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曉松
由于我半生不務正業,主要是不知哪種營生堪當正業,就讀了若干閑書,跑了許多地方,頗結識了些僧俗怪人,目擊了二十年怪現狀。也就攢下些心得想法,閑時在飯桌酒局販售,落下個不埋單的口實。一來二去,就跑到天橋撂地說書,真干起了這門營生。
說是歷史,又與人家專門考據分析歸納立論的“高大上”歷史學問不同,無門無類,凡舉政治、軍事、科技、文藝、體育甚至天文地理古董迷信,雜七雜八,信馬由韁,點到即止。開宗明義,把我的不成熟小歷史觀呈上,以便隨時檢驗。
我覺得整個人類歷史的展開,就是科學和藝術以平行線的方式交替解釋人與自然,交替給我們提供美感,從不同時共襄盛舉。你離遠些看到整個歷史,當文藝昌明的時候,藝術飛速發展的時候,通常都是科學很落后的時候,或者科學停滯不前的時候。最開始出現的圖騰、最開始出現的神話、原始的宗教,其實都是藝術的能指。太陽是阿波羅,月亮是嫦娥,東西方最開始都在用藝術解釋世界。緊接著科學發展起來,開始急速地追趕,把世界大部分的現象,都賦予科學解釋,地球是圓的,季風有規律,月亮是衛星。這個時候藝術就會很長時間停滯不前。
文藝復興的時代,藝術滌蕩天下,再到工業革命的時候,藝術又相當程度地退居幕后。當科學迅速發展撞到南墻,比如到了一戰,發現科學這么發達,可以這么高效率、短時間、大規模地殺人如草芥,上千萬人就這樣零落成泥碾作塵,科學驚呆在那里,科學自己不能解釋這是為什么。所以一戰以后,又進入一個藝術大發展時代,出現了大批大師,出現了海明威、聶魯達、菲茨拉德,出現了畢加索,哲學方面,薩特、福柯接踵而來,開始解釋我們人類出現了什么問題。
科學發展的時候,對生活是有很大改善的,每當生活改善的時候,知識分子就覺得很孤單。比如今天的時代,全世界的知識分子都覺得很孤單、很迷茫,包括英美的大知識分子,這兩年都開始嚴重向左轉,寫了大量有關馬克思主義、有關左派的書,因為他們也找不到出路。現在是科學最大發展時期,以互聯網為代表的高新科技,以最快的速度改變著人們的生活,這時候藝術通常會靠邊站,等科學飛速地再一次撞到南墻。等科學對人們精神世界的又一輪高科技束縛出現的時候,科學又會發現自己無能為力,藝術又會超越科學,再去解釋人類的新問題。
有意思的就是它們從來不同時綻放,而是交替,但是它們每一次交替都帶給你很多美感跟思考。
大家說屁股決定腦袋,每個人都根據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成長,會有不同的看歷史的眼光……我作為一個知識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作為一個讀書人,我當然是喜歡文化昌明、知識分子自由的時代,我當然是不喜歡要被太監打屁股,被太監侮辱的時代,所以我肯定不喜歡明朝。
我自己最喜歡的幾個昌明時代,首先是春秋戰國時期,尤其是齊國,不光是因為齊國有管仲和青樓,也不光是因為齊國有海鮮吃,那個時候飯做得不太好,只有膾炙兩種手段。
但是那個時候是知識分子最美好的黃金年代,你有上、中、下好幾條路可選,上也許能成為諸子百家,那你就太高興了,也許嘛,大師輩出的年代你被激發了,而不像今天,大家比著秀智商下限;中你可以布衣立談成卿相,也許你就站在君主的門口聊幾句,獻個策,就進了高層,蘇秦甚至創造了同時佩六國相印的世界紀錄,掛身上都背不動;再下,也可以去孟嘗君、信陵君、春申君家里頭當門客,跟公子聊聊天,替公子看看書,大家喝喝酒。
我覺得那是一個美好的知識分子的時代,甚至比同時代的希臘還要好。那是一個軸心時代,這邊有諸子百家,那邊有希臘璀璨的大師們出現,南邊還有釋迦牟尼頓悟了。那是一個偉大的思想飛躍的時代。能生活在那個時代,就算吃得差一點,也覺得很幸福。
或去唐代,當然最好不要經歷安史之亂,好事都得叫咱趕上,最好是安史之亂之前就已經死了,生前經歷了唐初一直到盛唐玄宗時期的開元盛世,與大詩人們一起結交、云游、寫詩,甚至可以上殿去脫了鞋,醉草嚇蠻書走起,那個美好的時代,是偉大的詩人時代。
再不濟就去宋朝,最好是在仁宗時代,只跟蘇家兄弟一起游于赤壁,杯盤狼藉,不知東方之既白。
我一直都以這樣的觀點來看待古今中外的人與物,基本上我比較偏中,既不左,也不是很右,你要說中庸也好,或者叫自由派也好,是這樣的一個讀書人。我覺得以這樣的觀點來跟大家分享,午夜醒來想一想還算問心無愧。(有刪節)
編輯/周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