問題。這雖然超出了語言的功能界限,但是我們仍然要借助這一偉大的工具。福柯在古典語言與近代語言之間尋找連接兩者內在關系的橋梁,將希望寄托于普通語法本身。至少在普通語法中,我們能夠感受到語詞所具備的傳遞功能,概念因時代而變動,但語法卻將思維模式固定下來。高度屈折的語言力圖通過詞尾的變化,反過來將詞根固定下來以求得概念的完整與統一,詞與詞之間通過詞根的對比反映出概念的一致性與差異性。詞根的不變與詞尾的變化將變與不變對立的統一在一個詞中,這樣,概念本身既具有了穩(wěn)定性,又具有了變動性。但是,令這些語言的創(chuàng)造者們始料未及的是,至少抽象的概念一直在發(fā)生著劇烈的變化:自由、奴役、文明、野蠻、民主、專制……,對這些詞匯我們所能理解的內涵基本上是在近代以后確立的。然而,在任何一部歷史學著作中,它們都被充分而廣泛的濫用了。
在古今之間概念不同的情況下,我們卻用著近代才被定義的語詞來描述過去發(fā)生的歷史,這不是要去否定歷史學家的辛勤勞動和歷史學著作的思想價值,而是要說明概念使用的復雜性。古典與現代之間的沖突絕對不會是活著的人與人之間的沖突,而只能是觀念的沖突。詞與物的背離,在思想史中表現的尤為明顯,這是福柯無法否認的事實。他要將這種背離控制在一定的范圍內就需要對概念進行細致的分類,分類的意義在于將作為整體的概念或概念群各個擊破,以達到由局部而整體的確定概念的目的。③但是,整體的概念或概念群是否意味著概念的簡單集合,正如一個句子是由不同的單詞構成,我們理解每個單詞的意義,卻不理解句子整體。那么,對單個詞匯概念的固定,相對于理解整個句子而言,很難說是有價值的。
福柯的“分類”是建立在對概念群有了整體的把握的前提下的。也就是說,概念群整體能夠被充分理解,繼而才被分解為一個個的亞系統。然后,所有的概念便對號入座,進入到這些亞系統中,成為這一完整體系的細胞,或者叫零部件。這些細胞對于普通人而言,就是所謂的單詞,不論他們愿不愿意使用福柯劃定的分類,他們都會將這些概念以滿足自己的需要為前提進行利用。如果,福柯本人的思想不能真正的“惠及”他者,那么他的分類便僅僅是一種個人行為。人與人之間只存在著相對的理解,那么福柯的亞系統在誕生之日起,就只能作為思想史的遺跡,放在精神世界中讓后人瞻仰了。
分類的必要性在于,讓人們用最簡便的方法來掌控概念群,盡量不借助于外部施加的條件,把這些概念分門別類的貯藏于各個亞系統中,僅僅起到了一種圖書館標簽的作用,概念之間的交叉,重合與創(chuàng)新構成了我們所能知道的人類思想史。但是,在福柯這里,人可能僅僅是概念的承載物之一,從表面上看,語詞承載著概念為思想和表達服務,毋寧說,人類是語詞的載體,他用自己的活動所積累的經驗性事實來為語詞提供思想的基礎。沒有這些經驗性事實,或者由這些經驗性事實沉積的習慣,語詞只會有空洞的外殼,成為語言史上的化石。
[1]譚業(yè)升.“詞與物”他說——福柯《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的語言學啟示[J].山東外語教學,2003(3).
[2]張一兵.從相似到表象:走向大寫的構序——福柯的《詞與物》的構序論解讀[J].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5).
[3]張典.作為歷史形態(tài)的物的秩序——對福柯《詞與物》的一種讀解[J].甘肅聯合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4).
注釋:
①譚業(yè)升.“詞與物”他說——福柯《詞與物:人文科學考古學》的語言學啟示[J].山東外語教學,2003(3):63.
②張一兵.從相似到表象:走向大寫的構序——福柯的《詞與物》的構序論解讀[J].遼寧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5):13.
③張典.作為歷史形態(tài)的物的秩序——對福柯《詞與物》的一種讀解[J].甘肅聯合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