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1898年,中國與法國都發生了足以載入史冊的大事件——維新變法與德雷福斯事件,前者是中國士族本性的又一次張揚,后者則宣告了西方知識分子階層的誕生。這兩起不同時空與地域中的“知識分子事件”是空前的巧合,卻也是歷史的必然。本文從歷史與文化的角度出發,旨在通過1898年這一特殊的交匯點,分析中西知識分子的差異與合流,從而展望知識分子的未來命運。
[關鍵詞] 1898年;德雷福斯事件;維新變法;知識分子
“我不愿把我與這個充滿行動的世界隔開,不愿意把一棵橡樹栽在花盆里,讓它在那兒挨餓、憔悴。學者不是獨立于世的,他是現今這個靈魂萎靡的隊伍里,一個執旗的人。”[1]在19世紀以前的西方社會,所謂的“知識階層”似乎一直給人們留下的是極為模糊的背影。從古希臘時期的先賢圣哲,到古代披著神圣教衣的傳道者,再到生活在天國與塵世之間的啟蒙主義者,這些高高在上的“準知識分子”永遠睥睨人世,夢想天堂。他們,大多只是獨立的“為善者”。中國則有著更為深遠而濃厚的“士傳統”。早在兩千五百多年前,孔子便身體力行,帶著一班追隨者,奔走于各諸侯帳前。到了宋朝,張載更是說出了“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圣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如此大氣磅礴的話來,大丈夫只身天地間,使命何等艱巨!而正是這群文弱之“士”,多少次在危難中扛起“救世”的大旗,挽救歷史于狂瀾。
兩條發源不同的河流,兩種背道而馳的傳統,卻在歷史前進的車輪中,逐漸靠近,當“人”逐漸成為“準知識分子們”思考的焦點,當中國的“士人們”再一次站在歷史選擇的拐點,終于,1898,他們在這一年相遇。
一、1898年——法國的德雷福斯事件與中國的維新變法
1898年1月10日,德雷福斯案中真正的叛國者埃斯特哈齊于軍事法庭受審,結果被判無罪!真理與公義被打了一記大耳光。
1月13日,法國作家愛彌爾·左拉率先拍案而起,發表《我控訴》的檄文,他控訴法國當局在該案中的無恥、卑鄙、欺騙和懦弱,為那個“竇娥”式的猶太人德雷福斯大鳴不平,左拉這樣寫到:“我只有一個目的:以人類的名義讓陽光普照在飽受折磨的人身上,人們有權享有幸福。我的激烈抗議只是從我靈魂中發出的吶喊。若膽敢傳喚我上法庭,讓他們這樣做吧,讓審訊在光天化日下舉行!”[2]
是日該報刊印了30萬份專刊,“我控訴”成為那個“美麗年代中最有名的戰斗口號”。面對公眾輿論倒向一邊的壓力,左拉毫不畏懼。關注弱者,無愧良心,左拉扛起正義之旗,引導著德雷福斯事件,撕裂了法國社會,同時也撕裂了法國的知識界。雖然左拉并不是學者干預政治的第一人,但當他以一個當代“知識分子”的形象兀立在世人面前時,他所帶給文學界、司法界以及政界的震動,皆是前無古人。
“為德雷福斯上尉的辯護就某種方式而言就是20世紀知識分子一切行動的起點。”而幾乎所有人都認為,正是德雷福斯事件使得法國知識分子走出了“為藝術而藝術”的樊籬并擔負起“現代國家的道德守護者”的天職,自此,“知識分子”之名昭彰于世,薩特、德里達等璀璨明星也將相繼照耀于法國的半邊天空。
而就在法國的左拉發表《我控訴》十天后,1898年1月24日,維新派與保皇派展開了一場激烈的論戰,康有為以一人之力舌戰群雄。康有為受命寫成著名的《乞統籌全局以救危立國》的“上清帝第六書”,并進呈他的《日本變政考》和《俄大彼得變政考》“專著”以供御覽。自此,一介書生康有為登上歷史的舞臺。1898年,他成為每一個百姓命運的設計師。
左拉和康有為,一個為了維護先進國家的真理正義而拍案而起,一個為了挽救后進國家的免遭覆亡而肝腦涂地,他們都不能安心于書齋之一隅,不約而同地將自己的眼光投向世事擾攘之中。“獨善其身”被心照不宣地擱置一邊,于是,前者被認為宣告了西方知識分子的誕生,后者則是中國知識分子本性的又一次空前張揚。從這個意義上看,他們的身份體認,使命承擔,介入社會的沖動使得他們足以成為后世介入型知識分子的典范。也可以說,1898年,這兩起“知識分子事件”足以成為二十世紀中西知識分子文化合流的前奏。
二、差異——兩種發源不同的知識階層傳統
不論是古代還是現代,不論是西方還是東方,知識階層似乎一直都在學術與政治的天枰間掙扎與求索。不同的是,曾經,中國的士階層傾向政治,而西方的“知識分子”則傾向學術。
1、愛群體與愛自我
“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中國傳統的農業文明為出身下層的知識階層提供了更為深廣的群眾視野。“12世紀以來,社會地位在中國主要是由任官的資格,而不是由財富所決定的,此項資格本身又為教育,特別是考試所決定的。中國歷來最為突出的是將人文教育作為社會評價的標準,其程度遠超過人文主義時代的歐洲或德國的情形。”由于出身平民,所以他們更了解百姓的疾苦,因而也更能胸懷天下。一朝金榜高中馬蹄輕疾,也要鞠躬盡瘁為國為民,只為衣錦還鄉對得起江東父老。而西方較早出現的市民社會中的商品經濟卻孕育了獨立的個人主義。
2、愛君王與愛上帝
信仰是支撐一名知識分子的脊梁所在。馬克思·韋伯就深信任何一個偉大民族早期的存在與發展都離不開一種強大宗教力量的支持與推動,因為在未曾“除魅”的時代,由于對自然界的恐懼以及“滄海一粟”的不安,人們需要確立一個意念中的“虛擬”世界來確證自我的存在,這個世界可以讓他們在面對無法掌控和預測的自然時充滿精神意義上的力量。中國傳統儒家文化中的“以道事君”和“道高于君”思想培育了中國知識分子強烈的歷史責任感和濃烈的政治熱情,儒家不信鬼神,更對“來生”嗤之以鼻,唯有聲名與德行方能流傳千古萬世,所以即便清高如“平日束手談心性”,臨難也要一死抱君王。西方的知識分子則堅信他們始終沐浴在上帝的“恩澤”中,他們祈禱冥冥之中有神的庇佑與注視,他們知道不管此生約伯經歷了多少磨難,上帝都會伴其左右,賜予榮光,他們置身塵世,卻放眼宇宙,只有“自強不息者,到頭吾輩均能救”(進入天堂)。
3、愛有序與愛自由
中國的階層是一個金字塔結構。西方則是網狀關系結構。中國的士人似乎特別喜歡制定規矩,他們不僅要求自己遵從三綱五常,也要求婦女遵從三從四德,柏拉圖哲學王的夢想似乎在這里實現,因為在很早的古中國,士人便已是社會的立法者,君主是“人王”,而置于人王之上的,是他們自己創制出來的“道”。故而“士者”如此清高自詡,孔子才能拍著胸脯信誓旦旦地說出“茍有用我者,期月而已可也,三年有成”之類的豪言。而“歐洲有了十八九世紀的個人主義,造成了無數愛自由過于面包,愛真理過于生命的特立獨行之士,方才有今日的文明世界。”
但在批判中覺醒正是歷史賦予知識分子的使命,在擁有了知識的形而上的文字滿足之外,對現實永不滿足是他們共同的特質。恰恰是因為他們沉醉于自己的觀念世界,所以他們覺得自己有義務去維護他們認為是對的觀念和價值,當上帝在科技日漸發達的今天逐漸隱退,當國家在內外交困中風雨飄搖,他們便奮起反抗,同時相信自己是在捍衛超出自己狹隘的權力的理想國。
三、斷裂——1898年以后,共同破滅的夢想
然而,總是活在夢想中的知識分子終究會看到泡沫的破滅。憑借一己之力又如何能挽大廈將傾于既倒。若是一介武夫也好,能抄起刀槍,去與世間一切罪惡拼個你死我活。他們只是知識分子,擁有異常發達的大腦與無窮無盡的想象力,卻沒有能夠維護與實現自己所有想象的力量。
對于西方的知識分子來說,宗教的衰微與上帝的隱退仿若抽去了他們的脊梁。正如巴雷特所指出宗教對于中世紀人們的重要性:“對于中世紀的人來說,宗教與其說是一種神學體系,不如說是始終包圍著個人從生到死整個一生的一個堅固的精神模子,它把個人的一生所有尋常的和非常的時刻都予以圣潔化并包含在圣餐和宗教儀式之中。失去教會,就是失去一套象征物、偶像、信條和禮拜儀式”[3]。將近兩千年,他們生活在宗教的精神家園中,毫無畏懼,勇往直前,因為他們相信家園之外的丑惡會有仁慈上帝替他們解決。當宗教逐漸失去原有的魔力,沒有了上帝的知識分子也就如同失去家園的孩子,陷入到無法言說,晦暗不明的孤獨與焦慮之中。于是,德雷福斯事件中知識分子的挺身而出恰如火花一點,薩特等人的哲學探索也只是黑暗中孤寂的吶喊。
在中國,這種斷裂的痛楚則更為劇烈。當溫和的改革再無法重建昔日和平有序的家園,因為戰火幾乎將這片土地化為灰燼,生民涂炭,山河破碎。“道”是個什么東西?士人們終于看清了自己的處境,一直以為自己是真正的帝王,實則是受人壓迫與利用的落魄看家狗。傳統的“道”實在經不起羞憤至極的士人們這么一問,于是,恪守了幾千年的倫理綱常,在五四的“槍林彈雨”中千瘡百孔,從此,儒學再無回天之力。除去了“道”的中國士人還有什么?胡適在《領袖人才的來源》一文中寫道:“一個時代要有一個時代的‘士大夫”。于是,在國內的新式學堂里,或在海外的留學生涯中,接受了西學的年輕人逐漸地轉化成“五四”一代新青年。中國近代的知識分子正式誕生。
沒有了信仰的知識分子還能走多遠?光鮮喧囂的外表下實則是一顆脆弱空洞的心。昔日“執旗者”的高大身影逐漸遠去,“獨善”書齋成為他們逃離現實的最佳途徑。脊梁被抽去,他們只能跪著前行。
四、未來——舊信仰的消逝與新信仰的亟待建立
回望歷史,遠眺未來,雖然大眾對何為“知識分子”這個問題仍然眾說紛紜,然筆者認為, 真正的“知識分子”一定是一個處于知識與社會之間的群體,“他既要埋首書齋進行他的知識探求,同時又要面向社會履行他的公共關懷,這兩者缺一不可,如果只顧前者,那是學者,如果只顧后者,那是社會活動家。”[4]
面對這個“除魅”的世界,我們緊張,我們不安,我們覺得自己就像一架漂浮在欲望中不停工作的機器。人的生存意義何在?知識分子的未來究竟在學術的象牙塔還是在為建立新的信仰體系而努力的途中?我們相信,知識分子從未放棄對更好世界的追求。他們骨子里的批判精神卻永遠不會磨滅,這種力量銘刻于他們的骨髓之中,與生俱來。當今時代,對知識的占有已經不再是衡量知識分子的唯一標準,在對他們的身份進行體認時,我們更看重的是他的內心是否有一種骨氣,那是幾千年的士傳統所賦予的使命擔當與悲憫情懷,那是德雷福斯事件中精英分子所傳承的自我期許與正義信念。謹遵“一心只讀圣賢書,兩耳不聞窗外事”的學者絕不算是真正的知識分子,“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的讀書人才能再次執起“救世”的大旗。
知識分子未死,死的只是舊的已經過時的信仰;河流已然匯聚,新的信仰亟待形成,它們呼號著奔騰,涌向更遠的未來。
參考文獻:
[1]余杰.《余杰自選集:文明的創痛》[M].天津:百花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262.
[2][美]本恩斯.《法國與德雷福斯事件》[M].南京:江蘇教育出版社,2006年版,99-100.
[3][美]威廉.巴雷特.《非理性的人:存在主義哲學研究》[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2年版,25-26.
[4]陳占彪.《五四一代知識分子觀研究:以魯迅、胡適、郭沫若為中心》[D].復旦大學2007年博士學位論文.
作者簡介:郝琳,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研究方向: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