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網絡數字化技術使版權擴張趨勢愈演愈烈,傳統版權制度應對挑戰捉襟見肘,個體私權逐漸蠶食公共領域的利益,現代版權制度因背離其設計理念,以致引起“版權消亡”的預測和呼吁。版權擴張與技術進步密不可分,信息技術的發展推動版權擴張達到頂峰的同時,實際上也打破了出版傳播的技術壟斷,顛覆了以復制權為核心的傳統版權制度,亟待重構面向網絡時代的后現代著作權保護制度,重新厘清著作權制度的邏輯起點,系統詮釋著作權制度的原則框架和概念體系,從社會倫理、原則框架、法律救濟三個層面,調節個體私權與公共利益、作者與傳播者趨同、實物復制衍變無形接入三個領域的利益平衡。
[關鍵詞]著作權;版權制度;版權擴張;網絡時代
[作者簡介]蘇貴友,中國傳媒大學。
一、現代版權制度擴張與后現代主義批判
著作權作為一種私權,但它的復制和傳播卻具有社會性、大眾性和公共性,與國家利益和公共利益緊密相關。現代著作權制度的根本原則就是通過授予著作權人一定期限的壟斷權獲取經濟收益,以此激勵作者的創作熱情,從而促進整個社會知識的生產和總量增加。因而,現代版權在制度設計上追求著作權私權保護與文化公共領域獲取之間的利益平衡。因此,如何協調著作權的私權屬性與傳播社會公共屬性的矛盾沖突始終是版權理論和實踐的難題之一。
著作權是一個社會歷史概念,其產生和發展是以人類社會發展過程中具備了一定思想條件和技術條件為前提,尤其后者極大地改變了相關領域的利益格局,重新分配利益,才孕育出了現代版權制度。每一次印刷和傳播技術的進步帶動版權擴張,會打破版權制度內部的利益均衡,但傳統版權制度很快通過內部調節建立新的利益均衡。例如,隨著科技的發展,著作權內涵外延不斷擴大,產生了如音像復制權、播放權、制片權、鄰接權等新的著作權權能;隨著商品經濟的發展,增加了改編權、發行權;特別是計算機軟件、信息網絡為代表的高新技術的快速發展與應用,為版權制度的擴張提供了廣闊的空間,作品的信息網絡傳播權迅速被建立起來,成為占據數字時代網絡虛擬空間制作和傳播最重要的權利之一。
如果說隨著出版業從印刷時代邁入電子時代,傳統版權制度通過不斷擴張和引入新版權權能,能夠基本上協調處理著作權私權屬性與社會公共性的動態平衡的話,版權發展的歷史從某種意義上就是版權擴張的歷史。隨著數字網絡科技的發展,以印刷復制為核心的傳統版權制度在應對虛擬海量為特征的數字版權顯然沒有得心應手。我們看到數字化浪潮和網絡技術發展已將版權擴張和版權保護推到了極致。這表現在:一方面數字化作品被虛擬,幾乎零成本地被復制和傳播,使得版權作品在社會中無處不在;另一方面是權利人借助傳統版權保護措施,甚至通過技術保護措施來限制公眾對版權作品的合理使用,著作權私權蠶食踐踏公共領域的趨勢顯現,傳統版權制度內部調節已疲于應對,瀕臨消亡。現實社會中,傳統版權制度的悖論尤其突出,一面是版權的不斷擴張和版權保護力度不斷強化;一面是侵權案件和侵權現象的層出不窮;一面是著作權人逐步提高權利意識,強調著作權私權屬性不斷擠壓社會公共領域的使用和傳播;一面是世界巨型高科技企業依靠科技力量和資金實力正在形成某種程度的知識壟斷,蠶食踐踏公共領域,阻礙了社會文化傳播和科技進步。如計算機軟件的版權、專利權向全球互聯網領域方面的擴張,使整個人類的信息自由權受到威脅也是不爭的事實。
后現代主義學者將著作權比作“為了發給作者獎金而對讀者征稅”。他們認為,隨著技術的進步,著作權主體和客體的范圍不斷擴大,傳播者與作者的界限被打破,著作權制度的內部矛盾不斷加深。人類進入信息社會,每個參與者既是作者,也是傳播者,又是消費者,創作更多回歸本源,不再是知識商品需要市場的價值實現,而是作為知識禮品通過互聯網平臺互為交流。權利人和公眾利益平衡逐漸消失,傳統意義上的著作權制度瓦解了。美國網絡激進主義者John Perry Barlow撰文指出,傳統版權制度已不適應網絡時代的需要,人類社會已經進入一個由網絡空間構成的虛擬世界,知識產權法不可能通過修補、翻新或擴展就能包容數字化表達的這些東西,必須重新打造新制度,而且未來版權保護將更多依賴倫理與技術而不是法律。
后現代主義者倡導開放、共享、學習、合作、尊重、協調等理念并形成開放源碼(open source)、自由軟件(free software)等運動對傳統著作權制度進行著解構和否定,但開源軟件、自由軟件運動始終擺脫不了與版權的關聯,在抵制傳統版權制度的同時,也在尋求傳統版權制度的保護,并逐漸轉為與傳統版權制度所兼容,但其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是對版權制度全新意義上的建構。
二、信息技術發展加速解構傳統版權制度
現代版權制度作為一種社會歷史現象率先在西方誕生,普遍歸因于思想啟蒙運動和活字印刷術發明應用。尤其后者極大地改變了相關領域的利益格局,重新分配利益的需要,才孕育出了現代版權制度。印刷術出現以前,人類社會處于手稿時代,書籍的復制只能依靠手抄,費用高昂,數量有限。人們創作更多出于興趣愛好或揚名賣文,因而手稿時代的文稿所有權就足夠了,版權并無存在的必要。活字印刷術的出現催生出嶄新的印刷行業,并開始改變這一局面。最初的印刷業是一個“資金密集”型行業,鑄造活字、排版印刷、紙張油墨、發行銷售等各個環節都需要投入巨資,作品出版的經濟利益也很低,印刷商迫切需要出版印刷壟斷權利。所以版權制度早期是授予出版商人的印刷特權,而與作者無關。直到1710年,英國《安妮法》(Statute of Anne)的頒布施行,規定授予作者14年的版權保護期限,在此期間,未經作者授權(并支付相應經濟報酬)的情況下,他人無權復制。《安妮法案》因為首次闡明了版權是圖書作者所固有的權利,因此一直被視為現代版權概念誕生的標志。
回溯現代版權制度起源,我們可以總結出傳統版權制度幾個特點:(1)版權制度是以保護出版商的復制(印刷)專有權發展而來的;(2)作者、出版商、使用者的角色職能清晰,作者負責作品創作,印刷商進行復制發行,使用者以獲得實物復制品或載體(書籍)形成消費;(3)現代版權制度初衷是保護作者權益,鼓勵創作,而作品必然通過擁有先進技術手段的印刷商進行復制和發行。印刷商,即作品的傳播者,也成為現代版權制度鏈條中不可或缺的一環,也被現代版權制度賦予相應的權利以保障整個版權體系的運行。(4)著作權是一種壟斷權,是通過授予作者一定期限的壟斷權獲取經濟收益,以此鼓勵創作和知識積累,由于作者經濟權益要通過傳播者實現,所以傳播者享有同作者相同的版權壟斷。
從以上分析可以看出,現代版權制度設計本意以作者為保護主體并授予一定期限的壟斷權,但傳播者因其掌握復制發行的關鍵作用享有了相同甚至更強的壟斷保護地位。這是因為傳播者擁有先進的傳播技術,承擔印刷復制的生產費用,發行傳播過程中資金投入和財務風險以及所提供的專業化服務。而且印刷出版早期,作品創作、印刷出版和傳播技術與現代相比異常艱辛、耗費巨大、過程漫長,出版經濟利益很低,必須依靠版權制度來保護作者,尤其是印刷商權益。作者和出版商的利益和目標不盡相同,傳統版權制度的設計更像是為傳播者量身打造,傳播技術和傳播投入及傳播渠道稀缺成為版權制度存在的理由。這種趨勢并沒有隨著科技進步有所改變,盡管此后傳播方式也有了巨大的發展,從單一印刷出版發展到了廣播、影視等多種渠道,但保護傳播技術和傳播過程的特點并未發生改變,而新產生的權利形態包括鄰接權利,反而逐一納入了傳統版權保護體系。傳播者追逐私利,趨利本性使其極易濫用壟斷權,損害公共領域空間,這與以經濟利益刺激為手段,文化知識生產為目的的現代版權制度理念相違背。隨著版權權利類型層出不窮,作者與傳播者的界限也被打破,版權制度內在矛盾不斷加深。技術進步帶來了版權擴張,同樣傳統版權制度面臨的最大威脅也來自科技的發展。網絡數字化技術的發展將版權擴張推到極致的同時,信息科技的運用也在解構傳統版權制度。數字化技術和網絡技術徹底打破了作者、傳播者、消費者的界限和角色定位,網絡出版技術降低了出版的專業門檻,版權作品經過數字化加工后,借助網絡傳播技術,便可以便捷、簡易、低成本、自由地編輯制作、傳輸復制、下載打印,從而徹底打破了傳播技術的壟斷。網絡出版的集約化、出版流程簡易化,使每個參與者既是文化知識的創作者,也是傳播者和消費者。消費方式也從實物復制或實物載體逐漸被閱讀權、接入權的方式所取代。
三、亟待重構面向網絡時代的后現代版權制度
互聯網技術的普及發展對傳統版權制度的沖擊絕非僅僅是傳播方式的一種革命,而是對傳統版權制度全方位的顛覆,絕非是通過對現有版權制度和保護框架翻新與修補能夠得以解決的,必須以全面嚴謹科學的態度深入分析最新技術發展與版權擴張的內在聯系,著手重構面向網絡時代的后現代版權制度。重新厘清著作權制度的邏輯起點,從哲學、社會學、經濟學、法學等領域系統詮釋著作權保護制度的概念體系和原理框架。徐碹教授較早就對現代社會中知識產權保護制度出現的新問題和變化進行了深層次理論探索。她指出知識產權系統詮釋的研究應該包含知識產權之必須保護、如此保護并限制知識產權擴張的理由。她并進而提供了一攬子解決的思考框架:首先嚴格區分“知識產權制度之外”與“知識產權制度之內”的研究,其次明確知識產權系統詮釋工作的理論定位是“實證法哲學”,而不是“思辨法哲學”。
作者也認為進入數字網絡時代后,尤其當前數字出版炙手可熱的大環境下,傳統著作權保護制度的權屬種類以及定義概念等從內涵外延上都已不能準確科學詮釋著作權制度的某種變化。譬如,互聯網時代的網絡出版就使得數字版權呈現出虛擬性、無限性、海量性、碎片化的特征,不僅使得網絡侵權行為難以控制,也嚴重沖擊著傳統版權保護原則和概念體系,如網絡作品在網絡空間被臨時儲存、傳播與使用,是否適用于傳統的“復制”和“盜版”范疇;又如計算機的臨時存儲復制是否屬于復制,屬于侵權?對網絡版權技術保護措施和權利管理信息手段的規定和限制程度等,這些都是依靠傳統版權體系翻新和補充所無法解決的。
面對新變化和新形勢,我們應該積極重構面向網絡時代的后現代著作權保護制度,并著重從三個層次解決互聯網時代對版權制度的沖擊和影響。首先是社會倫理層面,解決好著作權個體私權與公共利益的關系,減少版權擴張對社會公眾的教育權、學習權、信息自由權等基本人權侵害,將私權和公權的利益沖突保持在一個平衡的范圍。其次,版權制度原則框架層面,著作權是傳播中產生的財產權,“無傳播則無權利”,正是傳播技術的成熟運用使得著作權經濟權利得以實現,而這恰恰是出版商借助對于傳播技術的壟斷而實現的。互聯網時代提供了廉價便捷的傳播技術,從而打破了出版者對于傳播技術的壟斷,大大降低了傳播的門檻,尤其大量出現的網絡出版和“自出版”使得作者和傳播者合二為一,帶來的影響與變化異常深刻。這一方面這使得網絡侵權防不勝防,無法控制;另一方面,傳統出版鏈條中借助傳播技術壟斷得以實現著作權經濟權益的基礎也已消失,作者可以便捷廉價地傳播其作品。而數字版權的全媒體開發、碎片化運營,必然給作者帶來微版權運營、小金額購買、海量化授權等版權權益新特性,直接沖擊版權保護制度的原則、框架和基石。最后,著作權法律救濟層面,傳統版權制度核心特征之一就是實物“復制”發行,并以此建立起版權保護體制,制定了一系列民間個體、行政保護、法律制裁等各種版權救濟手段。互聯網時代版權作品已更多由“實物復制權”過渡到“無形接入權”。因此,傳統版權制度侵權概念、救濟方式很難適應網絡時代版權保護的范圍和特點,由此必然帶來對于現代版權制度和概念在法律哲學、法律定義、法律應用等法文化領域的全面調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