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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亥年失蹤事件

2014-08-30 08:37:38林森
山花 2014年15期

友 人

鎮上只有一個地方有啤酒喝。宵夜攤很多,炒河粉的師傅往炒鍋里加著豬肉、蔥段、胡椒粉與夜色。由椰奶、冰塊、綠豆、紅棗、鵪鶉蛋、涼粉等組成的清補涼,則讓小鎮的人在燥熱的夏天中透過一口氣。我和你的弟弟,就坐在那有啤酒的攤子前。我不會安慰人,但你的弟弟,也成了我的弟弟。所有人都被熱氣逼出家門,在小鎮的街巷上等待涼風吹起,你弟弟卻被凍傷了一般,臉色發白,一口冰啤酒下肚,就抖幾抖,要奮力才能把酒水壓到肚子里去。喝下一口,你弟弟又驚慌地四處瞧,說:“他來了,你看到了沒?”順著他的手指,我什么都沒看到。

我知道他指的是誰——就是“你”。

“你來了嗎?”……我沒看到。

在這樣的夜色里,回憶多么無力——尤其對記憶即將散盡的我。

這是我回來的第二天,第二次見到你的弟弟。昨晚見過一回,已是夜色漸起,我在一家茶館外的陰影里,看到他在門口縮頭縮尾,他點了一杯溫熱的奶茶,也不能安定下來。他時不時盯著茶館對面的五金店看。那是你家以前的鋪面,已經變賣了,買家開了五金店。“不得不賣,不賣,全家人都得瘋。”你的弟弟說。我沒有問:“賣了,又如何呢?”你弟弟吞完半杯奶茶,被燙傷了喉嚨似的,再也沒法出聲。

這次是你弟弟主動找我喝酒,主動。

第十二杯下去之后,可能是裝得太多,盛不下了,酒水開始倒溢,從他眼角滲出。我知道躲避不了了,他一直等待著我問那句話——“他還沒回來?還沒消息?”

我就問了。

你弟弟點點頭:“嗯!從丁亥年的六月到現在,再沒有消息。”他在情緒混亂中等著我去問,他的“回答”準備了好久,不說出來,會把他憋壞。

關于你失蹤的事,鎮上所有人知道的一樣多。丁亥年七月的一天,部隊里有兩位穿軍服的人來到鎮上,由鎮委書記帶著,找到你家。那個頭發花白的軍官說,你撿到了一部手機,后來有一天,你跑到軍營外面接電話,就再也找不到人了。沒有前言后語,沒有后續賠償,你就走出了我們的世界。五年還是六年了,我們知道的,仍舊只有這句話。

確證無疑的是,你失蹤了。

正因為失蹤,你變得不可或缺,成為很多人生命中的全部。

你母親最先瘋了,她的瘋,和一般的瘋還不一樣,她只在每年七月發作——你失蹤的月份。在那個月份,她說盡了你所有家人的話,其他人一概沉默。你父親成了一個最橫行霸道的人,有人在你們家門口擺賣甘蔗,發生了口角,被他掄起鐵棍砸折了右腿。派出所來抓他,他不服軟,拍著桌子叫,倒是派出所的人先軟了,揮揮手自己撤,他們自己湊錢給那斷腿的家伙當醫藥費。“我兒子都被你們拿走了,你們還要拿走我?”——你的父親憑借這句話,把那些氣勢洶洶的警服擊得潰不成軍。

你爺爺問遍所有的神靈,仍舊沒有你的下落。他拎著整只燒豬回鄉下祖屋與祠堂祭拜,他也在鎮上的五海公廟里,把香燭點得煙滾滾,把鞭炮炸得轟隆隆。他問過六角塘的女婆祖,也順著木橋,渡水北去,找到了神算子石頭公,只換來這些通神者嘆息不止的搖頭。沒人能說出你的下落,可是,他們又都很明確地說,你還活著。這個消息讓你們家人倍感絕望。你還活著,你活在我們永遠無法知曉的角落。那里有日光和月色嗎?那里有沒有一到臺風季節就會發大水的一條河?那里有沒有熱天里飛揚不止的漫天垃圾?那里有炒粉、清補涼和冰鎮后就不酸的金黃色啤酒嗎?在那里,你會不會偶爾抬頭,布滿血絲的眼睛射出亢奮的光——你是想起了親人和朋友了嗎?

五六年了,你不再出現,你在時光中消逝,遙控著多少雙無望的眼睛。

你的弟弟和我喝完酒之后就走了,他順著小鎮烏黑的街,走進深色,他的步子搖晃——或者,搖晃的是我的頭?我在街上坐了很久,直到宵夜攤打烊。一股油煙味嗆我眼鼻,宵夜攤老板,這禿頂的中年男人在褲腿上擦擦手,沒能擦掉油。他噴出一口油煙:“完蛋了!那小子失蹤后,這家人完蛋了。”我要怎么回他呢?他卻興奮了起來:“聽說要修新路了,馬上開工了!你聽說了嗎?”總算有話題了,我說:“總是要修的吧!”小鎮街巷極窄,以至于一到集日永遠在堵塞,傳言說要在小鎮南邊重新修一條路,已經傳了好些年,可修了又如何呢?這個鎮子蒼老頹敗,人在其中懶洋洋,修一條路就能改變這讓人沉淪的氣息嗎?一條新路架不起一個新世界。

——我也要走了,可我去哪呢?

這里曾是我臨時的家,可我不是要回家,我是過客,前來道別。

祖 父

和石頭公再見面時,他不再和我講任何有關玄的事了。

此前,我找過他三回,每一回他都分別問了我不同的話。第一次來找他時,是在一場夏秋之交的臺風后。大水沒過了木橋,幸好水退得快,被黃湯泡得濕滑的木橋雖搖搖晃晃,卻還是能走人的。水剛退到木橋幾公分以下,我就上橋了。水波泛起,有水花飛濺到木板上,木板搖動,橋像浮在水面上。這不是橋,分明是小木船,隨水飄遠。風是重的,你吹過這種風嗎?對了,沒有,以往我們把你看得太緊,不讓你近水,不讓你靠近那條每年端午就吞噬小孩的南渡江。“那是河神爺在尋‘粽芯!”——比我更老的老人,曾這么說。還是說回風吧,那風里卷著水,所以重,重得都能看到它朝哪里吹,重得能聞到渾水中的泥腥。

我在石頭公屋前的樹下站了好久才進去的。問了一些情況,石頭公的眉頭也像江上含水的風,越來越重。他含糊地說:“應該沒死!應該沒什么事!至于在哪……”他愣是沒說出一個地點來。后面兩次,他問的問題不一樣,給我的回答,卻是一樣的:你沒死!可你在哪呢?鎮上的五海公、六角塘的神婆還有石頭公,都沒能給我一個回答。他們都說你還活著,卻講不清為什么你成了我們家不歸的浪子。

第四次再見石頭公,他已經不愿和我講你的事,我問,他也不答,只是一根接一根點煙。他年紀越來越大,他說很多活都交給他兒子去干了。他帶著他兒子干活十來年了,他兒子也能幫人擇日什么的了。他孫子也在跟他學,可那小子只會把拳頭耍得呼呼響,是那種四肢強壯腦子塞的家伙,能學會這掐指算命的活?……你看,我又說到哪去了呢?唉,我現在也不敢見很多人了,以前一些熟人,一見面就問我:“你孫子怎么樣了?”我能怎么回答呢?問得多了,我就怕了。endprint

有時,即使不和他們坐一塊喝茶吃粉,只要他們在街上眼神一斜,我就清楚他們要問什么,我便想起你去當兵時的情形。你從小立志要當兵,高中一畢業,果然就去了。那天一早,你衣服筆挺,腰板電線桿一般直,砰砰砰踩著正步。我們回村里拜了公,燒香點燭擺供品,你都自己來。我們家沒出過當兵的,那身衣服一往你身上套,那完全變了個人。軍裝是有力道的,一個脖子歪斜的人穿上了,也是能挺挺腰身的。那天很順利,天色也好,你到縣城集合,隨車就走了,我們家也沒人去看。我們都是皮薄的人,心想那有什么好送的,你懂得自己去了,那就讓你去,又不是小孩。

誰也沒料到,還沒等到你第一次回家探親,你失蹤了。你拜完祖先,一走,竟再也沒回。要讓我回想見你的最后一面,實在想不出。是在祖屋外嗎?是在鎮政府門前嗎?還是你拎包上車時的甩手?……這些畫面有過還是沒有過,都成為對記憶的考驗。去年一場雨后,小鎮發了大水,水深過膝,我走在街上,踩進一個水坑,摔斷了腿,躺了三個月。老人摔不得,這一跤讓我老了八年,腿上綁著厚厚的繃帶,藥物散出酸腐的臭味。我知道自己已老,快要腐爛。我現在總要拄根拐杖才能走路,你能想象嗎?

上頭來通知的時候,和你去軍營那天一樣,是個好天氣。在鎮上,除了每年夏秋的臺風天,都是好天氣。還是鎮委書記帶著那兩個人來的。那書記我認識,年紀不大卻把肚子養大了,原先是縣里一個什么局的局長,辦事毛腳惹了上頭,被打發來這里了。鎮上有什么好管的呢?這地方,各活各的,不像大城市,有拆有建。鎮上人多年一個模樣,那書記沒事做,時間都花在吃飯養肚子上了。書記帶來的兩個穿軍服的,一個是小兵,另一個是顴骨突出的中年,他的鬢角有白發了,他摘下帽子后,露出緊貼頭皮的短發。小兵在我們家門前放下一個包袱,是軍綠色的那種。花白頭發說:“這是你家小孩的東西,我們專門送來,請收好!”我腦子沒轉過來,你媽卻說話了:“這是?這是?……”

花白頭發說:“你家小孩不見了,部隊讓我來通知你們,把他東西還給你們家。”

“啊?”你母親要撲上去,鎮委書記趕緊扶住她。

沉默了好一會,花白頭發說:“他有沒有回家?”

“我把兒子交給你們了,你來問我他有沒有回家?你們這些死路頭的!”你母親吐了兩口痰,書記只能閃躲,花白頭發倒是沒動,有一口噴在他的左肩上。書記臉色已經黑了:“有話講話,你……”花白頭發仍是冷冷地:“他沒知會就跑了,是逃兵,我們沒找到他。你們要是知道他的下落,還得告訴我們!”你不知道,當時我腦子轟然一炸,怎么拐得過彎來,你在部隊好好地,怎么會當了逃兵?

在我們家門口看熱鬧的人都議論紛紛,圍來的人越來越多。我多想登時斷氣,那有多敗面子——你當了逃兵,我們家以后還有臉在鎮上過下去?我還敢回家拜祭公祖?你爸捏著拳頭就要沖上去,那個小兵跳到前面來,鄰居把你爸拉住了。我回過神來:“什么時候發現他不見的?”小兵要說,花白頭發狠狠瞪他一眼,他縮回后面去了。花白頭發說:“已經快一個月了。據睡他下鋪的兵講,有一次他們在外頭拉練,他撿到一個手機,兩天后,有人打了這手機,他接了,當天他就不見了。事情太怪,我們部隊上下也一直在查,沒通知你們。這是很嚴重的事,他逃跑那么久,已不是部隊紀律問題了,是法律上的事了,弄不好還要判刑的!”

你爸氣恨得把頭撞在門墻上,砰砰砰,也不曉得響的是頭還是墻,圍看的人又拉住他。你媽更是喊著“還我小孩,還我小孩”。圍看的人也不安靜了,吵了起來:“人家四腳靈精的一個人,給你們弄沒了,這么一句話就打發了?”

“是哦,誰識得是不是部隊把人逼死了,來報這假消息?”

“這些狗屁領導,他們犯了事,往外一推就沒事了。不能讓他走!”

“把人還回來。”

“要人!”

“要人!”

……

圍看的人說起你平時的好,有的也開始高喊“是啊,我們鎮的人,怎么可能是逃兵?肯定是騙局!”喊聲越來越大,包圍圈越來越小,花白頭發還穩得住,那小兵已經慌了,書記則搖著手,要把大家驅散。書記不說話倒好,他一說,很多人就舉手要打他,他只能把頭縮回去。場面眼看就要失控,書記腰板一挺,高喊道:“不錯,好好一個人,怎么可能說不見就不見?不把人交出來,休想離開我們鎮!走走走,到鎮委里先說清楚,我就不信了,我們這的人,怎么會……”他推搡著花白頭發和小兵,人群高聲歡呼,朝鎮委涌去。

我們家沒人跟著去——你本是離家之人,他們來說之后,你也沒在,可為什么我們會覺得家里空蕩那么多呢?書記假裝把他們推到鎮委去,我就知道那是一個套,可又能如何?要攔住他們嗎?后來果然聽說書記在鎮委的小門,安排了一個車把那來通知的兩人送走了。這之后,再沒有任何人來說過任何和你有關的消息。你成了我們家最空的洞,吸光了所有人的魂。

我問過一些腦子好、會想事的人,讓他們給我分析這件事,說來說去不外乎幾種可能。第一種,當然如花白頭發所說,你因為個人的事,當了逃兵,再也不出現了——可若是如此,你也該跟家里有個聯系啊,怎么會銷聲匿跡了呢?第二種,是部隊出了差錯,你成了替罪羊,成為犧牲品。有人甚至舉例說,打個比方,是不是部隊領導誤開槍,出了人命,為了掩蓋罪行,所以說是失蹤了?——可我問過所有的公祖、婆祖、算命先生,他們都能確定你還活著,我不知道他們的信心何來,但誰都這么說,你肯定就還活著。還有第三種可能,是最給我們安慰,又是最讓我們傷神的——那就是你被派去執行特殊任務了。由于工作特殊,部隊得以這種最殘酷的方式,讓我們放棄期待你的歸來,放棄對部隊的糾纏不休。有人又舉例了,說,比如搞特務的,比如那些特殊的電腦天才,工作要高度保密,被刪除了身份信息,連家人也不讓知道。這第三個可能是我們最希望的,但,事實真的是這樣嗎?為了確證,我問過你所有的高中同學,他們都很確鑿地說,你的電腦很好,他們都對你的失蹤感到可惜,可提到有沒有可能被部隊派去執行特殊任務,他們都覺得那是電影上才有的故事。你同學的確證與懷疑,同樣也是家人的確證與懷疑。正是這種糾纏,讓家里人日益憔悴、沉默、憂傷與不可自拔。endprint

我多羨慕你奶奶,她在你當兵之前過世,沒享受過你去當兵時的快活,也少了你失蹤后的痛心。我是想象不出,若是她還在,怎么接受你失蹤這個事實?你小學時,她每天早上到粉湯店給你打粉湯回來當早餐,她總是在你喝得滑溜溜時微笑。她總是在天色未明的時候,把你送到小學門口。很奇怪,你不見了,可你時時在我眼前浮現,可你奶奶,卻一去不回頭,我想不起她。她留下的遺照是鎮中學的美術老師畫的,嘴角老是笑,是啊,笑多好,以前我也愛笑,我們家人都愛笑,可你的無聲無息,讓我們家籠罩上一層死氣,笑是最難得的表情。你媽有時倒是笑,可那是傻笑,是她癲狂時的表情失控。

我前兩天見到了你那個同學,以前矮矮胖胖的,也黑,現在卻白著一張臉,高高瘦瘦,把臉縮到衣領里。是你弟先見到他的,他還請你弟喝了酒。我見到他時,天色還早,亮光還沒出來,我要去找殺豬的歪嘴昆拿粉腸。你知道,粉腸是搶手貨,提前預留也沒用,得早點去才有。用粉腸下酒,是我為數不多的喜好了。豬粉腸在醬油里一滾,我的一天才有盼頭。昏黃路燈下,是遠遠沒有沸騰起來的小鎮,是這個小鎮的另一副面孔。這時的風是清的,帶著江水混雜的重量,但很清。這小鎮多陌生啊,在這生活多少年了,它仍有看不透的面貌。

“阿公!”他在路燈下叫我,半張臉還被燈光擋住了。

“還記得我嗎?”他說,看我沒反應,他手腳比劃,“我和你大孫子,以前同學,我就住你們家東邊,隔兩間房,記得了嗎?”

“哦!想起來了,想起來了。好幾年沒見到你了,怎么回來了也不到我家吃飯?”

“回來看看。鎮上還沒變啊!”

“能變到哪去?要修一條新街了,但能變到哪去?來,你跟我一起吃早!”

“不吃了,我還有事,正好看到你,就打個招呼。”

“什么事,也要吃的嘛!你回鎮上做什么啊?”

“找東西,丟了東西,得回來找。還沒找到呢!還得繼續找。”

“找什么,那么難?”

“唉,這個,不好說。我先走。”他一轉身,走出了路燈的光外頭,沒走兩步,便沒在陰黑的晨色里。我想拉他喝兩口,沒拉到。

割粉腸的路上,我費了好大勁才想起他以前一些事。當時你小,你還不懂這些事,他叔來租的房子,還問到我們家,我帶他去租的那間房。他叔租了房,那時他剛上初一,和你同班,他一個人住,一個人買菜煮飯,是個很自立的小孩。有人傳了一些風言風語,說是他爸媽出去玩,車一倒,人都沒了,就剩他一個,他叔把他接回鎮上來。那時他話挺多,倒沒有太多經歷了慘事后的孤僻。你該還記得,當時我叫你多跟他交往,是怕沒小孩跟他玩,讓你帶帶他。他叔叔每個星期會來看看他,給他點錢,他叔也是憋著一肚子的苦,和我喝過幾頓酒,酒一下肚,臉就紅,話就多。我耳順,倒也愿意聽,他說得斷斷續續,我也沒多問。也記不太清了,反正你同學家里也是一堆糊涂賬,算也難算清……

殺豬佬歪嘴看到我,吃了一驚:“你怎么一下老那么多?”

“多少歲了,能不老?”

“今天不一樣。老得有些怪!”他一邊割粉腸,一邊瞪著我看,像我臉上開著花。我抹抹臉,不知怎的,打了個寒顫。寒顫一起,身子就抵不住了,寒顫一個接著一個。到了粉湯店,趕緊把袋子里的粉腸丟給店家加工,我吸了好多口氣也沒緩過神來。倒了杯米酒,喝下去,也是涼涼的。一直到店家把熱氣騰騰的粉腸煮粉條端上來,我接連喝了三口湯,才暖和了。

長舒一口氣,我夾起一段粉腸,蘸蘸醬油,放進口中。

街角的天,總算泛白了。

父 親

賣掉家里的鋪面,是醞釀了很久的事情。怎么說呢?是不得不賣吧。那家鋪面,原是全家人的生計,開過茶館,賣過雜貨,眼下卻不得不賣了。我們家在鎮上買下宅基地,建了房子,全賴這間鋪面。可卻賣了。從你失蹤之后起,這鋪面的生意日漸蕭條。你爺爺去問過石頭公,石頭公不愿多說,可他支支吾吾里,還是點明了,這間鋪面和我們家緣分已盡。在過去十幾年里,我們家從它身上吸取了無數精血,是到了揮手告別的時候。甚至有人含含糊糊地說,你的失蹤,難說不跟這房子有關?——這其間有什么關系呢?可既然提了出來,總不能不理,不能不賣掉,或許賣掉了,我們家換了運氣,你或許會在一個喧鬧的日子,坐著一輛沾滿黃塵的中巴回到鎮上。

買家看了風水,把鋪面里一些東西拆掉,又裝上一些東西,放進去一個大大的架子,裝滿各種用具,是一家五金店。五金店的生意極好,原來鎮上另一家賣五金的小鋪面,倒漸漸無人問津了。人家把生意做起來了,肯定的,我們家人心里都不舒服,要是換另一種經營,會不會我們生意也火呢?但還能說什么呢?事情是不可挽回的,為了你,總得一試。我聽到不少人在我耳邊嘆息:“唉,那家……五金店……唉,你……可惜了。”還有更多說法的,說是石頭公說這鋪面不好,是故意的,買下鋪面的,是他一個很親的親戚。可即使再來一次,這鋪面還是要賣的,為你……唉。店鋪賣了,我做了甘蔗生意,到村里收來甘蔗,運到省城去賣。不是甘蔗上市的時節,趕上什么賣什么。你媽媽呢,沒店鋪看了,就腌制些蘿卜干,每天在鎮上賣,這哪是能賺多少錢的活兒,但也就干著唄。

那天,鎮子南邊的新路終于開建了。縣里也來了領導,和鎮領導一起鏟土奠基。我認出來了,縣里的領導,正是那年悄悄放走花白頭發的鎮書記。你失蹤兩年后,他從鎮上調走了,肚子更大了,是升官了。鞭炮聲后,他對著話筒講話,說他對這個鎮充滿了感情,他從這里起步,他熟悉、懷念在這個小鎮上的生活,他說,隨著新路的修建,這個古鎮,將煥發新的生機。掌聲雷鳴,挖土機開挖,修路開始了。小鎮的南邊便整天彌漫著滾滾塵土,鎮上人整天掛在嘴邊,說不一樣了,新的日子來了。新路兩旁的稻田,也都割成宅基地賣掉,一天一個價。先賣掉的,都覺得后悔,都恨自己為什么不多捂幾天。他們都忘了從買家接過一疊疊的錢時,雙眼放光,不斷沾著口水,一張一張數;數完一遍,再來一遍——這是永不疲倦的樂事。endprint

小鎮修新路了。鎮子還是那么窄小,去一趟省城,還是得拐七拐八,進了省城后,人就更暈了。這些年我去省城多少次,除了運甘蔗去賣,就是去安寧醫院。每年七月熱風起,你媽就亂跑、發癲,沉浸在災難之中。她第一次發狂時,順著小鎮的路巷一直跑,我跟在后面,哪跟得上,跑了十來分鐘,我只能遠遠看著她在每一條巷口出沒,像一條魚,露出水面又潛下。若是癲狂癥太重,我就得把她送到安寧醫院住院,等情緒穩定后,再接她回家。在家里,還得不斷服鎮定劑。

幸好她的癲狂癥只在每年七月發生,進入八月后,她就陷入了長時間的沉默,像是之前一個月說光了所有的話。從沉默中緩過神來,她又和常人無異了,和別人說起你,也很看得開:“人嘛!都有自己的命,哪是能算得準的?他有他的命,也許,有一天他就齊整地回來了!”要勸她的人,倒沒話說了。知道她每年只有七月發癲,就好辦了,到了那月,家里就不干別的了,就盯著她。不盯著怎么辦?拿著石頭去丟人家門窗還好辦,賠錢道歉就是;若是握著刀棍把別人打傷了,那是開玩笑的?可真的只在每年七月,她的癲狂癥才會爆發嗎?誰知道她會在哪一天徹底失控,在六月或八月,也張牙舞爪?

歪嘴的殺豬佬卻還羨慕我。他每天賣完豬肉后,都得打上一斤兩斤的米酒,到小飯館里喝得醉醺醺,抓到誰就讓誰陪喝,抓不到人就拉著飯館老板,讓他坐在一旁聽。好幾回他抓到我,摁住不讓走,他半碗半碗地干,口中噴出陣陣酒臭,和他身上的豬油味混在一塊。他說他羨慕我。我只能說,我兒子都沒了,你來說這話?他說,只是不見了,有一天總要回來,我那狗仔,卻完蛋了,見著也完蛋,不見也完蛋。他兒子現在是吸毒仔,只剩半條命。殺豬佬原本渾圓的肚子,也跟漏氣的皮球一樣,垂在褲腰帶上,他都快愁死了。

唉,我能說什么?各家有各家的苦,你的失蹤,帶給我們家的,豈止是打擊,這是毀盡了我們家所有的希望。我這父親的絕望,是沒法跟別人說的。我們家還沒搬到鎮上之前,有一次你坐在自行車后座跟我到鎮上,你歡快了整整三天。我讓你坐在后座,我沒騎,而是在后面推著自行車狂奔。你一直沒想明白,為什么我能不握扶手卻能推著車直奔向前。你忘掉了這件事,做父親的我,還記得——只能默默地記著。

我當然還記得,你去當兵時已高我整整一個頭。這些不能說的,最后會把我也逼得發瘋。我沒有發瘋,是因為你媽已經先瘋了,一個家里怎么能有兩個瘋子?你不知道,在每年七月的時候,別人都看著你媽媽發瘋,到了夜里,她卻板著臉,冷冷地說話:

“我像發癲了嗎?”

七月天下午的五點左右,她往鎮北的木橋奔去。此時任誰也拉不住她,我曾試過用繩子綁她,可她把頭往墻上撞,撞出轟轟響,撞出腫脹的包,也撞出紅色的血跡。我只能任由她奔跑,然后在后面跟著,我怕她收不住腳,一頭插進那條江水中。她沒有跳水,只是在橋頭守著,狠狠地盯住每一個來往的人,手指伸出,想要說什么,又搖搖頭,手臂垂下,在褲腿處摩擦不止。每個人都在她的指指點點中加快腳步。她說,有人跟她講過,曾在橋邊見過你。我問她聽誰說的。她比劃手腳,比劃出焦急的汗珠,比劃出喉嚨顫動,也比劃出眼珠的翻白,還是沒能說出一個確切的名字。還好沒人跟她說在水底見過你,不然她肯定會在七月的某一天,在某次夏日暴雨之后,跳進渾黃的水底!

一般是在六點半左右,她會放棄木橋的等候,返回鎮上。此時落日拉長了身影,影子重,她拖不動。她知道你在鎮上出現的可能性為零,可她眼珠還在閃爍,在為一個渺茫的希望而轉動。等回到家,她已經累得在椅子上坐不直。漸漸黑沉的天色里,她開始哭,哭聲很小卻讓人看不到盡頭,不知道她會在明日中午還是一個月后,才會止聲。而你爸——我,終于也可以歇口氣了。你媽媽發癲著,我比她還累。她在木橋邊、街巷上奔襲,我都得做好心理準備,我得耳朵伸長、眼光不眨、手疾腳快,我得當她合格的保鏢,防止任何意外發生。你在我們毫不知情中消失,我不能眼看著你媽媽隨你而去。到了七月下旬,我會累得垮掉,只能讓你弟弟也去盯著。他默默地去,在家里不愿說話。可也有一次,他的叫聲能把玻璃劃破:

“我不管了,她要死,就死!”

我問過一個在部隊的朋友,他當到團級,剛剛轉業到一個單位去,是我認識的人里面官最大的。我問他說:“有沒有可能像別人說的,我兒子是執行特殊任務去了?”我朋友安靜了好久,說:“可能性不大。我覺得最大的可能,是出了事故,部隊要掩蓋,才編了這么一個事。你現在要么去找縣里要人,要么直接找到他部隊去。”他真不夠朋友,他是懂得部隊的規矩的,知道部隊怕什么,可他沒有親自帶我去找人。我自己去做了,卻沒有任何效果。你仍舊是河水里的一粒沙,是我們家最讓人痛心的名字。

我仍舊殘存著一線希望,你呆在一個隱蔽的角落,可能是在一臺電腦面前,做著我們永不了解的某項工作,這項工作是有期限的,或者八年,或者十年,或者更長,二十年。而無論時間多長,即使身份被消,你也總有一天會回到鎮上,發狠地睡上一個月,然后什么事都沒發生一樣,仍是我熟悉的兒子,仍是族譜上,我生命和血脈的延續。一旦想起族譜上給你預留著的位置空空如也,我便陣陣發寒。我名字下面,本該填著你名字的空白處,是一塊巨大的虛空。別說你還有弟弟,他有他的位置,你若不生出來倒也罷了,你生了,是大兒子,這條綿延的線,怎么能到你這里,便硬生生截斷?

你那個同學,我見到他了,你弟弟和爺爺都在鎮上見過他。我遠遠地就認出他來——也不是認出來,是聞出來的。可他身上有氣味嗎?你爺爺說,見到他,身上就發涼,我沒那么夸張,可你那同學,確實是陰森森的。當時我剛從海口趕回,這一趟不太順,拉的甘蔗在省城不好賣,我也累得很,回來時天色已經很晚,我只想洗一個涼水澡后好好睡一覺。他站在我們家門口,冷冷地盯著我。我注意到,路燈照射下來時,穿透了他的身體,直接照了過來。我揉揉眼睛,發現哪有光透過,他的身子陷入最深的黑。

他說:“你是認識我叔叔的吧!”

他叔叔?

我當然記得,當年他叔叔把他帶回鎮上,和我聊過幾次的。endprint

“認識!”

“你能和我說說他嗎?”看不到他的神情,可我總覺得他心情不好。是的,自從你失蹤后,家里所有人都有了一種能力,能感知別人隱藏著的酸楚。眼前的你這位朋友,已經回到鎮上好多天了,可我沒聽任何人說過他——除了我們家里人。他好像躲避著所有的人,單單讓我們家里人看見。

“說他什么呢?”我問。他的話有些不前不后,我真的不知從何說起他的叔叔。他的叔叔年紀比我要小幾歲,左腿一拐一拐的,他又極力要走得很穩,更顯得身子微微顫抖。他第一次帶著你同學回到鎮上,我就見過。你那同學一臉驚恐,眼淚堵都堵不住。他那時年紀也小啊,不像現在,轉眼就這么大了。你也離開幾年了,比起當兵那時,現在的你,是什么樣子呢?你同學的叔叔繃著臉,卻掩不住他更大的驚恐。后來聽說了一些消息,我便明白當時為何他們叔侄那么兵荒馬亂了。

“我叔叔和你說過我的事嗎?”你同學問我。

“你什么事?”

“我姓什么的?”你同學的話,又是回答,又是疑問。

我愣了好久,只能苦笑:“你怎么來問我,你一直姓什么,就是什么了。”

“但事情不是這樣的。”

“那是怎么樣的?”

“我……也不……知道。”他臉色悲戚,可沒有眼淚流出。

總有些事是讓人流不出眼淚的。你走這些年,家里人也都成了他這樣,眼淚流光了。沒有眼淚的人,看別人總是很模糊的,罩著一層影。

“你吃飯了沒有?”我只能問這個。

他搖搖頭,打在他身上的燈光,也被拽動了,緩緩地移著。

“我不吃了。吃不了了。”

他轉身就走。他走路的樣子很奇怪,我打賭從沒見過一個人像他那么走路,步子輕輕地,不是在走,倒像飄,像在水面上浮動。我擔心他,就跟在他身后。出了小巷,他往北拐,一直朝江水而去。白天積累的灰塵和臟氣,正在慢慢下潛,混雜其中的憋悶,也在消散。越靠近水邊,風越涌。他沒往木橋走。他走進木橋東邊的沙地,那里綿延的茅草在起伏搖蕩。他蹲坐在沙地邊上。我走過去,也蹲著。

“我叔叔也不在了。”

“沒聽說啊!什么時候的事?”

“也有兩三年了。我一直沒回來,以前我一直以為,不必回來的,誰知道……”

“他,怎么……”

“聽說是兩個村子打架,他比較衰,就被打了。那些沖在前頭的,都沒事,他從來不參加那些爭斗,只是那天回去得晚了,被一塊尖尖的石頭砸破了頭,地上一灘血,倒在地上好久也沒人發現,有人半夜路過,送到縣醫院,救不過來了。我沒看見,聽說的。”

“查到誰沒?”

“查沒查到,又有什么用?聽說后面抓到帶頭的人了,可我叔人都不在了!我這次有事了,要回來找他,有話要問,可哪還有人?問不到了。也怪我,從這鎮上一走,就再沒回過,怪不得別人,怪自己,自作自受。”

我遞給他一支煙,他沒接過。我點了,遞過去,他還是沒接,我直接放在他身邊的沙地上。此時的他,在夜色里更黑了,也更透了。

“人都是這樣,有些事哪講得清?我兒子——跟你關系很好那個,不也說沒就沒了?你是不清楚啊,這幾年來,鎮上的怪事很多,失蹤的有,吸毒的有,前面這木橋,對,就是眼前這座木橋,還有人往里面跳水的,撈上來時,肚子脹得圓圓,臭得兩里外都憋不住,死得真難看。”

“是啊。你說,他——就再也找不到了嗎?”

“什么法子都用盡了。哪有消息?”

“我這人,什么事都沒管,是最后一個知道你兒子失蹤的。那時已經過去三年了。跟你說啊,以前我和你兒子的班上有個女同學,我在省城碰見她時,她說了我才知道你兒子的事。都過去三年了,她一說到,還是哭得很慘。你也猜到了,她喜歡你兒子。你兒子去部隊后,兩人還經常寫信,她給我看過你兒子的幾封信,有五六封吧,都是講著部隊的生活,每天的鍛煉什么的,可以看出你兒子很喜歡部隊,怎么會從里面跑掉呢?想不清。說來你也別笑話,更別生氣,那女同學后來跟我一起處過一段。她倒成了我女朋友了,很多事確實是說不清的。”他還是沒抽那根煙,可風一吹,煙灰往下掉,火星就亮出來,一眨一眨,像真有人在抽。

他話頭上來了:“和我在一起,一提起你兒子,我們都很尷尬,都避免去說。可哪避免得了?還為此吵過幾次,后來也就分開了。時間也很快,她去年年底嫁人了。喜酒我沒去喝,讓同學幫忙帶了紅包。聽去喝酒的同學講,她嫁的那男的,家里很好,早些年在省城市郊蓋了三層樓,現在那里拆遷了,一共賠了九套房,這輩子都吃不完了。后來她給我打過一次電話,問我你兒子給她寫的信,是不是留在我那里了?我說是,問她是不是要取回去,需要的話我給她寄去。她在電話里半天不說話,掛斷后,發了條短信過來,只有兩個字——‘燒掉。已經燒掉了,不然可以給你看看,也讓你們了解了解你兒子在部隊的生活。”

“我這人,讀過初中,字是識幾個,但要讀信,唉,還是不讀的好。”我是這么說,可若真能讀到你的字,也是好的。可惜,燒掉了。

他把煙頭丟掉。

煙頭在沙地上做著最后的掙扎,像是要在風吹來時,把整條江水燒掉。

可惜啊。

燒掉了。

弟 弟

哥哥,真的,我寧愿聽到你已經死去的消息。

是的,那年你失蹤后,全家都痛苦,可我的痛苦不一樣。我不僅僅是痛苦,還有一種屈辱。你讓家里人陷入痛苦,讓我的人生毀掉。是的,你不會知道,你失蹤后,便成為了家人眼中的完人,而我,變成了毫無出息的浪蕩子。當我從學校跑回家里,人群已經散去。爸爸聽說來報告消息的人已經被鎮委書記悄悄放走,在屋里暴走。他一直哼著:“我要讓那大肚子炸掉。要讓他炸掉!”他沒敢去找書記的麻煩,卻撈起一根棍子,對著我迎面擊來。我哭了。你失蹤了,我很傷心,可這難道是我的錯?為什么要打在我身上?若不是爺爺出手,難說我不會打傻掉?可你不知道,爸爸丟掉棍子了,卻說了一句讓我至今受傷的話:“有用的丟了,沒用的卻鏟不掉。”endprint

為了這句話,我離家出走一個星期,我一直等著家里人來找我。我沒有等到,花完借來的錢,我只能回去。你不知道,迎接我的,又是爸爸的一頓打,他說本就夠亂了,我還給他添堵。爺爺在門角蹲了好久:“你大了,要像個大人,我到處找,沒找到你。你現在要像個大人樣!”他的話讓我痛哭,爸爸仍舊不理我。一個星期了,媽媽還在哭,鎮上小診所已經來人給她掛鹽水了。我哭完了,得自己收拾,或許,在他們眼中,我確實就是那個丟掉也毫不可惜的一個。

我在學校的成績并不差,可你失蹤后,我的成績一落千丈。既然被視為最沒用的一個,那我就要有副沒用的樣子。破罐子破摔,用我們這的話來說,我是一個“放尿不上壁”的廢人。好吧,那就沒用吧。我當然也成了打架的高手,你知道,鎮中學里永遠有著幾個小幫派,女孩、網吧、撈魚……這些都是能引起爭斗的事,在以前,他們有時和好,有時打鬧,互相瞧不起。而他們所有人都怕我,并不是我有多可怕,而是我有多不要命。當我一個人和三個人打架,他們手上還有棍棒,而我卻流著血往前沖的時候,他們不得不膽戰心驚,丟掉棍子,湊錢去給我買止血的紗布。是的,什么都不管不顧,我就無敵了。你并不知道,你就是我無敵最大的原因。以前我性格軟弱,可我在外面成了強橫的人。

我在你失蹤兩年多以后就不再上學了。爸爸說:“再讀也沒用,那就不讀了吧。”我到省城打過工,第一份工作是到網吧去當網管。老板是我們鎮上的人,他的網吧開得很大,招了很多女孩,也招了很多男孩。網吧里經常來一些眼圈發黑的小子,在電腦面前一蹲就是三四天。對了,哥哥,我想起來了,你電腦玩得很厲害,你的Q幣永遠用不完,我以前也跟著占了便宜——你沒想到吧,我竟當過網管。網管也就當了兩個月,你肯定以為我是在網吧里面打架了——沒錯,我是打過架,有些騎著轟鳴的摩托來到網吧的金發小子,往往會對一些女網管動手動腳,被我揍過幾回,但這不足以讓我丟掉工作。事實上,老板還私下暗示過,對那些欠賬了卻還要毛手毛腳的,下手要狠。也有兩回,是監控視頻里發現有偷錢包的小子,被我上去扭住了,一群人擁上,差點把那小子捶成餅。

有一次,一個小子在電腦面前連續坐了四五天,我們去趕他,他也不愿下機,還掏錢丟我們。我們也沒招。老板怕這么下去要出問題,趁著一次風雨交加之時,關掉網吧的電閘,開始清場,這才把那瘟神送走。可那小子走出網吧不遠,就在雨水中摔了一跤,死在街上。來了很多公安人員,最后查到網吧,就直接關掉了,說是整頓。

我還在省城一條熱鬧的街上,擺個椅子,給手機貼膜。貼膜很賺錢,那段時間我很逍遙的,每天擺幾個小時,什么時候有人找我喝茶,我把攤子一收就走人。我交了個女朋友,是之前那個網吧的一個女網管,我們住在一起,一到晚上,我們就在床上鬧。她大了肚子,我借錢給她打掉了,后來她又懷了,我丟給她錢,和她分了。我就是想不通,他媽的她那么容易就懷上,鬼知道是不是跟我懷的。

后來我就回到鎮上了,你不知道,媽媽七月一瘋癲起來,誰都罩不住,我得回來,輪流著看。你說你,要死就死了,要不死就早點回來,你他媽的失蹤是什么意思?不把全家人都搞殘了?爸爸愛迷信,搞神搞鬼的,聽人家爛嘴里的爛話,把家里的鋪面賣了——這全是因為你,他以為賣了鋪面,你就回來。哪有這種狗屁道理?在媽媽沒發瘋的月份里,我有時幫爸爸做生意,但能不幫就不幫。他對我充滿了怨恨,我對他也一樣。是的,有人跟我說過,他一肚子氣,若不發出來,要憋壞身子,可他媽的,為什么總是對著我來發?我的火又該對誰發?說到底,還是得怪你,怪你竟然失蹤了。要死就痛快點死,失什么蹤?

媽媽也一樣,是,她是沒罵我,更沒打我,可她傷我一樣深。我在省城打工時,幾次給過她錢,五百六百地給,讓她能吃就吃能穿就穿,別悶死自己,你猜后來她怎么說?她和別人說起你時,說你多好啊,去當兵了還時常給他寄錢,五百六百地給。你什么時候給她寄過錢?你在部隊里,哪有錢給她寄啊!我做的事,她都記在你賬上。別說我眼量窄,換你你怎么想?我不需要她整天念著我,可也不能編造來傷我吧?這事就不說了,那年她發癲過重,病得整天掛鹽水,還不是我守了十三天?她醒來后,只問你下落。不問我也就罷了,她后來發癲了,到外面跟人說起這事,又變成了你的功勞。她說她以前生病,全都是你守著看著,十三天啊……

我很快變成了一個脆弱的人。我在鎮上成了無所事事的人,不在學校了,不在外面打工,窩在這個鬼地方,能做出什么來?能不脆弱?像模像樣的人,都往外頭跑了,鎮上都是一些不成人樣的,個個都是鬼魂一般,大都在吸白粉。你肯定以為是不是我也吸了,放心,我倒沒有,有幾次人家把粉灑在香煙里,而我發現了,留了一手,沒抽,沒染上。那歪嘴殺豬佬的兒子,基本上已經完蛋了,那天碰到他,鼻涕掛到了胸前,風一吹,堵都堵不住。

鎮中學后面的山坡上,去年發現了有吸毒仔死在上面,手上都是針孔,渾身扭得看不出是個人。鎮派出所發動人去認尸的時候,我去坡上看了,回來三天沒吃飯。從那次以后,我越來越話少,我沒跟別人講,但我在做夢時,那個死尸曾多次來糾纏過。我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魂纏上我了,半年內我瘦了二十多斤。爸爸在鄰居模糊的暗示中,操起棍棒和我干架,他問我是不是吸粉了?這是我唯一一次還手。我還手了,他倒高興了,因為我還有力氣還手,說明還沒像那些吸粉的人一樣,虛得像氣球。

我沒有告訴他,我有很多次見到一些已經死去的人。我也沒確定是不是真的見到,因為大多是在睡覺的時候,在迷糊不醒之間。我還見到過奶奶,她在你當兵之前就沒了,可我見到了她。她靜靜地看著我:“你哥哥呢?”

“當兵去了啊!”在夢里,我沒有想起,你已經從部隊人間蒸發。

“他寫信回來沒有啊?”

“寫了,我爸讓我回了信。”

“你信上寫什么了?”

——寫什么了?寫什么了?寫什么了?我一片空白,想不起寫了什么。奶奶一直等著我的回答。我很遺憾,很快我就醒了,沒能告訴她一個讓她安心的答案。她看著我,像我身邊站著你。我醒來了,還好是大中午,是陽光很烈的中午,不然我是不是該渾身發寒?我擦擦身上的汗,拿著手機屏幕當鏡子,看到我的眼圈更黑了。我又瘦了,我若是別人,也懷疑我吸了粉。是的,哥哥,這都是拜你所賜,你是活著還是已死?這都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的下落不明,挑起了我們家所有人敏感的神經;你的下落不明,讓活人生活無望,讓死者不能安眠。endprint

這是我們家族發生過的最嚴重的事件。

我一眼看出你的同學有問題。什么叫有問題?

他已經不是活人了!

我不僅能看見他,自從那次在山坡上看見那吸毒仔的尸體后,我經常會見到一些早已過世多年的人,他們漂蕩在小鎮的角落里,從未離去;一些陌生的面孔,也從別處趕來,在這里盤旋,再隨風而散。

你的同學坐在了我面前。喝了一口酒,我的手一指:“他來了,你看到了沒?”我說的,是那個在坡上死去的吸毒仔。你的同學肯定以為我說的是你,他瞧了瞧,說:“你來了嗎?”他的話,有意義又沒有意義。人和人總是這樣的,說的不是同一個人同一件事,卻總還交流得不亦樂乎——何況一個人和魂,很多話更是雞同鴨講。

我很奇怪,為什么你同學和那吸毒仔都是死人,卻都又看不到對方?小鎮南邊的新路在修,挖土機在挖,也掘了好些墳,家里有人來遷墳倒也罷了,沒人遷的,挖土機就平掉了。近來我看到的陌生的孤魂,會不會跟這些被平掉的野墳有關?

爺爺去問了好多通靈的先生,都說你沒死,這我是相信的,因為你若真的死了,總會千方百計回來,而我定能看到你。

見到你同學的兩天后,我有一個朋友結婚,我去喝了喜酒,我喝得軟到圓桌底下。喝完喜酒后,我住到一個朋友家里,睡了幾天,我不能不睡——在鎮上,我長期睡不著,或許我所見到的不干凈的東西,都是我腦子昏沉后的幻影。哥哥,這都是拜你所賜,你失蹤后,沾床即睡的我,染上了失眠癥。在外面還好,一回到鎮上,我就會聞到某種氣息,陷入難以自拔的淤泥。在朋友家睡了幾天,我同學的父母看不下去了,他們摸摸我的額頭,又摸摸我的手,叫來三輪車把我送去了門診。白衣服的大夫在我眼中是飄著的,他是在飛嗎?大夫說我高燒過度,給我吊鹽水,鹽水吊了一天半。每次從昏沉中醒來,我的身上都是汗。

大夫從我身上拔下針頭時,我竟立即趴在桌子上哭了。可能是往體內打的水太多,我得往外溢一些吧。高燒過后,我覺得冷。回到朋友家,摟著厚被子也抵不住,冷氣是從骨頭縫隙冒出來的。一想到鎮上飄蕩著幽魂,想到每年七月癲狂的媽媽,想到心里發空的爺爺和爸爸,我就想逃離。我甚至想著,就這么悄悄地離開,仍到省城去,那里閃亮的街燈與高聳的大樓,或許會給我另外的生機——至少,不會讓我老是見到鬼魂。哥哥,我多想你,你的失蹤,讓我們家人不像人鬼不像鬼,我多想有一個確切的消息傳來——確切的消息,無論你即將回家,或者已經死去。

哥哥,我寧愿你已死。

友 人

我記得的人,才能見到我——對于一個意識逐漸模糊的死者來講,已經沒有心力去想這是什么道理。而這,需要道理嗎?當我回到鎮上,第一個能見到我的,是街邊擺宵夜攤的禿頂中年男人。這個禿頂男人多年沒變,我離開鎮上也有些年頭,他卻像被時光遺忘,也不顯老。那年回到鎮上,這個中年男人的攤子,是我最流連的地方。他當然也記得我,即使我被時光瘋狂追逐,即使我已經敗給了時光,成了一個死人。他沒把我當死者,只是淡淡地對我笑,點點頭,又揮舞著他的鐵鏟,把夜色炒得火熱。那么多年蹲守在這街巷的拐角處,他什么沒見過呢?比我更離奇的人和事,他都見過吧,他早過了見怪不怪的年齡。以前我就愛在他這里吃炒粉,那時我還年小——那時我還是人。他當時收錢只收一半,然后用滿是油污的手摸摸我的頭。他認識我叔叔,聽叔叔講過我的事,他心疼我,有時我從街上走過,他就把我拉過去,給我手里塞打包好的粉:“不要錢,拿去吃!”

我有點不知從何說起。把所有的血肉省略,只說骨架,就是這樣的:多年前,我父母出車禍死去,我成了這個世界上最孤獨的人。我叔叔把我接回鎮上,供我讀書。當我從鎮上初中畢業,便迅速逃離,不再回來。這些年里,叔叔給我打過多次電話,總是說著說著,就講到我爸爸媽媽身上,就說出他悲痛的聲調。隔著電話線,我也能聞到叔叔眼淚散發的咸濕味,隱約看到了他由于對他哥哥的懷念而多次在半夜哭醒。他總是認為我不愿回去,是他的錯,是責怪他當年在鎮上的照顧不周。我哪有怪罪這些,我只是覺得,自爸媽死后,我成了無家可歸的人。叔叔后來也死了,我深覺愧疚。而現在,我也不在人世了,我們家怎么會遇到這么多讓人痛哭流涕的事?

也是死后,我才知道,有些事比死更讓人絕望:我沒法安息,沒法進入另一個世界。

為什么?

為什么?

一個虛空的聲音告訴我,你怎么來的,你得怎么回。

這個聲音還告訴我,我沒法回去,是因為我的姓氏錯了,我跟著我爸的姓,可是,錯了——也就是說,我不是我爸的小孩。即使對一個死者,這也是一個挺大的打擊。逼迫到眼前的事情是,我得在頭七之前,在記憶消散之前,找回我的姓;若找不出,頭七之后,我將會像很多丟掉記憶的孤魂一樣,永在漂泊與尋找。我將成為虛無的存在,又或者是存在的虛無——姓氏,是我得以安息的鑰匙,能讓我通向另外的世界。當我回到鎮上之時,很多事很多人我已經忘了,記憶在消散。我的“父親”、母親和叔叔,都已不在人世,他們的魂,也早已經抵達了我所要尋找而又永遠無法抵達的那個世界。

——鎮上哪有人會知道這些隱秘?

能找出的可能性為零,可我也只能回到鎮上,這些年渾渾噩噩,生活過的地方一片空白,“父親”、母親過世之前的生活,也在我不愿回想中被遺忘,唯獨在這個鎮上,還殘留著我某些真情的記憶。叔叔給了我真正的關懷,我為我后來的躲避愧疚,我不但辜負了叔叔對我的愛,還因此錯過了找到自己姓氏的機會——叔叔肯定是知道的,要不他當初為什么不愿接我回鄉下老家住,而是把我安放在鎮上?他難道不是怕我面對他族人冷若寒冰的目光?

我當然還記得你們一家,尤其是你,你給過我友情,你們的家人,是我能記得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人了,我見了你的爺爺、爸爸和弟弟,我不敢見你媽媽,她已經是一個神智不太清楚的人,我若見她,難免會把她惹得徹底發瘋。我最想見的,當然是你,可是,沒機會了,所有人都說你失蹤了,你抹去了自己在人間的一切痕跡。說起來真可悲,你失蹤了,你們家因為你成為謎團,徹底陷敗;而我,卻因為出身的不清不楚,即將成為一個丟失記憶的孤魂。我或許會飄在小鎮的上空,或許會成為鎮西邊小山坡上冬夜的一團霧,又或許成為江面上陰冷的水汽。我無處可去,卻又無處不在。我還想著在記憶消散之前,和你說說她,那個拿著你好多信來給我看的女孩——說起她,我已經難以想象出她的臉了,記憶力散得真徹底,隱隱約約,她的眼睛射出的光,卻沒在我眼前幻滅。endprint

那年,我在一次同學聚會時見到她。喝到最后,各自散了,唯有她走到街口,卻不知道往哪邊去。我扶著她,到了我租住的房子里。到了半夜,她猛地跳起來,翻著身邊的包,在我面前甩出一堆信,都是你寄給她的。她說她也給你寄了不少。她說肯定是部隊上瞞著什么事,你成了犧牲品。她還說,部隊說你撿到一個手機,然后就失蹤了,這是扯雞巴蛋,這兩者之間有個狗屁關系?我終于知道,為什么同學都散了后,唯獨留下她一個人,她的怨氣太盛,會燒傷所有靠近的人。這是我第一次聽說你的事,在以往,你是我在鎮上最好的朋友,可自我離開小鎮后,就再也沒有關心過那里的一切——對于小鎮,我也是一個失蹤者。

剛死第一天,我就去看過她。她已經生了個女兒,在省城周圍的院落里,她最常做的,就是打麻將,她男人家境好,她算是有了個好去處。怎么說呢,我竟然去找她,這也出乎我的意料。或許,對一個因為不幸而拒絕了整個世界的人來說,一個能說得來話的人,肯定在他死后最先想起。這些年我是交過女朋友的,但都是碰碰面就再也沒深入交往,沒人愿意天天看著我的一臉苦相。我和不少陌生女人發生過關系,從網上認識,聊了幾句后,直奔主題,連名字也沒問過。她當然是我要想起的人,爸媽死后這么些年,和我生活一起最久的,倒是她了。我到達的時候,是晚上。她家的院子寬闊,出去不遠就是江水浩浩。這是從我們鎮流過去的那條水的下游。她抱著她的女兒,一會逗笑,一會給她喂吃的。我在她家呆了有三天,渾然忘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還有一個未知等著我去揭曉。

她家的院子,以后自然是她的歸宿。對于我這種不清楚來路的人來說,來路不明是最大的痛苦。我一直這么想,你的失蹤,讓你們家沒有了未來,讓活人飽受折磨;而我的來路不明,則讓我這個死者不得安息。我們倆相似又不相似,貌似不同,卻又掩不住某種相同的徹骨悲哀。我的記憶即將消散,或許你此刻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一定能認得出。站在她身后時,我的記憶還滿滿,有著外溢的沖動,可同時又覺得她那么陌生,我的游動帶起的風,吹動了她的衣裙。她回頭了,只看到門前的一棵番石榴樹枝葉搖動,只看到夜色里的一團幽深。她低頭看著她懷里的小女孩:“風大,我們進去哦!你還不睡啊?媽媽要去打麻將啦!”她好像手上摁了開關,那女孩立即就睡去了,她去了隔壁,和幾個婦人一起堆著麻將長城。我記得的人,是能見到我的——可我不讓她見到,見到了,便會成為她漫長人世永遠的恐懼與悲傷。

我總是一次次忘記重要的事。回到鎮上,見到為數不多我記得的人,我總不大愿意問,要怎么開口呢?記憶永久消散的壓力,并沒有給我足夠多的勇氣!我很奇怪,你們家的人見到我,總不多問,更不驚恐,是他們這幾年見多了嗎?他們的目光中有著一些憐惜,有著我年紀輕輕就過世的哀嘆。他們都沒問我是怎么死的?而我,當然也不愿記起那一瞬,一個世界與另一個世界,并不遙遠,而是彼此存在,偶然的一個瞬間,便會讓我們丟掉一切身外之物,包括身體,甚至記憶。看著那些人收拾我的尸體,我挺悲涼的,我沒有愛惜過這具身體,讓它化灰的過程,如此潦草,如此雜亂無章。

我好像進入了游戲里,有聲音告訴我首要的任務時,沒有任何可以質疑的理由。但我一定要按照那個莫名響起的聲音去行事嗎?我總有些抵觸,總是覺得,我是我爸的小孩,已經成為事實那么多年了,為什么到我死了,才去自己推翻?又或許我覺得,成為一個無記憶的游魂,也并非多大不了的事。記不得就記不得唄,找回出身,得以輪回,是否真是迫在眉睫的頭等大事?這些天,我遇到了不少游魂,他們都已經丟掉了記憶,可他們面目安詳,漸漸地消融為一陣風,散淡為一團霧,或許化成雨夜從樹葉上滴下卻不愿落入地面的水滴。他們已經成為自然輪轉的一部分,在無意識無記憶之中,自有著嚴絲合縫的運轉。

這又是七月了,你的母親沒有像往年一樣。你家里人都盯著她,怕她會在街上奔跑。她走出家門,到菜市場買回一斤五花肉、半斤豆腐,在砂鍋里煮開了,食物的香氣在鍋中翻滾,鍋蓋也壓不住,噴涌出來。我悄悄在你家烏黑的廚房里,聞嗅著這難得的香味。這常見的食物,應該是你母親的最愛吧。這個七月,在你家人的惶恐之中,你母親卻沒有陷入和往年一樣的癲狂,你該為她高興吧?你也該為你家里所有人高興吧?當你的失蹤,漸漸在時光的沖刷當中,淪為可有可無的牽念的時候,所有被甩出軌道之外的生活,才能回到以往的軌道上來。你母親揭開鍋蓋,夾出一塊滾燙的豆腐,毫不猶豫地吞下去:

“好吃!”

她的贊賞,驚動了你父親的淚水。

在我記得的人里面,你是我唯一不能再見到的一個。追尋出身、找出我真實的“姓”已經不可能了,我貪婪地在記憶消失之前,去見我所能記得的每個人。此時,地理意義上的距離是不存在的,我想見,就抵達,就看見,就能體驗一個活者的歡喜和悲痛。而你,一個消失的名字,隱匿在哪個角落,卻是我永遠無法知曉的。我又想,再過一天就是頭七,過了頭七,有和無就都失去意義,我何必要把記憶里的生活完全重溫呢?

留有遺憾,未嘗不好。

——是的,對于一個生前孤僻的人來說,我的喃喃自語已經太多,就讓我在最后的時間里,安安靜靜,不看任何人不想任何事,我要成為一陣風、一團霧、一滴水該有的樣子。我還有幾個小時可以揮霍,我在夕陽中的霞光中飄過,無人發現——哦,原來,游魂也是能見光的。活人的看法,永遠是盲人摸象的偏見啊,這個偏見一直在我死后的幾天里,還影響著我,讓我沒能在白天的光照下,去看世界發白透亮的另一面。記憶中的偏見就這樣,束縛了我,讓記憶散去吧。

小鎮南邊,揚起陣陣煙塵,修新路的挖土機在狠狠向下刨土。此時,挖土機停住了,小鎮上的人都朝那輛車圍聚過去,挖土機的手,不知道是碰到了什么,竟然從地下冒出一陣煙。熏到的人,都被嗆得眼淚直流,流著流著,鼻涕也嘩啦啦止不住了。但人們都不怕,圍攏的圈子越來越大,都對著挖開的洞口指指點點,他們七嘴八舌,希望鐵手剛剛挖出的這個巨大的謎面,能盡快亮出一個讓他們驚奇的謎底。奔跑過去的人越來越多,人人都怕錯過最精彩的劇情。不久之后,這里將要覆蓋上寬闊的水泥路,這個新發現的驚奇,將成為人們不斷念叨的傳說,那陣讓人流眼淚和鼻涕的煙霧,也將成為各種好事與不幸的源頭。

我也想去看,可一轉念,我回頭向北,來到江水邊。此時這里沒人,茅草隨風高低。日頭在降落的最后一刻,往水面撒下閃耀的金黃。

金色被收回。

夜色降臨。

作者簡介:

林森,1982年出生,現居海口。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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