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大玢
湘劇有沒有“流派”藝術?我的恩師彭俐儂,在她40多年的舞臺實踐中,就創造了質樸端莊的“彭派”藝術,不僅為省內業內外人士所認同,在全國亦有相當的知名度。
彭老師的演唱水平很高,她有一幅得天獨厚的嗓子,無論高腔、彈腔,出自她口,音質醇厚,音色清新,既樸實無華,卻又十分動聽。如《琵琶上路》中,“趙氏女,離故鄉”一段近60句的【清江引】放流,在無伴奏情況下,她把唱和板式結合,一氣呵成,每一個字都很清晰地送到觀眾的耳際,牽動人心,真是聲情并茂。每次唱完觀眾都報以滿堂彩。在趙五娘臨別時,她向張大翁說:“有一日蔡伯喈回鄉黨,大翁叔要打……”,她用特殊音調,將這個“打”字含有的怨、恨、愛三種復雜的感情,渲染得淋漓盡致。讓我感受到這個“打”字,深刻地揭示了人物對丈夫的一種深沉的愛,這是多么難得的創造。在趙五娘描畫公婆遺容時,一曲【三仙橋】的起句“提筆未畫淚先流”,唱得凄婉、蒼涼、悲怨,讓觀眾流下了眼淚,她演出了一個活生生的趙五娘,她就是趙五娘啊!這是彭老師用聲腔塑造人物的范例。
彭老師很注重演唱技巧。湘劇旦行唱高腔一般都是大嗓子,她卻把大小嗓結合起來,在中音區予以發揮。如《回書》中二娘所唱“老爺休流淚,我兒免悲啼”;《搶傘》中王瑞蘭唱“他的心意我能解”都在中音區進行。
在五十年代,她是省湘劇院的擔綱旦角,戲多,演出任務繁重,沒有得到休息,嗓子出現疲勞。彭老師就運用“偷腔”、“停頓音”等技巧,不但沒影響戲演唱質量,反而增加了“彭派”的演唱色彩,突出了自己獨特的風格。
彭老師傳統底子深厚,但從不墨守成規。早在上世紀50年代,不論是傳統戲、現代戲,她就開始了聲腔的改革。如彈腔《斷橋》的核心唱段“許郎夫你莫跪休要怕……”她認為這是白娘子與許仙這一特殊人物關系的轉折點,她要在斷橋重逢時捅破“人妖之間”這張紙,這需要極大的決心,要唱出愛、怨、恨交織的復雜感情。她在父親名琴師彭菊老的幫助下,創造了湘劇彈腔的新板式【正南路三眼】,為省戲曲音樂界所承認,很快流傳開來。又如《柜中緣》玉蓮的唱的【四平調】,她為了表現這青春少女對愛情生活的憧憬,將一些生動的民間小調的弦律,糅進四平調,真是水乳交融,唱出了玉蓮這一人物的天真、無邪,活潑可愛的動人形象。
彭老師敢于用古老的高腔表現現代生活。60年代初移植歌劇《春雷》,她扮演青年革命者潘亞雄,在發動農民時有“大風大浪起來了”的唱段,她以【新水令】曲牌為基調,巧妙地吸收歌劇的某些弦律,經她唱出來是地道的高腔,其氣勢力之磅礴,情感之濃烈,在場的演員和觀眾,莫不受到彭老師演唱藝術的魅力而激動起來。又如《菊花》劇中,女主人公菊花有“芙蓉江水白浪翻”唱段,她用彈腔【反南路】加以革新,唱出了當時形勢緊張的情景。“大雨之后有晴天”的尾腔,又顯示了菊花的不屈不撓的悲壯意志。一般說【反南路】是比較悲情的,但在彭老師的演唱中,卻揭示了女主人公前后兩種不同的情感,確實令我佩服。她演《江姐·刑審》一場,這正是革命者高揚斗志,怒斥反動派的時候,彭老師唱的卻是比較柔性的曲牌【懶畫眉】,但她唱來卻是柔中有剛,把江姐面對酷刑的革命素養,無畏精神,表現得極有深度。她創造的新腔,在《生死牌》、《山花頌》、《園丁之歌》等劇中,都有生動的體現。
彭老師對于吐字、念白也非常講究。她能在道白中體現人物的身份和情感。如《掄傘》的雨后晾裙:“晾在哪里呀?”像是自語,實是說給蔣世隆聽的,把少女的矜持、嬌羞,在這五個字的道白中流露出來,在觀眾眼前,出現了一種美的意境。
以上,我著重談了彭老師高超的聲腔藝術,她的表演始終堅持從生活出發,從人物出發。這里我只舉一個例子,她在《琵琶上路》描畫公婆遺容時,一看說“公公畫得像,婆婆走了樣”,如是她回憶、揣摩婆婆生前倚門盼兒回來的步態、眼神,真是神態畢肖,具有深沉的藝術感染力。限于篇幅,就不一一贅述了。
彭老師為人,和她的唱腔風格一樣,老實忠厚,從不賣乖弄巧,炫耀自己。她常說:“莫言人對我,要看人對人。”五、六十年代,階級斗爭那根弦蹦得緊,在一些批判會上,她作為名演員、副院長不能不表態,但她發言謹慎,說點事實,從不用惡語傷人。
1979年,我和她一起參加第四次文代會,華國鋒主席舉行盛大茶話會,歡迎與會代表。按代表團安排座次,她卻在湖南代表團區域內找不到自己的座位,她笑著:“我沒座位啊!”這時,廣播聲響了:“請湖南的彭俐儂代表到64席來。”原來這64席是華主席、胡耀幫、周揚等同志的一席。當周揚同志問華主席:“這是湘劇演員彭俐儂,認識嗎?”華主席笑著說:“怎么不認識,老熟人嘛!”彭老師站起來,略略欠身喊了聲“華主席”,便老老實實坐在那里,再沒說過第二句話。席終,她回到賓館,大家問她坐到哪去了,她只微微一笑,并不以為這是無尚光榮,加以炫耀,直到我問她才說。由此可見彭老師的低調作風。
彭老師在湘劇界作出了巨大的貢獻,不論在藝術上以及如何做人上,留下許多我們學之不盡的豐厚遺產;同時也培養了幾代至今活躍在舞臺上、為觀眾認可和贊譽的學生(包括嫡傳和再傳弟子),延續著湘劇特別是旦行藝術的生命。
我想,創造湘劇“流派”藝術,不僅僅是彭老師一個,其他像徐紹清、楊福鵬、吳淑巖、劉春泉、董武炎等諸位前輩,都具有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和代表性劇目。我希望文藝界、新聞界以及教授學者們,能愛護被稱為“省劇”的湘劇藝術,為以上藝術家的風格流派,寫出理論研究文章來,讓他們獨特的流派藝術,流芳百世,一代一代傳承下去。
(責任編輯:蔣晗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