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一川
摘要:教師之樂在于從游之樂,即教師與師長、友朋和學生的相偕游學問津的快樂。讓小魚在大魚的引導下借助中魚傳感而成長為自己想象的大魚,是現代大學從游式教育的核心精神之所在。教師的快樂之源固然在于為師之道,但更在于與之從游的游伴的在場、陪伴及共在。從游過程建構的相偕暢游方式在當今注重“生物圈”中“分享”的時代有著奠基意義。當今教育目標將是致力于全體公民的“生物圈”意識培育,而從游式教育及其快樂可以為此提供可資借鑒的傳統范式。
關鍵詞:藝術教育;文化;教師之樂;從游之樂;美育;中魚傳感;生物圈意識;分享
中圖分類號:J0 文獻標識碼:A
當教師自有其快樂。但教師之樂究竟在哪里,估計會各說不同。我至今仍欣賞陶行知先生的廣為人知的觀點:“教師的成功是創造出值得自己崇拜的人。先生之最大的快樂,是創造出值得自己崇拜的學生。說得正確些,先生創造學生,學生創造先生,學生先生合作而創造出值得彼此崇拜之活人。”①這可是無論教師還是學生都孜孜以求的絕妙的“雙贏”結果啊!不過,我在欣羨和神往這一教師快樂觀的同時,又多少感覺到,如此僅僅看重結果是否偏了點,“創造”一詞又似乎來得“神”了點,盡管他辯護說“教育者不是造神”,“他們所要創造的是真善美的活人”。②
我以為同時應當關注的,是與上述教育結果視點有所不同的另一視點,這就是教育過程視點及其樂趣。這種教育過程之樂有兩個必要的環節:一是教師施教之樂,這一點眾人皆知;二是教師受教之樂,這一點雖眾人皆知卻未必會計入教師之樂中。我的意思是,教師的教書育人過程,就是孔子式的“從游”路上不斷“問津”的過程,要攜弟子去共同尋覓通向未來人生之路,為其成長成才找到妙策、良方。同時,同樣重要的是,教師在此施教過程中,會時時激發起自己當年跟從老師受其教導的具體情境的回憶,由此回憶而產生更真切而深刻的反思和品味,并把這種回頭反思和品味的樂趣融化到自己的施教過程中,從而轉化為自己的快樂。所以,教師自己的受教之樂也理所當然地應成為教師之樂整體中的合理成分。這就是說,教師的施教過程及其早先的受教過程,都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快樂處。而且這一教育過程之樂未必就遜色于教育結果之樂。可以說,教師之樂應是由他的施教之樂和受教之樂相互疊加和交融而成的,如此一來,就顯然應當屬于一種帶有雙倍效應和綿長余味的從游之樂了。
簡言之,教師之樂在于從游之樂,這是教師在其一生中與自己的師長、友朋和學生的相偕游學問津的快樂。這些快樂交織成教師之樂的完整性、豐富性及其深長余味。不過,我自己這些年教下來,體會最特別的還是從游中的中魚的角色,它是串聯起大魚和小魚的必要的中介環節。
一、從游傳統及其中魚角色
說到中魚,需要回溯到早先梅貽琦先生之“大魚”與“小魚”之喻,以及更早的孔子對“從游”傳統的開創。從游之樂,就發端于孔子帶領眾弟子周游列國之“從游”傳統中。他給人們留下了習禮樹下、言志農山、游于舞雩、嘆于川上、使子路問津等經典實例。這些經典實例表明,這種從游教育方式意味著先生對弟子的教誨、或弟子向先生討教,都隨實際生活情境展開,隨所遇之境而生發創造性發現或領悟,從而促進弟子的思維素養與實際拓展潛能的養成。當孔子忘情地喊出“吾與點也”的內心呼喚時,他的快樂當是無與倫比的。對孔子開創的這種“從游”傳統心馳神往的清華大學原校長梅貽琦,就在闡發現代大學“從游”式教學時提出了如下明確主張:
古者學子從師受業,謂之從游。孟子曰:“游于圣人之門者難為言。”間嘗思之,游之時義大矣哉。學校猶水也,師生猶魚也,其行動猶游泳也。大魚前導,小魚尾隨,是從游也。從游既久,其濡染觀摩之效,自不求而至,不為而成。③
梅貽琦先生的上述論述,讓在孔子那里本是發生在陸路上的游走(“游”在先秦時代多為“遊”,地上行走之意),轉而演化成魚兒在水中自在暢游的妙喻,突出了從游式教育中教師與學生所分別扮演的施教和受教角色的共通的自由特質。尤其是“大魚前導,小魚尾隨”八個字,形象又生動,集中凸顯了教師作為大魚角色的引領作用,及其與學生小魚的平等相處、親密無間的相偕從游關系。當然,從地上轉到水中,比喻方式是變了,但從游教育傳統的精神實質還應是一以貫之的,這就是在游學情境中隨處濡染學生的學術興趣、拓展其知識技能和涵養其完美人格,而教師自身的人格特質也在此過程中同時獲得認同和展示。
其實,現代大學本身有條件創造出遠比古代更為豐富多樣和有效的從游教育環境及機制。我自己的從教經歷告訴我,光上述八個字是不夠的,還需要斗膽在其后加上“中魚傳感”四字,以突出現代大學人才培育過程中那些介乎老師(大魚)和學生(小魚)之間的中介性元素的有力作用,例如友朋、學長及教學體制、機制等,它們實際上都對學生個人成長與發展有著特殊的重要性。于是,我的想法是,可以沿著孔子的“從游”傳統,把梅貽琦先生的八個字同“中魚傳感”四字融合起來,構成從游式教育的如下新系統:大魚前導—小魚尾隨—中魚傳感。這個由大魚、中魚和小魚三元素組成的新的從游式教育系統顯示,讓小魚在大魚引導下借助中魚的傳感作用而成長為自己想象的大魚,正是現代大學從游式教育的核心精神之所在。
我的這一表述,算是在前人對“從游”的經典概括中,添加了我個人的一丁點獨特體會而已,希望在傳承中國“從游”式教育傳統方面能勉力盡到自己應盡的一點責任。
二、與小魚之樂
教師之至樂,當然首先莫過于能通過授課而直接指導和見證一個個學生(小魚)的成長了。我清楚地記得從北大碩士畢業后一分到北師大,就先給分校中文系1982級上“美學”課,后來就是在逢單年份給逢單的1983級、1985級、1987級、1989級等班級上“美學”。我和學生們之間那時年齡差距并不大,都一樣地年輕和單純,懷著對人生和美的藝術的向往,把美學課當成了我們相互交流人生體驗的奇特的精神圣地。我那時喜歡把它稱為“詩意的空地”。我們一道在課堂上下激動地分享張承志的中篇小說《黑駿馬》和《北方的河》,隨后假期里,一撥撥同學果真結伴奔向茫茫大草原、滔滔黃河……。他們或許比我更知道人生意義生成的真諦在于個體親身體驗的實踐中。我們還一同欣賞赫爾曼·赫塞的《納爾齊斯與歌爾德蒙》,即便在下課后也還在熱烈討論到底是做納爾齊斯那樣的理智之人,還是像歌爾德蒙那樣做永恒的荒原流浪者?我們曾一道讀解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忘記了它的晦澀難懂,仿佛理想的個體人生存在即將或已然“澄明”。
有一次,我剛從北京圖書館翻看到美國心理學雜志上亞伯拉罕·馬斯洛(Abraham Harold Maslow,1908-1970)有關“高峰體驗”的十六種特征的論文,激動中馬上就翻譯過來到課堂上現炒熱賣:“1.高峰體驗中的人有一種比其他任何時候更加整合(統一、完整、渾然一體)的自我感覺。2.高峰體驗中的人更加純粹地成為他自己時,他就更能夠與世界、與以前非我的東西融和。3.高峰體驗中的人感到正處于自身力量的頂峰,正在最佳地、最充分地發揮自己的潛能。……”④那時正熱盼自我實現的同學們,同這些觀點產生了深深的共鳴,一道沉浸在人生的“高峰體驗”的期待和快樂中。直到隨后班級集體到龍慶峽考察時,同學們熱議的話題還是離不開“高峰體驗”之類。那時的課間休息時,同學中的好問者總是立刻圍攏來熱烈討論,其中常常還有從外校來“蹭課”的青年學子,一問多是寫詩的。那確實是純真的和詩意的年代,學子們期待自己的未來人生就是詩,就是藝術!但假如那時沒有這一批批如我一樣熱切體驗并期待詩意人生的學生們,我的作為教師的快樂如何得以生成、又如何得以強化?與他們的從游過程,難道不正是我的教師生涯的真正的快樂之源?給1991級學生上“美學”課時,我留意到一名來自蘇北農家的名叫陳雪虎的男生,長得虎頭虎腦,說話老是壓不低嗓門,喜歡讀理論書,勤于思考文論問題,文筆流暢,而且為人質樸無華、做事實在,心想應是個可以培養的理論苗子。多年后他以自己的扎實的學術發展和周圍人們的評價,例如對清末民初章太炎等的現代語文及文論的研究,證明自己確實是可以有獨特建樹的文論人才。
2003年9月至2004年1月,受我那時任教的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副院長李正榮教授的安排和托付,我給2003級本科生及2002級人文實驗班學生上基礎課“文學概論”。由于選課學生人數多,只能安排到當時全校最大的教室之一的400座“敬文講堂”上課。那時全國高校正興起網絡教學熱,我也滿懷憧憬地投入這一實驗,想借助新興網絡課堂去培育學生的文論探究興趣。在助教唐宏峰等碩士生的協助下,我圍繞課堂教學而設計了網絡實驗課、網絡論壇、電子郵件討論、讀書報告等多種雙向互動方式,目標就是喚起和培養學生們的文藝理論及美學興趣。整整一學期,我幾乎天天都沉浸在與學生們的無時不在的雙向交流中,有時閱讀和回復他們的電郵來信或網絡論壇提問,會一直持續到深夜。有的好學者的提問,需要花費好幾小時才能完成回復,因為你得中間不時地停下來查找資料和思考,這些可都需要時間呢。但我那時樂此不疲,還常常興奮得難以入眠。下面的網帖《敬文旋風》,正來自我對當時網名為“大浪淘沙”和“不語”等學生在網上展開的有關文學研究道路之爭的連夜回應。到底是要審美鑒賞還是要文化研究,他們曾陷入激烈爭論中,期待我做出及時回應。記錄當年網絡課程論壇的硬盤已不幸損壞了,數據無法恢復,幸好有學生替我保存了這篇小文,這里不妨照錄如下:
敬文旋風
我在周一(11月3日)課后發出的提問帖《討論:一些同學為什么對文學的審美特性情有獨鐘?》一經刊登,立即引來大浪淘沙和不語的激烈回應。他們以被壓抑而急待沖決而出的凌厲之氣和富于才華的文筆,對我在敬文講堂上有關學生研究路數的“主張”發出尖銳的反彈、質疑和反駁,顯示了堅守文學的“審美”圣地的堅強決心!
這種回應出乎我本人預料,但效果卻出奇地好,好到了就像師生之間精心預謀似的:把今天文學研究中面臨的“文化研究”對文學的強烈擠壓態勢以及這種擠壓激發的劇烈反彈和盤托出;而他們的挑戰性回應又激發了其他同學的新的質疑性回應。這使得我們的文學概論課程論壇真正成了師生之間、學生之間展開真誠而平等對話的“公共領域”,成了探索文學理論道路的前沿陣地!
我為這股敬文旋風叫好!這是對文學和文學研究充滿敬意、對自己的專業充滿高度責任感和探索精神的文學理論旋風啊!學生們質疑說:“在一個非常有名的中文系講堂上,一個非常有名的教授將一種非常值得商榷的理念灌輸到了如此多的中文學子心中”。“問題在當下的所謂的‘文化研究已經不是文學研究,根本之把文學看成一傀儡,看作進行文化研究的材料,文學成為社會學的例證,而且還是在國內一流大學文學院頂級教授的課堂上,不能不說是一種悲哀。”另一些學生對質疑發出質疑:“‘美這樣的非實體觀念早就被懷疑是一種人為的構造了,我們‘審什么呢?”“人有感受美的能力,但要賦予美一定的意義是不明智的;用人類的語言來解釋美,美就成為毫無意義了。”正是從這樣一些激烈或平和的言辭里,我體驗到一顆顆拳拳的心:不僅有對于文學和文學理論的深深的敬仰之情,而且有對于自己的學校北師大文學院的熱愛和自豪,以及對我本人的期待和信賴,更有對于自身專業發展道路的認真思考!這,難道不正是文學院、不正是這一代的希望所在嗎?
敬文講堂以及作為其無限延伸的文學概論網上論壇,正回蕩起一股文學理論探索的旋風。年輕的學子提出的具體觀點是否成熟并不重要,他們的某些表述是否尖酸刻薄也不要緊;重要的恰恰是這種不拘一格的大膽探索與認真思考精神。能夠在我們自己的課程論壇上暢所欲言、放談文學理論話題,探索并爭辯未來文學研究道路,這種敬文旋風正是我所期待的!我為敬文旋風鼓勁!
我喜歡旋風。它不同于順刮的順風,也不同于反向逆吹的逆風,而是不規則地回旋著的充滿創造力的旋轉之風。魯迅在《野草》里這樣描繪“旋風”:“但是,朔方的雪花在紛飛之后,卻永遠如粉,如沙,他們決不粘連,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就是這樣。屋上的雪是早已就有消化了的,因為屋里居人的火的溫熱。別的,在晴天之下,旋風忽來,便蓬勃地奮飛,在日光中燦燦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霧,旋轉而且升騰,彌漫太空,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分散在地上和枯草上的雪花,本來似乎已喪失凝聚力和生命力,但一遇“旋風”,就突然間獲得了新機遇:可以“蓬勃地奮飛”,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在旋轉中把生命的火焰四處傳播,“使太空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于是,人們便可以在無邊的曠野和凜冽的天空下,到處驚喜地發現“閃閃地旋轉升騰著”的“雨的精魂”。旋風,可以把散亂的雪花重新“旋轉而且升騰”為“雨的精魂”,這該是多么令人驚羨的風啊!我們的敬文旋風應當如是。
自然界的旋風通常來得快去得也快。敬文旋風一經吹拂,其力其效不應該隨之輕易終結。我們應該問問:旋風過后能留下什么?
放眼21世紀初文論界,往昔鋪滿鮮花的審美大道如今正在“文化研究”這跨學科推土機的強力開掘下布滿坑洼、崎嶇難行。其實,從另一方面看,審美大道上的這些坑洼在一定意義上正是它自我挖掘的結果。我自己曾經在這條崎嶇小道上經風沐雨、招惹是非,有時步履維艱而有時也樂在其中。我的內心充滿張力:一方面,作為學者,我對文學的審美大道癡心不改,在“文化研究”的浪潮中默默地孤獨持守,在孤獨持守中“生存”。我的《中國現代性體驗的發生》和《文學理論》等正是這段孤獨旅行的筆記。但另一方面,作為教師,我深知今天的文學研究和文學教育正在實現實用型轉變,學子們需要適應這種實際生存環境,于是滿心想借助研究生教學實習的示范良機而放孩子們到“文化研究”的時尚大道上去輕松地嬉戲,在嬉戲中“占有”。
誰能想到,他們卻自有打算?!一些人發自內心地不為時尚的“文化研究”所動,而是鐘情于文學的審美勝境;一些人渴望在審美體驗與文化批評之間尋求新的融匯點;還有一些人正在苦苦摸索……。這種熱誠、這種執著始而令我驚訝,繼而讓我驚喜!
他們正在按自身的邏輯成長,正在自主地選擇自己的學術道路、人生道路,能不為他們叫好!
開創自己的時代?好,那就借旋風之力從現在做起吧!
通向新世紀文學理論勝境的大道小徑充滿誘惑力卻又布滿坑洼。年輕的朋友,你不妨問自己:真的準備好了?
好,那就借敬文旋風之力“蓬勃地奮飛”、“燦燦地生光”、“旋轉而且升騰地閃爍”吧!未來的文學理論星空應當是你們的!(2003年11月6日晨)
我當時意識到,自己的最重要任務與其說是為學子們裁定哪條道路正確,不如去肯定和鼓蕩他們的日益高漲的學術熱情,喚醒和培育他們的文藝理論及文藝美學興趣。每每讀到來自他們的積極的提問信或體會帖子,我的快樂是無法言說的,常常興奮地連夜回復,大加鼓勵。等到后來保研或考研時,他們中不少人,如金浪(網名“大浪淘沙”)、易蓮媛(網名“不語”)、林瑋(網名“豺狼”)和云韜(網名“嗑瓜子的兔子”)等,都堅定地選擇了原來一度被學生們視為畏途的文藝理論專業,靠自己的努力成長為博士或碩士,我終于體會到了莫名的收獲的喜悅。
與學生交流的過程,還可以助你產生新的理論領悟。當每個學子都攜帶其獨特的“此在”來與你相遇、伴你從游,一道碰撞出新的智慧火花時,不樂何為?胡繼華教授當年就在勤學好問中顯示了對美學的執著追求精神。在跟我做關于他的安徽前輩同鄉、美學家宗白華先生的博士論文時,他曾深入其中流連忘返,激發深深的共鳴。但給我的感覺,是陷入以深釋深的治學困境中。如何走出來冷靜地把握,一度成了我們兩人都深感頭疼和著急的難題。我在同他一道反復分析原因和辦法的過程中終于悟出來,現代學術體制要求學位論文的是,不宜說“深”而必須說“透”,就是最終捅破那層紙,達到“透徹”。這就是我后來概括的學位論文九字口訣“他材小新厚面實透返”之“透”字的由來。繼華一旦領悟到“與其說深不如講透”的道理,論文寫起來就順暢了。這部博士論文在答辯時碰巧被教育部抽中列為當年統一送盲審的論文,得到那些匿名評審專家及答辯委員會的優秀評價。我想這是對他的說透之功的最好回報了。
今年恰逢我大學從教30年,而如果算上小學和中學代課,也就該有40年了。回頭看去,教過的學生已不算少。有時偶然見面說起,他們會提到至今仍保存著我當年批改過的那份或那幾份作業,還特別說上面的批語有勵志作用。但真正讓我感慨的是,其中有的人已身居高位了,卻還能保存下這份記憶,特別是對一位普通老師的感念,這令我不由得對他們心生敬重和感恩。你當年為他們做的哪怕只是一點分內事或小事,人家居然能記你一輩子!能做擁有這樣人格風范的學生的老師,豈非人生之至樂?
三、與中魚之樂
不過,在我個人的體會中,真正可能對學生的成長和成才產出更大或更多實效的,恐怕還是中魚元素的合理開發和運用。如果說,教師的課堂講授足以令小魚對大魚油然而生仰慕之情(就其理想情形而言),那么,教師對中魚元素的運用則可促使小魚在感動中自覺地起而仿效。仰慕可以僅僅屬于一種由低處向高處的外在旁觀,因為低處或許永遠無法與高處相比肩;但自覺的仿效卻屬于實在的參與,有可能讓小魚為了與中魚看齊或像中魚那樣成長而積極行動起來。可以說,模仿大魚難而學習中魚易。這里說的中魚元素,其實就是能對本科生的成長產生切實的傳感作用的各種教學環境、條件和手段,既包括高年級學長、研究生及其他凡是在某方面有特長或優點的同班同學,也包括研討課、讀書會、學術論壇、學術講演、游學等教學機制或手段。不妨化用哲學家薩特那句“他人就是我的地獄”的名言說,在大學校園,他人就是我的中魚。凡是有助于本科生成長成才的有利元素,都可以歸入中魚范疇。我甚至想到,運用中魚傳感的力量去助推學生成長,應是現代大學教師的一項核心使命及快樂之源。教師的教學素養及手段,不僅在于直接去教導學生,而且更在于自覺地利用這個職能去為本科生(小魚)的成長處處制造出中魚元素或環節來。因為,年輕稚嫩的學生直接師法作為大魚的教師并非那么容易,尤其是當他們之間的年齡差距愈來愈大時。但就近師法周圍的同學或學長即中魚,卻相對現實些,既看得見又夠得著,從而更具說服力。
在2003年秋上“文學概論”課時,我把我的研究生助教唐宏峰、單之卉和劉苑三人帶到課堂,請她們逐一運用新的文化理論手段去講解中國當代文藝文本,令學生們驚異于當今文論研究手段的豐富性和有效性,同時更驚異于這種拆解式闡釋同個體審美體驗之間存在巨大的鴻溝,從而反彈地激發起他們對理論探究的濃厚興趣。他們中有的起初激烈地不服和不悅,有的甚至起來尖銳質疑。但正是在這一不服、不悅及質疑的過程中,他們本來強烈的理論抵觸感就于頃刻之間得以化解,而深藏的理論興趣被迅速喚醒或點燃,強力助推他們的自主學習和自由思考積極性,直到終于有所頓悟,理論興趣急劇增長。
趁著這種熱勁的作用,我邀請已經喜愛上理論的本科生們多次旁聽我的研究生讀書會。石天強、何浩、羅成、岳雯和陳瑋等研究生圍繞讀書報告而展開認真研討乃至激辯的場面,更加激發起金浪、易蓮媛、林瑋、云韜等本科生的理論興趣,使他們相繼產生了未來從事文論研究的堅定的個體愿景。
與此同時,當研究生在完成了自己的課堂試講及整個課程的助教任務而體驗到收獲的喜悅時,特別是當他們在做完讀書報告后贏得來自本科生的欣羨的目光時,這樣的特殊經歷對作為中魚角色的他們來說,想必也具有特殊的反思與啟迪價值,并可能在他們今后的什么時候發生某種奇妙的作用。可以說,小魚也在以自己的方式反過來促進和刺激中魚的成長和成才。這里不僅有“教學相長”,而且也在發生實實在在的“學學相長”或“本研相長”啊!
還有一次,我從一家權威電視臺看到一則配樂詩朗誦短片,由該臺九大主持人明星集體朗誦海子的詩《面朝大海春暖花開》,并且動用了載歌載舞等多種藝術體裁及多媒體藝術手段,渲染出一種詩人熱愛日常生活的喜慶氛圍。但如此一來,該詩文本卻被嚴重曲解了,完全誤讀了詩歌文本創造出的意義,令我扼腕嘆息。我還了解到,這種誤讀已經通過中學輔助教材或教參等形式,一直蔓延到中學生和大學生的閱讀中。有鑒于此,我意識到澄清的責任,本打算自己去重新讀解和講述這首詩的,但為了替大一本科生找到我以為更加適合于他們師法的“中魚”角色,就改請剛剛確定保研的四年級本科生岳雯同學去講解。她的貼近該詩語言與意義的準確而流暢的講解,贏得了同學們的掌聲,我也及時給予了點評。下課后她立即被眾同學熱烈地圍住了,他們紛紛找她切磋和請教。這樣的場面讓我感到,中魚的傳感力量其實一點也不亞于大魚本身的引導作用。不妨更進一步說,中魚的中介作用有時遠比大魚來得親近、感人和有效。
確實,一個人的經歷和力量畢竟都很有限,幸好你擁有同學和朋友,他們會給予你必要的補充、感召和慰藉。這樣的作用難道不也正是實實在在的中魚式傳感么?當然,自覺地尋找和建構中魚傳感作用,正是教師為學生成長所需履行的一份天職。
教師本人在從教路上及更早的求學途中,都曾從同學和友朋那里獲得過這樣的中魚傳感式惠助,對這些經歷的回憶和反思,也必然會構成教師自己施教生涯的不竭的資源。尹鴻是我的四川大學中文系本科同學,年紀比我輕,身材頎長、俊秀,一副玉樹臨風的氣派。同他一道結伴復習考研時,我驚異于他的博聞強記、才思敏捷及流暢的表達能力,后來更是感受到出眾的學術開拓才干。張法在本研階段都低我一屆,其貌不揚又言語不多,但卻文筆出眾,理論思辨力及創造力令人嘆為觀止。他有這樣一個特點,就是約會或參會都永遠是準時的,甚至常常是超準時的,總是早于約定的時間抵達。因為,他不愿因自己遲到而耽誤別人,而寧愿自己早到等人。如果說做學生時這還算不得什么優點的話,那么成名成家后至今也依然如故,一副自然而然的淡定。我在北大中文系讀碩士時的學兄丁濤,一位從小在北京長大的“老三屆”,“文革”中的學生領袖,還到過北大荒插隊,什么風云沒見過?但我開初見到的卻是一位內向、少語、淡然、甚至有時顯得反映慢的大姐。后來接觸多了,才不得不感嘆她是一位對藝術及人生都有深湛見解、理論造詣極高卻又功名淡泊的高人。畢業剛一年后的1985年夏天,我在乘長途客車去九寨溝途中,同車后排的兩位男生模樣的陌生青年長時間在座位上爭相回顧和夸贊他們的老師丁濤,說其對劇本的課堂分析令人拍案叫絕之類,反正好詞兒全用上了。這位教師肯定應該就是我那位在中央戲劇學院執教的學兄吧?我心想。一問正是。圍繞這位他倆眼中頂呱呱的女老師,我們愉快地聊了一路。內心高遠而又外表淡然,只在課堂上面對學生時才偶露平時深藏不露的旺盛激情與出眾才華的一角,這就是丁濤。博士生時的學兄董曉萍,是我國“民俗學之父”鐘敬文先生的高足,學科路數與我的完全不同,既有江南女性的秀麗、聰慧和精明,又有東北女性的熱情和豪爽,再加上做事大氣和提氣,是我一見就感嘆需要結交和學習、后來更意識到這一過程須持續一生的學兄和摯友。
劉恪本是很晚才結識的學術圈外的朋友,一位多年來固執地堅持先鋒寫作立場的小說家,但我后來發現,自己之需要他,恰如需要一位可以隨時隨地與之討論、爭辯和討教的朋友和兄長一樣。我和他總是每隔一段時間就約會,而且地點都幾乎無例外地總是在書店,除了書店似乎就別無去處了。北京城內外我們所知道的種種書店或書市,都留下了我們從游的足跡。為什么總是書店而非別處?原因就在于,這位“書癡”每天的幾乎唯一樂趣就是書,買書、讀書、寫書、出書和教書。論買書,他家的唯一財富可能就是藏書了。他不僅小說寫了好多部,而且近年來文學理論著作更一部接一部地出,且出手不凡,令我艷羨。不過,提起這位“書癡”對書的癡迷,還需要加上送書一項。因為,他凡是看到好書都常常硬要推薦你買,或者時看你遲遲沒買就自己買來“強行”送你。反之,你如果有時得到好書卻漏掉了向他推薦,他會埋怨你好幾回。
我常常感嘆,同這樣一群如今都還在做教師的友朋一道游學,不亦樂乎?如果說,大魚的作用更多地在于令人仰視和啟蒙,甚至嘆為觀止或仰止,那么,中魚的角色就更多地帶有令人平視和追趕的意味,盡管有的中魚的美妙身姿你可能永遠也學不像!學不像也沒關系,畢竟你發現有了可學的榜樣在那里。
四、與大魚之樂
教師之樂,固然來自與小魚和中魚的從游,但也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教師自己對當年受教時的老師即大魚所給予的關懷的回憶和反思。盡管做學生時可能還來不及明確地意識到,但畢竟自己從教后會產生更加深刻的追憶,從而生出一種反思后的自覺理念和行動來。這種自覺會成為其施教理念和行動所需時時啜飲的源頭活水,甚至可能惠及其整個的教師生涯。因此,承受、回憶和反思自己當年與大魚從游之樂,當是上面所述與小魚之樂和與中魚之樂的活的源頭。
我在四川沐川中學就讀時的高中語文老師和班主任張子勛先生,仁壽滿井人,畢業于四川師范學院中文系,身材修長、清瘦而精干,講課時總是雙手背在身后,一副神情嚴肅、不茍言笑的模樣。他往往只在滔滔不絕地給我們講故事時,才偶爾露出點笑容來。但他在“文革”年代對我的教導,卻不惜傾注心血,采取了多種方式和方法。印象深的首先是個別談話。他總是在下課后把我留下來單獨談,告訴我這篇作文好在哪,不好在哪,勉勵我進一步修改。這令我心悅誠服,全力向前。其次是當眾表揚。這種表揚具有儀式般神奇功效,讓我這個全班年齡最小的人,可以在同學們面前樹立自信心,產生榮譽感,逐步堅定了讀書成才的內心愿景。再有就是單獨布置遠比其他同學多的閱讀書目,加“小灶”,還鼓勵我做中外小說、詩歌、散文、名言警句等摘抄。這些在今天可能算不了什么,但在當時與其他因受到“讀書無用論”毒害而不喜歡讀書的同學相比,卻使我獲得了雖然有限但有用的文化滋養,促使我養成了讀書的習慣。記得1973年,當全國學校掀起“學黃帥”、學生上講臺當老師的政治風暴時,張老師安排我登臺對全班同學講課,講的內容是樣板戲《海港》第五場。我剛開始不敢接,怕得要死。幸好他耐心鼓勵我,指點我備課,打消了我的顧慮。我怎么講的早已忘卻,只是記得當我順利完成講課任務,并在他的嘉勉式點評后獲得全班同學的掌聲時,我才意識到自己將來是可以當老師的。這件事也許就是我高中畢業后,年僅15歲就敢去遠離縣城40來里的山村小學河口小學當代課教師,以及后來選擇教師做職業的最初的自我認同契機吧!還有一點不能不提到,就是我高中畢業后,張子勛先生的關懷仍然環繞著我:由于他向陳和松校長力薦,在農村當“上山下鄉知識青年”的我,得以借調回母校去當高中語文代課教師。這種二年制高中畢業生回頭教高中的實例,照今天的眼光看當屬“濫竽充數”之類,但在當時畢竟給予我比起在烈日炎炎下勞動來說遠為美妙的讀書環境。再有就是我后來參加高考填報志愿時,想當然地選擇了四川大學漢語言文學專業,顯然正與張子勛先生喚起的文學興趣和他個人的人格魅力的熏染相關。一回想起這些往事,做張子勛先生這樣的老師的學生,能不幸運和快樂么?多年后當我在大學做教師時,我總會一一想起他當年對我的那些教誨,以及特殊的教育方式,而它們自然地也就成了我指導學生時可以師法的理想范本,盡管我自知,我這些年所做出來的東西,很可能根本就夠不上張先生的意趣高遠的法眼。
進入大學,隨導師從游,其學術濡染會影響一生。在四川大學讀本科時,王世德先生在“美學”課上對我在作業里寫下的愿把一生貢獻給美學的誓言的當眾勉勵,儀式般地確認了我的激情式承諾,激勵我在這條道上奮力前行。在北大做碩士生時,導師胡經之先生帶領我們以“藝術美與自然美的比較研究”為題,游歷江南名勝,南京、蕪湖、黃山、鎮江、無錫、蘇州、上海、杭州、寧波、普陀山等,令我這個首次出川的人眼界大開,且在途中處處能從導師和同學處獲取知識,增長見聞。胡經之先生倡導的文藝來自審美體驗的觀點,經此從游過程中的比對體驗和思考,更是深潛入我心。我后來做的“西方體驗美學”以及“中國現代性體驗”等相關研究,可能同先生的洋溢更多樂觀色彩的“審美體驗”之說存在些許距離,多少滲進了我在北大圖書館苦讀海德格爾及其個體此在論得來的體會。不過,這種“和而不同”的學術境界追求,想必正是先生所期許的。
碩士生畢業后分配到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任教,專門從北大把我要來的文藝理論教研室主任童慶炳先生,馬上就安排我講課,9月初起給已經三年級的分校中文系1982級學生上必修課“美學”。記得他和教研室副主任齊大衛先生特地騎車趕到位于黃寺大街的分校聽我上課。他們在教室后排專注地聽我講,下課后即同我討論,在肯定基礎上提出了改進建議。這種聽課制度帶來的細致關懷,給初上大學講臺的我以莫大的力量。我在入職北師大的第二年就幸運地成為全國首批文藝學博士生,師從新中國高校文藝理論事業的開拓者黃藥眠老先生,而年富力強的童慶炳先生是我的副導師。黃先生早年先后寫出了一批洋溢浪漫主義和象征主義色澤的詩作,后來轉而信奉階級革命的世界觀,并由此走上中國化馬克思主義文藝學研究的開拓之路,還在20世紀50年代中期參與發起“美學討論”,后來被錯劃為“右派”,遭受長達20年困厄。等到招收博士生時已是耄耋之年的他,雖然身患多種疾病,仍鶴發童顏,待人和藹可親,教導和鼓勵我在文藝美學領域大膽開拓,直到因病去世。隨后我在撰寫博士論文時,起先對諸種西方“體驗美學”思潮肯定過多而缺少必要的批評而困惑,童慶炳先生明白地指出這在當時會有政治風險和學理欠缺,建議用馬克思主義社會實踐觀去做分析和評判。這令我的思考和寫作轉入柳暗花明之境,答辯也順利通過。博士剛畢業時,他向學校推薦我申報并最終獲取教育部與英國文化委員會合作獎學金項目,得以赴牛津大學跟從特里·伊格爾頓(Terry Eagleton)先生做一年博士后研究。這次出國經歷使我有機緣在牛津遭遇突如其來的“語言論震驚”,并借此反思而實現平生第一次自覺的學術轉變——我自己概括的是從“體驗美學”到“修辭論美學”的轉變。回國后,我即開辟了“修辭論美學”這條新路,并一頭扎進中國現當代文藝文本的修辭論闡釋中,以便具體實踐自己提出的“內容形式化”、“語言模型化”、“體驗歷史化”和“理論批評化”等具體主張。這樣一來我走的路就顯然與國內文論學者通常的理論路數不同了,想必也超出了童先生原來的預期吧。但他不僅沒加責備或勸阻,還欣然為我的連書名也有標新立異之嫌的《中國現代卡里斯馬典型——20世紀小說人物的修辭論闡釋》一書作序。后來,當我因主編“20世紀中國文學大師文庫”而承受巨大壓力、一度苦不堪言時,他的一拍肩膀和“堅持住,有我在”的話語,至今仍撫慰我心。
我之所以能走到今天,還受惠于那些雖不是我的指導教師、卻又給我以熱心指點和幫助的師長們。葉朗先生的“中國美學史”課程,把我指引到中國古典美學的“感興”寶庫中。謝冕先生在我的碩士論文答辯會上的鼓勵,永記在心。樂黛云先生每到其弟子博士論文答辯時,總會邀我到北大做評委,使我得以持續與比較文學及比較詩學的學術前沿相接觸。我后來才意識到,這是來自先生的一種別樣的關懷和提攜。陳傳才先生的談話,總是有著深切綿長的啟迪的力量。杜書瀛先生當年撰文對我的“修辭論美學”的意外肯定,給我增添了堅持下去的動力。我斗膽給黃藥眠先生當年的友人鐘敬文先生的《蘭窗詩論集》和啟功先生的《漢語現象論叢》寫的學習體會,居然都得到二老的勉勵。一想到程正民先生,就如同沐浴在睿智而厚道的長者之風里。我還知道,語言學家王寧先生給予我的學術關懷和人生啟迪,會影響我的一生。
其實,談及大魚對小魚的培育作用,還不能不提到我的兩位親人——我的母親劉素敏和父親王顯權。如今已是耄耋之年的母親,曾當過一輩子山村小學的公辦教師,長時間教的是復式班。我從一年級起跟從她讀書,每周一清晨起來從縣城跟她走10里公路,再爬幾里山路,去到一個叫做任家背的鄉下大隊小學上學,周六傍晚回城,一直跟了四年,直到轉學回縣城中學小學部上五年級。有時放學后她爬山涉水走家訪,我也跟著。遇到下雨天,山路稀滑,摔倒了爬起來再接著走,風雨無阻,因為她認為學生的事最要緊。母親是個平凡的教師,樸實、真誠、善良、不善言談,即便是在“讀書無用”和教師受氣的年代里,仍然一絲不茍地堅持履行自己視之為神圣的平凡使命,從未有過哪怕一天懈怠。這些也許都在默默地涵濡我吧。我的父親是一名醫生,已因病去世7年了,但他留在我記憶里最清晰的一件事,居然就是親自送我去山村小學代課。那是1974年8月底或9月初的一天。那年我才15歲,卻已高中畢業了,但又不到“上山下鄉”年齡,于是父親就建議我先去當代課教師過渡一下。我剛開始不敢去,擔心管不住那些調皮孩子,但父親堅定地認為我行,反復勸說我,母親也支持。父親還親自到縣教育局推薦和報名,給我選了估計學生沒有城里的那么淘氣的建和公社河口小學代課。誰能想到,那碰巧正是我母親懷著我時教過書、并且走路過河時遇過險的地方。回想40年前那個早上,在秋色斑斕中,父親和我一人騎一輛破舊的自行車,沿著我母親當年走過的路出發了。我們騎行20里公路到達建和公社所在的小鎮,再徒步走號稱“24道腳不干”的水路和山路交織的20里路。路蜿蜒曲折看不到頭,山越爬越高,樹林越來越密,汗也越出越多。我身背可以吃一周的口糧,終于爬上坐落在深山腰上的小學時,早已汗流浹背、腰酸腿疼了。一路上如何懷著新奇和忐忑不安,早已忘記了,但永遠記得的是父親下山時那漸行漸遠的身影和我的依依不舍的目光。當我后來在教學工作中遇到困難時,總會想到父親送我上山當老師這一幕。有多少人擁有我這般幸運和幸福呢!多年以后我才意識到,我后來之所以最終選擇了教師這職業,或許正是由于父親和母親平時合力養育和點點滴滴感召的結果。同時,父親對母親一生懷著柔情,小心呵護,從不拌嘴,彼此恩愛一生,是我眼中夫妻和父母之楷模。無論在教師職業還是在做人上,他倆應當是我于不知不覺中隨時師法的一對始終如一地比肩暢游的大魚啊!
小魚當其逐漸游成中魚、大魚或老魚時,當其身邊也有一條條小魚及中魚快樂地環游并逐漸地游成大魚時,一定會時時緬懷和永遠銘記當年大魚所賜、并且也會自覺地師承大魚的當年泳姿的。
五、從游之樂與“生物圈”意識
從游的結果固然重要,但其過程本身畢竟包含更豐厚的人性內涵和更多樣的人生樂趣,因為那畢竟是眾多個體攜帶各自的豐富多樣性而彼此相遇所產生的無法預料的新穎的快樂。假如每一個人都是人們所說的一個豐富的“小宇宙”,那么,從游過程正意味著眾多“小宇宙”之間的碰撞及融合,那必然會產生分享、共享或認同的快樂,其結果是一個人可以分享其他個體的存在之精華。真正重要的,就該是這種以分享為核心的從游過程本身的快樂吧!不妨想想大魚、中魚和小魚相偕從游的特殊情境:跟自己的師長從游,“大魚”讓你獲得了成長的啟示、引領及機遇,也為你找到了后來做人及為人師表的最初示范;同友朋、學長從游,你從作為傳感的中介的“中魚”那里,得到親密的“傳幫帶”,知不足,懂奮起,得慰藉;與弟子從游,同比你年輕活潑的“小魚”相遇、相知、相長,激發你、逼迫你、甚至倒逼你去學習那些他們正在學習、渴望學習或應該學習的種種新東西,讓你始終保持一顆不知疲倦和永不衰老的青春的心。學校恰如海洋,大魚、中魚和小魚在這里自由自在地暢游,尋覓到各自人生的精神原鄉,而小魚也終將游成自己想象的大魚。
如此說來,當教師的人的快樂之源,固然在于其自覺的和始終不渝的為師之道,但畢竟更在于與之從游的那些游伴們的忠實在場、親密陪伴及彼此共在的需要,無論他們是他的老師、友朋,還是他的弟子。正是眾多游伴的相偕從游,才助他找到或校正自己的人生價值的坐標。而這種從游過程所建構起來的相偕暢游方式,在當今這個越來越注重“生物圈”中的“分享”的時代,或許有一種奠基的意義。“在一個全新的全球緊密相連的第三次工業革命時代,教育的基本任務就是讓學生意識到自己是同一個生物圈的一部分,以此來進行思考并身體力行。” ⑤這種預測如果是有道理的話,那么可以說,如今的教育目標將不再是僅僅追求超越他人、出人頭地或獨占鰲頭,而是集中致力于全體公民的“生物圈”意識的培育,養成其普遍同情心、同理心或憐憫心,養成“分散式合作”的習慣,共同分享人生意義。“通過學習以一種分散式合作的方法來思考和行動,學生會逐漸認為自己是具有憐憫心的生物,并且是各種關系中的一部分,是更廣闊社區的一部分,也是整個生物圈的一部分。” ⑥
我相信,從游式教育及其快樂正可以為這種“生物圈”意識的培育提供可資借鑒的傳統范式。(責任編輯:楚小慶)
① 陶行知《創造宣言》(1943),《陶行知文集》(下),江蘇教育出版社,2008年版,第891頁。
② 同①,第891頁。
③ 梅貽琦《大學一解》(1941),《中國人的教育》,中國工人出版社,2013年版,第15頁。
④ [美]馬斯洛著,許金聲等譯《自我實現的人》,三聯書店,1986年版,第257-260頁。
⑤ [美]里夫金著,張體偉、孫豫寧譯《第三次工業革命》,中信出版社,2012年版,第248頁。
⑥ 同⑤,第255頁。
Teachers' Happiness Lies in Studying and Touring Together with Students
WANG Yi-chuan
(School of Arts, Peking University, Beijing 100871)
Abstract:Teachers' happiness lies in studying and touring together with students. In the course, little fish could gradually grow up to be his or her imaginative big fish with the help of big fishes' guide and communication with moderate-scale fishes, which is the core spirit of studying and touring way of education in modern university. No doubt, the origin of teachers' happiness lies in teaching, but even lies in studying and touring together with students. Harmonious way of getting along with one another established in the course of studying and touring together with students is significant in the era stressing sharing in an ecological circle. The goal of contemporary education will be dedicating itself to consciousness cultivation of ecological circle. The education way of studying and touring together with students and happiness it brings has provided a referential and traditional paradigm.
Key Words:Teachers' Happiness; Studying and Touring Together with Students; Moderate-scale Fish Communicates; Ecological Circle Consciousness; Sha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