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譯《小王子》的密碼

王以培

果以小王子的眼光來看《小王子》，我們就不能僅僅從作者的生活經歷來尋求作品中的奧秘了——“最重要的東西眼睛是看不見的”，只有用心找尋。

作為《小王子》的一名譯者，我試圖在此破譯《小王子》的密碼。如果錯了，是我個人的錯；但如果其中包含著一點有益的啟示，我會很高興——就算是為心愛的小王子盡微薄之力吧——誰不愿意小王子重回人間呢？

密碼001號：

“想要傳神，就得編故事”

第十七章的開篇第一句話是 Quand on veut faire de lesprit， il arrive que lon mente un peu。有人譯為“想要賣弄小聰明，就得說一點謊”。這樣譯，字面上沒錯，但我不是這么理解的。作者在這里之所以“說一點謊”，我想應該不是為了“賣弄小聰明”，而是“想要傳神”，呈現心靈的真實，所以“就得編故事”。所有童話與虛構文學，或許含有這份共同的密碼。

童話之所以有別于現實，因為現實往往不足以呈現真實。現實中所發生的一切常常為表象所掩蓋，而童話創作與其他藝術形式一樣，是一個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的過程——

而小王子在玫瑰身上“失去了時間”（有人譯成“浪費時間”），我想，或許應該是“傾注了時間”，甚至心血。上下文連在一起，也就是狐貍對小王子說的那句名言，或許應譯為“玫瑰對你之所以重要，因為你在她身上傾注了時間。”這也正如小王子的作者，在小王子身上傾注心血一樣。無論如何，這些時間，怎么能說是“浪費”了呢？——人們最終之所以難舍難分，也許正因為在一起共同度過了一段歲月與生命吧。

正如希臘的神柱看起來絕對勻稱，而實際上，柱頂部分要比下端直徑更大，這樣人站在地面抬頭仰望，看起來才勻稱優美。當初美國作家艾德加·愛倫·坡（Edgard Allen poe）就以此為例，說明藝術夸張的必要性。他說：“我們不能把一個東西畫成真的，而是要把這件東西畫得在觀眾看來像是真的。”我想，文學中的虛構也是如此。虛構不是為了更虛，而是為了更實。當小王子、狐貍、玫瑰發出人類心靈的回音，沒有人不相信他們是真的，或者說在閱讀文學作品時，人們原本就樂于暫時擺脫現實的束縛，接受另一種真實：相信玫瑰、狐貍與人類心有靈犀。而《小王子》的作者無意間說出的“想要傳神，就得編故事”，在我看來無異于泄露了天機。天機又怎能被誤解或錯失呢？

密碼002號：人類即將失去

童年，能將“他”找回來么？

正如災難來臨之前，孩子會哭，動物也會有預感并迅速遷徙，生性敏感的作者，從自己的內心深處，預感到人類即將面臨的困境與災難。

早在第二次世界大戰尚未結束，整個歐洲乃至全世界都還經歷著戰火洗禮的時候，作者圣-埃克佩蘇里就在他的一次次飛行任務和人生旅途中，觀察自身與人類的處境，并感覺到人類正在失去童年。而童年在此不僅意味著純真、善良、質樸，同時意味著智慧、親切與靈性。

人類好比一個人，隨著年齡的增長，逐步丟失了孩童的天真，起初的愛心、好奇心，變得冷漠、麻木、急功近利。因此，小王子只有對著鋒利的山巖呼喊：“做我的朋友吧，我很孤獨……”而應答的，只有他自己的回音。“多么奇怪的星球啊，他想，如此干燥、嶙峋、貧瘠，缺乏想象力。”而他在生命的旅程中，能找到新的意義么？

我們只知道小王子降臨在從前的沙漠，卻未曾想他降自未來的現實之中。或許我們的今天即是小王子的未來；而在可以預見的將來，還會有人在撒哈拉沙漠中遇見小王子么？

回憶人類的心靈處境，在經歷了（T.S 艾略特的）“荒原”之后，又走進（小王子的）“非洲沙漠”，我想，只要懷念童年，那個滿頭金發、臉色蒼白的孩子又會笑盈盈地走來——他曾帶回了“蟒蛇吞象”的奇思妙想，帶回了綿羊、紙箱、玫瑰、狐貍，帶回了小星球、小火山，還有開花的星星、甜美的落日，而今，他又再度回來，帶回人類失落的童年。也許小王子本身就是童心、童年——一顆過于敏感的心，早早預感到他要離開，并聲聲呼喚他早日歸來。

科學技術的發展使兒童早熟，成人遺忘。良知與道德的敗壞，伴隨著“猴面包樹”四處瘋長。現如今，當人們說起一個孩子，有誰會問：他的聲音好聽么？他收藏蝴蝶么？人們所關心的還不是：他考試得多少分？他爸掙多少錢？

時代的發展恐怕遠超出了小王子的想象，當他的預感一一得到證實，當年他所遇見的國王、自大狂、酒鬼、商人、地理學家層出不窮，覆蓋了整個世界，無辜的小王子，會感到欣慰還是悲哀？

密碼003號： 普遍的愿望，

隱含于孤獨的內心

如果對照作品與作者的個人經歷，我們會發現，《小王子》中的寓言大多直接來自作者的個人體驗。盡管作者的人生經歷與作品本身不能等同來看，但可以看出它們的關聯：作者果然是個勇敢的飛行員， 在一次次飛行中自我反省，并從高空俯瞰人類的處境。

1935年，作者離開妻子，試圖從巴黎飛往西貢，結果遭遇飛行事故，飛機墜落北非沙漠，他與助手一起，在沙漠中走了三天三夜，自稱經歷了“靈魂的旅程”；他還真的在北非沙漠馴養過一只狐貍……凡此種種皆有案可查，而作者的心靈體驗，卻無跡可尋。我們只有從作品中尋找蛛絲馬跡，并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

對照《小王子》與作者圣-埃克佩蘇里，我們一方面可以看到其中的關聯，更能發現其中的隱秘：原來越是個性的感受越具有普遍性；人世間最普遍的情感、真理，往往隱藏于最孤獨、最純潔的心靈。

先輩盧梭曾著有《一個孤獨的漫步者的遐想》，其實，《小王子》也可以換成這個題目。《小王子》的作者秉承了盧梭的“多愁善感”，同樣是在自然深處、自我的內心深處，通過認識自己而認識世界，發現世界。盧梭以為，上帝在造了他之后就將那個模子打碎，可歷史證明，那個模子里的那顆心是人類普遍共有的，或者說它代表了人類普遍的良知、情感與共同的心愿：渴望返璞歸真，回到自我的童年，人類的童年，并從中獲得本質的愛與自由。這樣看來，小王子也并非橫空出世，他來自的那顆只有一朵玫瑰、三座小火山的星球不是別的，正是活在人世間的一顆孤苦的心靈。

事物是辯證的，當一位作者只想讓幾個同仁，破一時之悶，卻不曾想解了世紀之憂，破了民族煩悶。相反，忽略了自身的靈魂與命運而向外“求真理”的人，不僅求之不得，連自身也迷失掉了。

而《小王子》正包含這樣的啟示：大千世界的普遍真理不在別處，正隱藏在一個孤獨者的內心。

密碼004號：他為自己的民族

找回了自尊、自信

上世紀后半期，作者圣-埃克佩蘇里的頭像和小王子一同被印在20法郎的紙幣上，小王子已然成為法蘭西的驕傲，而它的作者也成為民族英雄。是什么原因使一個童話作者享有如此榮耀？

我想除了文學本身，還有時代和歷史原因。而有關這一點，好像一直被人“忽略”，法國人似乎也不愿提及。《小王子》作于1942年，1943年出版。當時正值第二次世界大戰，法國的“馬奇諾防線”一觸即潰，巴黎淪陷，整個法國被納粹德軍占領。戴高樂領導的抵抗組織轉入地下，貝當傀儡政權與希特勒媾和。可想而知，當希特勒站在敞篷車上，在納粹軍隊的歡呼聲中不可一世地進入巴黎，法國人會是怎樣一種心情？顯然不止是作者在“獻辭”中所說的“忍饑挨餓，需要安慰”。盡管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之后，法國作為戰勝國收回了主權與失地，但一度失去的自尊、自信，一時間仍難以挽回。而《小王子》與作者的其他一些作品，如《人的大地》（1939年2-6月，法國于當年9月對德宣戰）、《戰區飛行員》（1942年）、《給一個人質的信》（1943年），恰恰出版于這一時期。有人將《戰區飛行員》評價為“對希特勒《我的奮斗》的最有力的反擊”，而我相信，《小王子》也是法國人戰勝自我、戰勝強敵的秘密武器。當現實中的戰爭結束，心靈的戰斗還在持續。時間證明，孤獨、柔弱的小王子贏得了最后的勝利。正如玫瑰用她的四根刺抵御整個世界，法蘭西派出一個“小王子”，他至今所向無敵。

可見《小王子》之所以成功，不僅僅是作者個人的功勞與幸運，其中還包含著法蘭西民族集體的智慧和努力。因為他們最終意識到，正是這樣的人、這樣的作品與這樣的心靈，幫助受傷的法蘭西找回了曾一度丟失的自尊、自信，贏得了全世界的仰慕和尊敬。

密碼005號：心中的答案

——要愛情，只要小小的愛情

美國現代歌手鮑勃·迪倫在向世人提出一系列深切的問尋之后，不禁感嘆：“答案它在風中飄。”而小王子雖小，心中卻有明確的答案：要愛情，只要小小的愛情。

的確，紛亂、殘酷的現實，小王子視而不見，可他卻用心看見另一個世界：花朵在她的綠色小屋中不停地出落，小心翼翼地選擇顏色，一瓣一瓣地穿上花衣，“她不愿像罌粟那樣剛一露面就現出皺紋，她要一出世就光彩照人。啊，她風姿綽約！因此，她得日復一日地神秘梳妝。直到一天清晨，太陽剛剛升起的時候，她終于綻開……”

從前，老博士浮士德告訴人們：“永恒之女性，引領我們上升。”而后來，小王子在他漫長的旅途中，一路回想著心中的玫瑰。玫瑰色的愛情使他在虛無的人生中，茫茫宇宙間，找到生命的意義——

“我絕對不該逃跑！我本應從她可憐的伎倆中想見她的片片柔情。”“我的花……我對她負有責任！”對小王子來說，整個星空是五億顆微笑、發光的小鈴鐺，或是滿眼的傷心淚，僅僅取決于那朵玫瑰！

小王子的玫瑰不是神靈，勝似神靈；他的愛情不是宗教，勝似宗教；他從小小的花朵中重新認識了大千世界，并從現實中的唯一，找出萬事萬物的本質和意義。

本質是看不見的，它存在于每個人的心底。但她分明存在著，生命因她而獲得了價值和意義。而在現實中，最強大的卻顯得最弱小，一只綿羊就能將她一口吞噬。而無論是發現她，保護她，都只有用心。

小王子是個唯靈論者，或僅僅是個純真的孩子？無論如何，照主耶穌的話說：“讓小孩到我這里來，不要禁止他們，因為在天國的，正是像這樣的人（《馬太福音》19：14）。”

以上是以小王子的眼光來看《小王子》所發現的幾條密碼。密碼是可以復制的，而小王子只有一個，藏在眾人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