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方衡
(廣西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廣西 桂林 541004)
“創造性叛逆”最早由法國文學社會學家埃斯卡皮提出。其中創造性指 “譯者以自己的藝術創造才能去接近和再現原作的一種主觀努力”,叛逆性指“在翻譯過程中譯者為了達到某一主觀愿望而造成的一種譯作對原作的客觀偏離。”(謝天振,2013:106)。文學語言模糊性強,譯者須發揮想象力和創造力以析出原文的深層內涵,最大限度再現原作的藝術魅力。
作為舉世聞名的戲劇大師,莎士比亞的語言駕馭能力頗高,特別是其巔峰之作《哈姆雷特》,所用雙關、重言、轉喻、反復等修辭格給使得原作意義極為豐富。接下來筆者以《哈姆雷特》為例,擬從譯文的通達、譯文的音韻美、再現原作的神韻三個層面展開分析,以闡述創造性叛逆在莎劇英譯中的體現。
“達”(expressiveness),或曰“通達”,最早見于嚴復的《<天演論>譯例言》。他說道,“譯事三難:信、達、雅。求其信,已大難矣!顧信矣不達,雖譯猶不譯也,則達尚焉。”嚴復所謂“信.達.雅”,自其提出之日便在國內譯界不脛而走。其中嚴氏之“達”和魯迅的“力求其易解”、林語堂的“信.順.美”中的“順”如出一轍,都是說讀者看了譯文之后,不僅覺得它可讀,還要明白原文說了什么。
柏敬澤教授說,“從英譯漢來說,對每一詞或詞組,對每一語法成分的透徹理解是相當關鍵的一環。”(2012:51)。在英譯漢語文學作品時,譯者首先必須深刻理解原文,然后發揮想象力和創造力,把原語(SL)中晦澀難懂的語詞和語句轉換成譯語(TL)中通順易懂的語詞或語句,以實現譯文的通達。
作為莎士比亞的巔峰之作,《哈姆雷特》的藝術魅力不言而喻。譯者應把握劇中人物的語言特征,發揮想象力和創造力,用最地道的語言析出原文真義。且看如下例證:
’Tis gone
We do it wrong being so majestical,
To offer it the show of violence,
For it is as the air,invulnerable,
And our vain blows malicious mockery.
--Hamlet.1.1.141-145
試觀眾譯家譯文。
朱生豪譯文:
它走了,我們不應該用暴力對待這樣一個尊嚴的亡魂;因為它是像空氣一樣不可侵害的,我們無益的打擊不過是惡意的徒勞。
卞之琳譯文:
它一舉一動都這樣威嚴、堂皇,
我們不該對它這樣子粗暴;
它就像空氣,刀槍都傷它不得,
瞎砍是行不了兇的,倒出了丑。
梁實秋譯文:
它走了!它的樣子很威嚴,我們以暴力相加,這是我們的錯:它是和空氣一樣,受不了傷,我們空打一陣倒是無禮了。
三個譯本可謂各有千秋。那譯者之“創造性叛逆”體現在哪里呢?
第一,關于“majestical”的翻譯。 “majestical”一般解為“宏偉的、莊嚴的”。根據維根斯坦(Wittgenstein)的觀點,“一個字的意義就是它在語言中的用法(The meaning of a word is its use in the language)”,換言之,翻譯就要“把握交流中的意義,而不是游離于交流的上下文之外的、孤立的意義。 ”(劉宓慶,2012a:297)朱譯把其解為“尊嚴的”,卞譯和梁譯則把其解為“威嚴(堂皇)”。朱譯之“尊嚴”雖做到了字面意義的忠實,卻沒能做到譯文的通達,可讀性不高。“尊嚴”一般做名詞解,不可用于修飾具有名詞性質的“亡魂”。卞氏和梁氏立足原文語境,發揮想象力和創造力,把“majestical”譯為“威嚴(堂皇)”,將其作為后置定語,不僅和原文形似,且做到了通達易解。然對比卞譯和梁譯,卞譯則更勝一籌。“一舉一動”既可以突出先王的威嚴,又符合讀者的閱讀心理,生動性躍然紙上。
第二,關于“invulnerable”的翻譯。 這里“invulnerable”形容的是猶如空氣一樣的“鬼魂”,其狀虛無飄渺,觸碰不到,傷害不了,譯者翻譯時應結合“空氣”的特點以析出原文真義。朱譯雖做到了對原文的忠實,在譯文表達上卻有待改進。朱氏所言“像空氣一樣不可侵害”,給人的感覺好像是“空氣是某類神圣之物不可侵害似的”,顯然和原文背道而馳。梁譯將其譯為“像空氣一樣,受不了傷的”,相比朱譯雖形象生動了一些,表達效果上仍欠逼真。卞譯則別出心裁,其充分發揮想象力和創造力,在里面加了“刀槍”這一意象,使譯語讀者馬上想到“刀槍不入”,十分符合空氣和鬼魂的特點,也符合譯語表達習慣,通達度最高。
翻譯理解分為“結構式理解”和“功能式理解”,前者屬于表層翻譯,而從屬于后者的深層翻譯則充分把握了交流中的動態化了的意義實現了積極意義上的形式超越。(劉宓慶,2012b:45)譯者在理解的基礎上,應擺脫和原語(SL)的表層對應,努力發揮想象力和創造力,即進行“創造性叛逆”,積極把握語言交流中的意義,最大限度實現譯文的“通達”。
“音韻美”是指音律優美、韻律和諧,給人一種聽覺和視覺上的享受。無論漢詩還是英詩,尾韻的使用率都很高,不僅因其置于尾部而引人注目,還因其讀后讓人留有回味和美感。
關于“音韻美”,魯迅先生曾說,“我以為內容且不說,新詩先要有節調,押大致相同相近的韻”。當然這是以寫詩而論,用于譯詩也未嘗不可。在許淵沖先生看來,此處的“‘押大致相近的韻’就是要傳達原詩的‘音美’”(2006:73)。
詩歌因其內容無限豐富而形式高度凝練,且漢英兩種語言差異極大,故譯者只有發揮想象力和創造力,進行“創造性叛逆”才能最大限度再現原作的音韻美。
《哈姆雷特》劇本中有幾首意義豐富、平仄相對且押尾韻的短詩,譯者若既要保留原詩押韻的形式又要不失原詩真義,實乃不易。且看如下例證:
Doubt thou the stars are fire,
Doubt that the sun doth move,
Doubt truth to be a liar,
But never doubt I love.
--Hamlet.2.2.114-117
試觀眾譯家譯文。
朱生豪譯文:
你可以疑心星星是火把
你可以疑心太陽會移轉
你可以疑心真理是謊話
可是我的愛永沒有改變
卞之琳譯文:
你可以懷疑星辰的發光
你可以懷疑日月的運行
你可以疑心真理會說謊
不要懷疑我的愛情
梁實秋譯文:
你可懷疑星星是火
你可懷疑太陽會動
懷疑真理變成謊
但永莫懷疑我的情
從“音韻美”來看,三個譯本各具特色。譯者的創造性叛逆體現在何處呢?
其一,功能代償。朱譯全詩四句對仗工整,足見功力。但因其緊貼原詩形式,亦沒能顧及到原文abab的隔行交互押韻的特點。他雖通過淺化的方式(將“fire”淺化為“火把”)使得第一句和第三句勉強押尾韻,卻因未進行詞性的變通和轉換,導致第二句和第四句未能押尾韻,故不能算是成功的譯文。梁譯把第一句中的“fire”等化為“火”,把第三句中的“liar”深化為“說謊”;第二句又把“doth move 等化為“會動”,第四句的“never doubt I love”等化為“永莫懷疑我的情”,總之梁譯和原詩形式亦步亦趨,也沒有運用功能代償這種創造性叛逆手段,沒能再現原詩的“音韻美”。卞譯積極進行詞匯的功能代償,把第一句中的名詞“fire”深化為動詞詞組“會發光”,又把第三句中的名詞“liar”深化為動詞詞組“會說謊”;在第二句中他又把動詞“move”轉化為名詞“運行”,第四句又把動詞“love”轉化為名詞“愛情”,對仗工整,押韻自然。總之卞譯沒有囿于句櫛字比,而是充分發揮想象力和創造力以在譯入語進行詞匯的轉換和變通,再現了原詩的“音韻美”。
其二,審美代償。文學作品是一件藝術品,“原作文本是作者內心情感的外射和移注……沒有審美判斷力和藝術敏感性,他無法進行對藝術性文本進行解碼的能力,從而也就談不上如何進行再編碼。”(呂俊,2005:257)。詩歌注重節奏和韻律,譯者只有具備較高的審美意識才能再現原詩的音韻美。詩中第一句中的“stars”和第二句中的“sun”是原詩中的重要意象,且用了“頭韻”(alliteration)的修辭格,這對擅長形象思維的英美人士有著重要的審美意義。譯者翻譯時不可從表層出發,而應該發揮審美能力、想象力和創造力以向向譯語讀者呈現原詩的音韻美。朱譯和梁譯將二者譯為“星星”和“太陽”,屬于字面翻譯,且平平對仄平,美感不強,功力尚顯不足。而卞譯通過對這兩個意象進行審美代償,發揮想象力和創造力,將“stars”譯為“星辰”,將“sun”譯為“日月”,為譯語讀者呈現了一個極富意境的審美境界,平平對仄仄,美感十強,再現了原詩的音韻美。
由于英漢兩種語言的巨大差異,有時在原語中押韻或對仗自然的語詞在譯語中卻找不到對應的表達方式,為此譯者必須發揮想象力和創造力,具體就要通過“功能代償”和“審美代償”這兩種創造性叛逆手段,最大限度傳達原詩的音韻美。
神韻一般指情趣韻致,也指一種理想的藝術境界,其美學特征是自然傳神,韻味深遠。而“西方翻譯家認為神韻是情操、靈感、風雅、韻律相互滲透與交融的高度集中體現。”(楊自儉,2006:561-580)
朱生豪在《〈莎士比亞全集〉譯者自序》(以下簡稱《自序》)中寫道:余譯此書之宗旨,第一在求于最大可能之范圍內,保持原作之神韻,必不得已而求其次,亦必以明白曉暢之字句,忠實傳達原文之意趣;而于逐字逐句對照式硬譯,則未敢贊同。凡遇原文中與中國語法不和之處,往往再四咀嚼,不惜全部更易原文之結構,務必使作者之命意豁然呈露,不為晦澀之字句所掩蔽。
從《自序》中我們對朱氏再現原作的神韻之方法可窺見一斑。對于文學翻譯,譯者固然要忠于原作,然字里行間的忠實頂多只能讓讀者“知之”,而深層次的精神和境界則需譯者深刻理解原作,擺脫原文句法語法的限制和發揮想象力以及創造力,將原作的神韻再現于譯語中,使讀者“好之”或“樂之”。正如傅雷所說,“第一要求將原作(連同思想,感情,氣氛,情調等等)化為我有,方能談到迻譯。”(羅新璋,2009:773)。要再現原作的神韻,譯者須具有很高的創造力和審美能力。
且看如下例證:
What a piece of work is man-how noble in reason;how infinite in faculties;in form and moving;how express and admirable in action;how like an angle in apprehension;how like a god;the beauty of the world;the paragon of animals.
--Hamlet.2.2.269-273
試觀眾譯家譯文。
朱生豪譯文:
人類是一件多么了不得的杰作!多么高貴的理性!多么偉大的力量!多么優美的儀表!多么文雅的舉動!在行為上多么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個天神!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
卞之琳譯文:
人是多么了不起的一件作品!理性是多么高貴!力量是多么無窮!儀表和舉止是多么端整,多么出色!論行動,多么象天使!論了解,多么象天神!宇宙之華!萬物之長!
梁實秋譯文:
人是何等巧妙的一件天工!理性是何等的高貴!智能何等的廣大!儀容舉止是何等的勻稱可愛!行動是多么像天使!悟性是多么像神明!真是世界之美!萬物之靈!
為再現原作神韻,各譯家可謂“一名之立,旬月踟躕”。接下來筆者擬從發揮譯語優勢和節奏氣勢兩方面來探析譯者在傳達原作神韻上所進行的創造性叛逆。
其一,發揮譯文語言優勢。用許淵沖先生的話說,即“‘make full use of the good expressions of the target language’,再翻譯為中文,就成了‘充分利用好的譯語表達方式。’”(許淵沖,2005:64)原文對仗工整,在每個感嘆詞后面都附有一個介詞詞組,符合英語表達習慣,韻味十足。譯者只有發揮譯文語言優勢才能向譯語讀者呈現最富美感的語句,進而再現原文的神韻。卞譯對仗工整,但緊扣原文形式,沒有進行任何句式轉換,未能把原文氣勢十足的語句淋漓盡致地傳達給譯語讀者。梁譯對原文形式亦步亦趨,把“the beauty of the world”直譯為“世界之美”,沒有發揮譯文語言優勢。朱譯把“apprehension”譯為“智慧”,比卞譯的“了解”和梁譯的“悟性”都要精確。他發揮想象力和創造力,靈活變換原文句式,把原文的介詞短語都轉化為譯語的中心詞,形成多個偏正短語(偉大的力量、優美的儀表等),符合譯語表達方式,忠實傳達了原作的意旨,地道傳神,再現了原作的神韻。
其二,原作的節奏氣勢。原文節奏感很強,譯文亦應如此。卞譯中的幾個感嘆句連續用了幾個“多么”,氣勢十足。然后面的“論行動,多么象天使!論了解,多么象天神!”,節奏卻不夠緊湊,協調度不高。梁譯在前面用感嘆詞“何等”,后面卻用“多么”,和諧度不夠,影響了譯文的節奏氣勢。朱譯在感嘆句中夾雜多個偏正短語,讀來節奏感十足,后面的“在行為上多么像一個天使!在智慧上多么像一個天神!”對仗工整。最后“宇宙的精華,萬物的靈長”兩個偏正短語和前面感嘆句中的偏正短語遙相呼應,協調度頗高。總之朱譯發揮想象力和創造力,很好地傳達了原作的節奏和氣勢,再現了原作的神韻。
文學語言模糊性強,意義豐富,譯者不應囿于其字面意義,而要進入深層把握其交流中的動態意義。為此譯者就需發揮想象力和創造力,即埃斯卡皮所說的“創造性叛逆”,“用另一種語言把原作的藝術意境傳達出來,使目標語讀者能夠像讀原作時一樣得到啟發、感動和美的感受”(董明,2006:63)。文學翻譯作為一門藝術,譯者囿于和原作的形式和內容的表層對應是完全行不通的,必要進行“創造性叛逆”,準確析出原文之真義,唯有如此才能再現原作的藝術魅力。
[1]柏敬澤.燈下隨想錄[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2.
[2]董明.創造性叛逆[M].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6.
[3]傅雷.論文學翻譯書[C]//羅新璋,編.翻譯論集.北京:商務印書館,2009.
[4]黃龍.翻譯的神韻觀[C]//楊自儉,編.翻譯新論.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6.
[5]劉宓慶.中西翻譯思想比較研究[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12a.
[6]劉宓慶.新編當代翻譯理論[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2012b.
[7]呂俊.英漢翻譯教程[M].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05.
[8]許淵沖.文學與翻譯[M].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
[9]許淵沖.翻譯的藝術[M].北京:五洲傳播出版社,2006.
[10]謝天振.譯介學[M].南京:譯林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