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鷹
藍緞子似的伊犁河水呵,
你兩岸有多少株新栽的白楊!
像百靈鳥一樣的馬達鈴琴呵,
你琴弦里注入了多少歡樂?
在新疆,當遠方來的客人稱贊起一株挺拔秀麗的白楊樹的風姿的時候,當地的同志常常好心地糾正:“這還不算什么。你到伊犁去,就會看到那才真是一座白楊城。”
盡管對伊犁的白楊樹已經有如此這般的思想準備,但一旦身臨其境,我們仍然感到一陣驚奇和欣喜,既在意中,又在意外。
那天下午,我們從風色宛似江南的伊犁河谷進入伊寧市,首先吸引住我們的,不是馬上的哈薩克騎手,不是冬不拉的弦聲,也不是馬路兩旁淙淙的渠水,而是那一行行、一排排的綠色“巨人”,整整齊齊、高高大大、郁郁蔥蔥的鉆天楊。
它們威武地站列路旁,大街小巷,無處不在。每株都有幾十米吧,筆直地聳入高空,把藍天劃成條條塊塊。長得那么凝重,幾十年的風霜雨雪,不會使它們有分毫地屈曲;靠得又是那么緊密,一株挨著一株,誰也不能叫它們分開。青白色的樹干,泛著一層淡淡薄薄的銀光,繁茂的枝葉上卻蕩漾著翡翠般的嫩綠,牽牽連連,結成長長的碧玉屏風,把遠遠近近的俄羅斯風格的樓房、伊斯蘭教禮拜寺傘蓋形的尖頂和人家庭院里濃密的果園,一齊遮住。
古詩云:“白楊多悲風,蕭蕭愁煞人。”南宋詞人姜夔在合肥見滿城楊柳,西風夕起,騷騷然作秋聲,譜了一曲“凄涼犯”,首句是“綠楊巷陌秋風起,邊城一片離索。”當時金兵壓境,國土日蹙,連江淮腹地的合肥都被看作是“邊城”,當然綠楊騷騷也就全是凄涼情昧了。在長夜漫漫的歲月里,蕭蕭的白楊樹帶給伊犁各族人民的,何嘗不是凄涼呢?從清朝的伊犁將軍到國民黨的地方軍閥,殘酷的階級迫害和民族壓迫使伊寧城充溢著愁云慘霧,使伊犁河日夜嗚咽,富饒的土地上灑滿了勞動人民的眼淚。然而,“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古代詩人對白楊的描寫和情懷,和今天的伊寧卻沒有任何聯系。一樣是邊城,一樣是綠楊巷陌,一樣是秋風,伊寧給人們的感覺,再沒有半點凄涼,一分離索,而是無限的豐盈,無限的生機,無限的嫵媚多姿,無限的詩情畫意。
白楊樹籠罩著的,是新的工廠,新的建筑,新的學校,新的居民點,新的街道,是作為伊犁哈薩克族自治州首府的新的伊寧市。
秋天的清晨,我們在斯大林大街上散步。斯大林大街是聯結著伊寧的新城和舊城的主要街道。它的路面很寬廣,使人想象到節日的繁華:在白楊樹下,滔滔不絕地流過歡樂的人潮。頭戴繡花小帽,身穿大花裙子的是維吾爾族姑娘;腳蹬長統靴、獷悍又瀟灑的是哈薩克族騎士;在綠長袍上系著腰帶的是蒙古族牧民;在白襯衫上繡著彩色花邊的是塔塔爾族小伙子……那些衣衫的色彩,真是要多鮮艷有多鮮艷:像金子一樣的金黃,像石榴花一樣的鮮紅,像湖水一樣的藍,像春草一樣的綠,像葡萄一樣的紫。再加上冬不拉、彈拔爾和手風琴,傳著年輕人縱情的歌聲,把斯大林大街裝點得五彩繽紛,有聲有色。可惜我們來遲了幾天,錯過了國慶,也錯過了古爾邦節,沒有能趕上那熱鬧的場面。
今天,是一個普通工作日的清靜的早晨。陽光剛從天山的群峰上升起,透過白楊樹的細枝,灑在寬闊的路面上,印下一行行規則的影子。一夜西風,最早的黃葉才開始悄悄地往下落。
三位姑娘親昵地并肩走過來,用維語談著話。一個是維吾爾族,一個是漢族,第三個呢,一時辨別不出。也許是烏茲別克族,也許是塔吉克族。本來,是可以從姑娘們的服裝和衣飾上認出來的,可是她們現在穿的全是普通的上衣和裙子,伊犁女工們最時新的打扮。我們猜想,她們也許是同事,又是鄰居,正迎著朝陽上毛紡廠、被服廠或者皮革廠去。是的,昨天,就在有六十年歷史的皮革廠靴鞋車間里,我們不是就遇見許多民族婦女的制鞋能手嗎?
幾輛空著的馬車從北頭迤邐而來,直向伊犁河岸駛去。這是伊犁地區最常見的輕便的馬車,人們管它叫“六根棍”。這“六根棍”,可別小看它,在伊犁河的渡船上,我們就見過不少“六根棍”絡繹不絕地把一車車糧食從南岸被叫作“糧倉”的察布查爾錫伯自治縣拉過河來,再轉運到汽車站,裝上開往烏魯木齊的大卡車。
伊寧新的一天開始了。長途公共汽車已經開出市區,在伊犁河谷的公路上奔馳;工廠的汽笛在長鳴;渡口的大木船正在解纜,對岸已經等著一串車馬行人;牛奶店卸下木板窗,準備迎接最早來到的主婦;孩子們三五成群上學校去,雖然是不同民族,卻是齊聲地唱著“社會主義好”;生產建設兵團農場的職工們做完了早操,正準備下地收最后一批馬鈴薯;機耕隊的性急的小伙子已經發動拖拉機的馬達,端詳著無邊的沃土,準備為明年的大豐收催動征鞍了。秀麗的白楊城呵,在清晨顯得那么活躍。
從斯大林大街走過去不遠,就是林木參天的西公園。在白楊林里,有1944年伊犁、塔城、阿山三區反抗國民黨反動統治的武裝起義的領導人阿合買提江等幾位烈士的陵墓。逢年過節,人們在西公園開慶祝會、唱歌跳舞,總要到墓前憑吊。血火紛飛的日子過去了,可是人們怎能忘記那戰斗的年代呢?怎能忘記當年作為三區起義司令部的伊寧的光輝業績呢?伊犁的許多同志,都能從今天的工廠或者學校的身旁,分明地指出哪條街曾經發生劇烈的爭奪戰,哪座樓曾經是起義領導人的辦公室和民族解放軍的指揮所,哪兒又曾經是盛世才匪幫的監獄和殺人場。十七年過去了,伊犁河水日夜在流,街道上的渠水日夜在流,當年的白楊幼苗已經長成參天的大樹,向后代訴說著伊犁的過去、現在和未來。伊寧城大街小巷的路旁,都有兩條水渠,它們從天山上來,到伊犁河去。雖是在城市里流,從人家門口走過,可是清清亮亮,明凈之至。“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它們供給滿城居民日常用水,也為滿城樹木花草帶來取之不盡的滋養,這就使伊寧城的白楊樹越栽越多,越長越美了。
前有一排排的白楊,
白楊有水才能活;
毛主席指出的道路上,
紅花朵朵永不凋落。
1961年l0月于伊犁
(此文選自伊犁州成立10周年出版的文集《伊犁歡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