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燕



這些聲音裝置看似復雜,在冰冷的機械構造之下,控制聲音演奏的卻是自然界的元素,比如風、植物、樹木等,它們為作品的呈現結果帶來了不可預料和無法掌控的因素,由此展開一場自然與科技的對話。
荷蘭藝術家羅納德·范·德·梅斯(Ronald van der Mijs)創作的《一個生命的時光膠囊》是中國美術館第三屆國際新媒體藝術三年展“齊物等觀”中最吸引觀眾的作品之一。它的外觀是一個白色薄膜構成的巨大球體,無數的塑料管線密布其上。構成球體的薄膜其實是無數個塑料袋,它們6個一組拼在一起,構成嚴謹的六邊形蜂窩結構;而塑料管線的尾端則全部匯集在球體的一側,像是拖著一個長長的尾巴,與一個氣泵相連。
這是一件可以“生長”的互動雕塑。氣泵通過塑料管線向每個塑料袋充氣,當這些塑料袋被吹脹,整個球體也膨脹鼓起,當氣泵停止充氣,塑料袋內的氣體慢慢泄掉,并發出擠壓爆裂的聲響,球體也漸漸萎縮。整個過程如同這件人造生命的生長衰落,塑料袋仿佛就是它的細胞,而塑料管則是輸送養分的血管。
氣泵充氣與否取決于現場環境與觀眾的動作。當感應到周圍觀眾的走動,氣泵開始為膠囊充氣,使之逐漸生長成一個完整飽滿的形態;但如果周圍一直很安靜或觀眾保持30秒以上靜止不動的狀態,氣泵就會停止充氣,膠囊會逐漸向下萎縮回落——這意味著如果多人同時在觀看作品,大家必須要通過溝通協商來動作一致地保持不動才能看到膠囊的萎縮并聽到塑料袋發出的聲響。所以,這件作品帶來的不僅僅是作品與觀眾的互動,還有觀眾之間的互動。但不管怎樣,觀眾的參與構成了這個消長交替的生命過程,人由此成為“自然”進程中的一部分。
“自然”一直是范·德·梅斯藝術創作中的主題。《一個生命的時光膠囊》的靈感就來源于列當科植物Lamourouxe Viscosa的種子,這種開花植物沒有葉子,缺乏葉綠素,需要寄生在其他植物的根上。它的種子被稱作“氣球種子”,具蜂窩結構,是一種典型的靠風傳播的種子,能被風帶到遙遠的地方,提升了它們找到新宿主的機會。這種種子的巨大生存技能和它奇妙的如同建筑一樣的蜂巢結構啟發了范·德·梅斯。“一個以求生包形式乘風而行的氣球種子。這使得它們能夠在干燥狀態下存活很長一段時間。它對我們文明的發展產生了重大影響。種子的收集是農業發展的重要因素。它給了我們種植農作物以及系統地重復這個過程的能力。”
這個氣球種子的裝置最初是范·德·梅斯受阿姆斯特丹附近一個公園的委托而制作的。這個公園建于上世紀70年代初,為荷蘭第一屆花卉博覽會(Floriade)而造。“這讓我認識到去做一顆種子很重要。如果不收集種子就不可能建造出一個有著來自世界各地的植物和樹的花園。”
“事實上,我做的新作品經常都與展覽空間所在地有著很強的聯系。”范·德·梅斯曾經是一個建筑師,但他發現與設計具有功能性的建筑相比,他喜歡更具觀念性的創造。制造自動化的藝術裝置能夠滿足他的這種需要。而他的那些專門針對展覽地點而創作的作品總是緊密地聯系著當地的歷史、文化和社會生活。他的聲音裝置作品《再為我演奏一次,煙城》是為荷蘭埃因霍恩早年的雪茄產業而做。這件造型奇特又復雜的作品發出的聲音是由手工卷制的雪茄來控制的,裝有雪茄的活塞會隨著雪茄燃燒和煙灰掉落而上下運動,從而控制一個類似豎笛形狀樂器的吹奏效果。每根雪茄都因其自然狀態和傳統制作方式而具有自己的特性,有著各不相同的燃燒率,使吹奏出的聲音完全不可預料。這個燃燒的雪茄的聲音藝術作品可被視作向這個城市早期的煙草業以及它的數千名手工藝人的致敬之作,一曲追憶緬懷手工時代的挽歌。
范·德·梅斯的作品中的聲音、空間和材料包含著隱喻的和觀念的處理。《一個生命的時光膠囊》中的塑料袋象征了商業社會和消費時代,對多而無用的商品的追逐似乎成為人們的一種生存必需。范·德·梅斯期望借由“種子”發出的爆裂聲能喚起公眾對于這種生存方式的思考。他的聲音裝置在看似復雜冰冷的機械構造之下,傳遞出作者有關自然與科技抑或自然與文化的關系的思考。范·德·梅斯為荷蘭北部的奶酪之城阿克馬(Alkmaar)的Overstad地區創作的《單性結實》(Parthenocarp)是一個以黃瓜生長控制的聲音裝置,構造像一個手搖風琴,聲箱上的鋼繩隨著黃瓜的生長而演奏出不斷變化的音符。這種“單性結實”的黃瓜是現代溫室種植的產物,以不保留雄性花朵的方式,使黃瓜不通過受精過程而只用雌性花朵來孕育果實。這件作品象征了Overstad從一個農業區轉變成工業區的過程,“反映的不僅是與建造環境相關的變化,同時包括了圍繞它的議論、懷疑和來自居民及反對黨的異議。相似地, 單性結實系統的和聲在展覽過程中緩慢地改變,發出不同的樂音與噪音。”
在生活不斷加速的科技時代,范·德·梅斯卻試圖要借助令人無法掌握的自然界元素讓世界慢下來并仔細聆聽。這些被帶進作品的自然元素以自己的節奏不緊不慢地控制著裝置的發聲,如同在與現代科技進行一場曠日持久的對話,它們不僅顯現出自然的力量,也挑戰著觀眾的耐心和信心,由此喚起他們對于人-自然-科技的思考。
記者:在《一個生命的時光膠囊》中,為什么你要讓觀眾參與來讓“種子”生長和衰退?
羅納德:我所有的藝術品是一種類似自然和科技的共生現象,結合了生長和衰退的自然過程。自然進程是我的裝置作品的一部分和主題,它決定了作品的節奏、時間和特征。在作品中,人與機器、自然與文化之間的平衡是最重要的。
記者:為什么要使用塑料袋來做這件作品?這背后有什么特別的聯系或理念嗎?
羅納德:原因有幾個,其中之一是這種特殊的塑料發出的脆裂聲,但更重要的是它充滿了氣之后像細胞一樣。植物和樹木也是由細胞構成的,如果在顯微鏡下觀看它們,這些細胞看起來很相似。塑料袋跟種子非常相似,它們都與生存技能有關。作為一個消費者你需要一個塑料袋來裝日常生存所需要的東西,而種子也是一個生存包,直到它成長為一棵植物或樹。
記者:這件作品想表達的對消費者心理狀態的評論是什么?
羅納德:當你認真聆聽這碎裂聲,它就像雨后森林中雨水滴落的聲音,產生了幾乎是冥想的感覺,有點像是催眠。“現代的”消費者有不停地購買東西的需求,日常生活中的混亂和匱乏的感覺必須要通過購買一些新東西來獲得滿足,去買一些你并不需要的東西。這個過程不斷重復,因為這種滿足感并不持久。現在這并不是一種譴責而更多的是一種觀察。此外我們的經濟是建立在這個之上的。精美的廣告讓我們感覺我們需要所有這些事物,這是完全與自然對立的。所以,通過讓觀眾們彼此互動以及讓他們與這件作品互動,我試著創造一種對所有這一切的理解,不僅是通過消費這件作品,也是用一種真正人性和自然的方式來與之聯系并回應它。
記者:自然一直是你的藝術創作中的一個重要主題,你想要傳達什么樣的理念?
羅納德:我想向觀眾展示我們在這個越來越多的科技讓一切事物都不斷加速的現代社會中如何對待事物的另一面。我們認為我們可以掌握一切。我的興趣中特別包括了人們如何從科技發展中回應自然與環境要素。自然自有其秩序、時間與節奏。每件作品都對聲音、空間和材料進行了隱喻和觀念的處理。為這些作品在高科技的細節設計、建筑的和機器似的特征之外賦予了一種敘事特性,讓它們得以超越它們單純的科技化的自然,并質疑我們的行為在多大程度上是被限制的。
記者:你以前是從事建筑設計的,是什么讓你轉向從事自動裝置藝術作品?
羅納德:我想自由地做任何我想做的設計。我曾經有過的一些新想法與我作為設計師的實踐并不合拍。此外,我也很懷念用自己的雙手來試驗各種新想法,在工作的同時讓事物生發,而不是提前設計好一切。所以我決定改變自己的職業生涯并開始制作裝置、雕塑和聲音藝術作品。我在藝術創作中工作和發展新觀念的方式,與我作為建筑設計師時的工作方式仍然是一樣的。
記者:你的大部分裝置作品都會發出聲音,你是否有音樂方面的背景?為什么聲音是你的藝術的一個重要部分?
羅納德:當我在2000年開始當代藝術家的職業生涯時,我想創造只使用聲音的建筑。所以我錄了自然界的各種聲音,把它們編輯成聲樣。通過這些新創作的聲音,我做了一些音景作品。但是3年后,我對這樣的結果不再感到滿意。因為那里只有擴音器,而且要感受這些聲音作品你必須要聽上好幾分鐘甚至更長的時間。我的經驗是,觀眾非常沒有耐心。這就像看一段藝術視頻,如果要很長時間才能看完,大多數的人會看一小會兒就跑掉了。
我慢慢地開始制作能發出聲音的裝置。通過這種方式,觀眾可以發現它是如何工作的、聲音從何而來、如何產生,同時對每個觀念而言,裝置本身也因為它的材料、形式和科技而變得重要起來。聲音成為作品中的第4個維度。幾年后我開始利用自然元素來做更慢速動作和產生聲音的裝置,這些自然元素有它們自己的速度以及不可預料和無法掌控的因素。對此而言,聲音太完美了!另外我使用聲音的原因是人們和它有一種強烈的聯系。當觀眾看到我的一件裝置作品,他們立即就想要聽一下,看看它是如何工作的。有趣的是,因為我所有的裝置都是由自然元素來控制的,所以也就不可控,因此這要求觀眾要有耐心,去思考生命、消費的另一種方式,感受我們做事的方式和我們生存時代的巨大速度。自然有其自身的速度和特征。我的作品慢慢地發展成一種自然與文化的共生。(更多作品及藝術家信息請登陸www.ronaldvandermeijs.n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