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力軍
法 理
現在的國際貿易通常采用跟單信用證結算的方式,且一般要求貨物的賣方憑清潔提單在銀行結匯拿到貨款,所以對托運人來說,在貨物裝船后能否從承運人那里得到清潔提單就變得非常重要。
所謂清潔提單,是指提單正面沒有關于貨物狀況的批注的提單。批注是指對貨物狀況的負面描述,比如食品發霉、鋼材水濕、車輛刮花等。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海商法》(中國《海商法》)和《海牙規則》等國際公約的規定,提單記載的內容在承運人與托運人之間是貨物狀況的初步證據,當提單轉移至善意第三者的手中時,則成為絕對證據。如果承運人簽發清潔提單,則必須向持有提單的善意第三人交付外表狀況良好的貨物。
在航運實踐中,承運人通常根據貨物裝船時的大副批注來決定是否簽發清潔提單。如果大副批注所描述的貨物狀況很差,一般情況下,承運人會將其轉移到提單上去,也就是簽發不清潔提單。此時,拿到不清潔提單的托運人就必須和貨物的買方商量修改信用證的付款條件后才可能結匯。假如大副批注描述的損壞很輕微,承運人判斷對貨物的內在品質沒有影響,在接受托運人保函的情況下也會通融簽發清潔提單。此時,承運人承擔了該批貨物的全部風險,萬一貨物在卸貨港發現貨損并遭到收貨人索賠,一般來說,保賠協會是不會補償承運人因此做出的賠償的,因為承運人憑保函簽發清潔提單的行為已經違反了保賠保險條款。而承運人事后想憑借托運人簽發的保函向托運人追償損失,也非常困難。原因在于經過漫長的海上運輸和裝卸作業后,在卸貨港發現的貨損幾乎已經不可能再與大副批注對應起來,再加上在卸貨港定損的人員對損壞的描述也不大可能與大副批注相同。所以,托運人很容易找到拒賠理由:在卸貨港發現的貨物損壞與大副批注內容不一致,表明這些損壞不是在貨物裝船前就存在的,而是在海上運輸期間發生的,理應由承運人自己承擔賠償責任。如果承運人不想承擔這筆損失,唯有去法院起訴提供保函的托運人。不過,要打贏官司,難度也很大。一是較難證明卸貨港的貨損與大副批注有關系;二是法院可能會認為憑保函簽發清潔提單是承運人與托運人之間合謀對收貨人的欺詐行為,保函無效。
既然憑保函簽發清潔提單面臨這么大風險,承運人為何還要接受保函呢?原因是多方面的,既可能是長期合作的客戶,而該客戶之前提供的貨物狀況一直良好;也可能是在與同行競爭攬貨的壓力下,給托運人提供的特別通融;或者就是憑承運人在長期實踐中積累的經驗,判斷相關批注對貨物的內在品質不會產生影響,在卸貨港發現貨損的可能性很低,因而簽發清潔提單。以上幾種情況中,除第二種為了與托運人搞好關系而通融簽發清潔提單的情況可能和欺詐沾邊,在其他情況下,把承運人憑保函簽發清潔提單的行為劃分到欺詐范疇是不合適的。
為了避免承擔風險,承運人是否可以把問題簡單化,把大副批注一律轉移到提單上去呢?理論上可以,不過在航運實務中,很難做到。畢竟,除了集裝箱運輸,對其他貨物尤其是件雜貨物而言,裝貨時沒有任何批注的情況是很少發生的。貨物外包裝上的微小瑕疵,如有一小塊木板斷裂,釘子松開,包裝紙撕裂,甚至一小塊污跡等都會被批注在大副收據上。如果承運人因為貨物外包裝上的微小瑕疵而拒不簽發清潔提單,在跟單信用證結算方式下,必將面臨來自托運人的極大壓力。因此,承運人是不存在欺詐收貨人的故意的。如果說有欺詐,那也是托運人對承運人和收貨人的欺詐,因為承運人簽發清潔提單就等于承擔了原來應由托運人承擔的損失和責任。
案 例
貨物狀況的復雜性決定了批注的復雜性。在面對不同貨物的各種批注時,可以想象承運人在考慮是否要接受托運人的保函并簽發清潔提單時面臨的重重困難。同樣地,對于法院來說,在一個需要判斷承運人是否與托運人合謀欺詐收貨人的案件中,也會有很大難度。所謂欺詐,由欺詐行為、欺詐的故意、因果關系等幾個要件構成。其中欺詐的故意是當事人的主觀心理活動,有時候只能綜合行為人所處的環境,當時的客觀情形,其行為表現等外在因素來判斷他的內心狀態。假如判斷承運人是否逾越了界限,由普通的業務行為踏入了欺詐的泥潭,法院能夠給出一個可以借鑒的檢驗標準,以超越法官對此的自由心證,無疑對解決這個困擾航運界的難題有極大幫助。去年年底中國最高人民法院(最高法院)對此類案件的一個裁定或許對此能有所助益。
2008年6月美國一家貿易公司(原告)向中國某貿易公司購買一批冷軋鋼卷,原告為此向銀行申請開具收益人為該中國某貿易公司的不可撤銷信用證。中國某貿易公司作為托運人向承運人C公司(被告)訂艙,2008年9月貨物在中國港口裝船,裝船時,被告委托一家公估公司對裝船貨物進行檢驗,公估公司對該批鋼卷作出“貨物品質不知情、貨物裝載前塵染、綁扎帶和外包裝有部分銹漬、表面有劃痕、部分貨物包裝或綁扎帶破損或丟失”的鑒定,并將上述結論作為批注記入大副收據中。被告在收取了托運人的保函后為該批165卷1246噸重的鋼卷簽發了清潔提單。托運人向銀行提交了全套正本清潔提單后收到了全部貨款。2008年11月初船舶抵達卸貨港開始卸貨。卸貨時,原告委托當地一家檢驗公司對貨物進行檢驗。檢驗報告認為“貨艙內未找到滲水和貨物移動的痕跡,頂層的卷鋼有輕微的分散的滴狀銹漬,大約2%~3%的綁扎帶不在或松掉,常見的瑕疵可見,但屬于海上貨物運輸正常遭遇的情況,應當將絕大部分外包裝的損壞認定為表面性的;有4卷貨物存在一定程度的包裝破損,且超過海上貨物運輸正常遭受的破損程度;建議將全部貨物直接送交最終收貨人。”2008年12月至2009年1月該檢驗公司和被告委托的另一家檢驗公司在收貨人的倉庫內對鋼卷進行聯合檢驗,發現部分貨物存在銹損現象,最終認定“上述提單下運輸的鋼卷所聲稱的銹損情況是由于包裝材料內部的水汽凝結造成的,并非外界環境造成的水濕,也非貨主及船方所能控制。”根據檢驗結果,共有151個鋼卷遭受不同程度損壞,已無法再銷售給原定用戶,原告因此遭受貨價損失及相關費用共計92萬美元。據此原告于2009年10月在上海海事法院對被告提起訴訟,要求被告賠償原告的全部損失。原告認為,被告在明知裝貨單上清楚記載大量不清潔批注的情況下故意簽發清潔提單,欺騙善意第三人,導致原告接受包括提單在內的信用證項下的所有單據,喪失對外拒付全部貨款、解除買賣合同以及向賣方索賠的權利,應當對原告承擔侵權責任。另查明,涉案鋼卷的生產日期為2008年7月,承運鋼卷的船舶經公估公司裝前檢驗確認為貨艙狀況良好,適于裝運鋼材。被告是班輪運輸,與該批涉案鋼卷裝在同一個貨艙內的還有其他廠商生產的另外16票共計721個3400噸鋼卷。endprint
此案的爭議焦點在于被告憑保函簽發清潔提單的行為是否構成欺詐。一審法院認為,判斷被告是否構成提單欺詐要搞清楚兩個問題:一是承運人是否有義務在提單上對貨物狀況作出批注;二是承運人是否有欺詐故意。對于第一個問題,一審法院認為中國《海商法》第75條、第76條規定,承運人知道或者有合理的根據懷疑提單記載的貨物的品名、標志、包數或者件數、重量或者體積與實際接受的貨物不符,可以在提單上批注,說明不符之處、懷疑的根據或者說明無法核對。承運人未在提單上批注貨物表面狀況的,視為貨物的表面狀況良好。根據上述規定,承運人在提單上作出的批注,主要用于識別承運人對交付的貨物是否與接收的貨物一致,判斷貨物是否在承運人責任期間發生滅失或損壞。因此,承運人在提單上是否作出批注及如何批注并非其法定義務,承運人在接受貨物后,在不具有損害收貨人或提單持有人利益的欺詐意圖的情況下,依據其經驗綜合判斷而簽發清潔提單的行為只是使其喪失對貨物接收時表面狀況不佳的抗辯權,而并不構成過錯。對于第二個問題,一審法院認為,單從大副收據的批注內容來看無法得出貨物已經受損的結論。且原告委托的檢驗公司在卸貨港對涉案貨物檢驗后也認為鋼卷外包裝損壞是表面性的,屬于海上貨物運輸正常遭遇的情況,并未認定貨物本身受到損壞。這與承運人在裝貨港對貨物狀況的判斷基本相同。同時,本案的貨物運輸為班輪運輸,被告在大副收據中對其他同航次運輸的貨物均作出類似的關于包裝瑕疵的批注,并都簽發了清潔提單,而其他簽發了清潔提單的鋼卷在卸貨港都未遭遇收貨人的索賠。據此,被告在簽發清潔提單時并未預測到貨物發生損壞,也不存在通過簽發清潔提單致使原告遭受經濟損失,喪失拒付貨款權利的故意,故其行為不構成提單欺詐。此外,一審法院認為,根據查明的事實,涉案貨物銹蝕受損的原因系包裝材料內部的水汽凝結造成,并非外界環境造成的水濕。原告發現貨物受損并檢驗折價銷售均發生于承運人交付貨物一個月以后,原告未能證明該水汽凝結產生的時間,未能證明貨損發生于被告作為承運人的責任期間,應承擔舉證不能的后果。據此,一審法院判決對原告的訴訟請求不予支持。
原告不服一審判決,上訴到上海市高級人民法院。經開庭審理,二審法院認為雖然承運人在裝貨港接收貨物時在大副收據上作了批注,但并無證據證明承運人僅憑批注描述的外包裝瑕疵及外部塵染,即可以確定或應當確定包裝內的貨物存在品質瑕疵,也無證據證明承運人明知包裝內貨物存在品質瑕疵且其在主觀上存在隱瞞事實的故意,故不能僅僅以承運人收取托運人保函并簽發清潔提單的行為,徑行認定承運人存在欺詐。另外,也沒有證據證明上述外包裝瑕疵及外部塵染,以及承運人收取保函簽發清潔提單的行為與上訴人訴請的損失之間存在直接因果關系。故上訴人訴請要求承運人就涉案損失承擔賠償責任缺乏依據。判決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對于二審判決仍然不服的原告又向最高法院申請再審。最高法院依法組成合議庭對本案進行審查,根據一二審查明的事實,比較涉案貨物在裝貨港、卸貨港和內陸倉庫的檢驗情況,最高法院確認冷軋鋼卷的銹損系因貨物本身的內包裝材料所致,與大副收據中記載的貨物表面狀況并無關聯。由于貨物包裝狀況并不能準確反映貨物的內在品質,因此盡管大副收據系承運人簽發提單的重要依據,但就特定貨物運輸而言,大副收據中關于貨物表面存在一定瑕疵的記載并不能準確反映貨物的質量。涉案貨物為冷軋鋼卷,包裝為鐵皮、鋼帶等材料,不可避免存在污漬、劃痕及銹跡等瑕疵,外包裝存在的瑕疵是否影響到內在的貨物品質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承運人的判斷。本案中,承運人基于其專業知識,合理謹慎地判斷大副收據記載的貨物表面情況不足以影響貨物品質,有權決定不依據大副收據作出批注。而事實上,大副收據中關于貨物表面狀況的記載確與貨物發生銹蝕沒有關聯,印證了承運人判斷的準確性。據此,承運人未依據大副收據在提單上作出批注并無過錯,亦不能僅憑其收取保函的行為推定其具有與托運人合謀欺詐的故意。本案中,因欠缺侵權責任構成的主觀要件,原審原告關于承運人未如實批注構成欺詐應承擔侵權責任的再審申請理由不能成立。遂于2013年12月裁定駁回再審申請。
解 析
承運人最終贏得此案,除了得益于三級法院對法律條文和法律概念的深刻理解和解讀,關鍵在于本案中存在幾個明顯對承運人有利的證據。首先是卸貨港的檢驗報告,證明卸貨當時并沒有發現涉案鋼卷有遭水濕的跡象;后雙方的聯合檢驗又確認了所發現的銹蝕是由包裝材料內部凝結的水汽造成的,并非外界環境造成的水濕,也非承運人所能控制,排除了承運人對貨物銹蝕的責任。這就使原告無法以管貨過失為訴因起訴承運人,只能以承運人憑保函簽發清潔提單欺詐收貨人的侵權之訴作為訴因。但既然是告承運人欺詐,就一定要有符合欺詐的幾個構成要件,其中之一是因果關系。在此案中,造成原告損失的真正原因是貨物的銹蝕引起貨物貶值。假如貨物沒有發生銹蝕,收貨人是沒有損失的。而銹蝕的原因是包裝材料內部的水汽凝結,也就是貨物的自身原因造成了收貨人的損失。所以承運人的行為即便算是欺詐,欺詐行為和貨損結果之間也沒有因果關系。這一點在二審判決中解釋得很清楚。構成欺詐的另一個要件是欺詐的故意。由于這涉及提單簽發人的主觀心理活動,要把這個問題搞清楚的難度是可想而知的。所以三級法院在這個問題上都做了詳細的闡述,或者說是推論。綜合起來看,判斷的依據有兩個。一是三級法院都認同大副收據上的批注只是對貨物外包裝狀態的描述,并不能準確反映包裝內的貨物質量。具體到本案,冷軋鋼卷由于價值高,包裝都很嚴密,內層用塑料薄膜、牛皮紙等包裹,外層再采用鐵皮、鋼帶等材料保護,但由于鋼卷的重量大且裝船前需經過數次吊裝、陸運等環節,最外層鐵皮和鋼帶不可避免存在一些瑕疵,但這并不能反映內部鋼卷的實際狀態。在這些瑕疵不嚴重的情況下,承運人無法得出貨物的內容已經受損的結論。事實上卸貨港發生的貨損和大副收據上的批注沒有相關性,這印證了承運人在簽發提單時的判斷是準確的,亦即鋼卷本身并沒有遭受批注所描述的損壞。二是裝在同一艙內的其他鋼卷都存在類似批注,承運人都簽發了清潔提單,且都沒有發生任何貨損。這既證明了鋼卷類貨物的外包裝瑕疵是一種無法避免的情況,也說明了承運人的一貫態度和行為準則。表明承運人憑保函簽發清潔提單是經過審慎判斷后的合法行為,并非意圖欺詐收貨人。承運人既沒有欺詐收貨人的故意,憑保函簽發清潔提單的行為和最后的貨損之間又不存在因果關系,所以承運人在三審中都獲得勝利就是順理成章的事情。
通過此案的審理,可以看出中國法院在判斷是否存在提單欺詐上的審慎態度,并且為如何判斷提單簽發時承運人的主觀心理狀態提供了一個非常值得借鑒和參考的視角,亦即相關性和一致性。相關性是指最后的貨損和大副收據批注是否有關聯,如果批注和貨物的損壞沒有因果關系,那么承運人在簽發清潔提單時就沒有過錯,自然不構成欺詐。一致性是指承運人在對待類似的貨物批注時是否采取了統一的態度和做法,以判斷承運人對涉案貨物是否有特別的考量和圖謀。歸根結底,還是要根據案件的具體情況來具體分析,不能僅憑承運人收取保函的行為就推定為提單欺詐。通過此案,也確認了承運人在決定是否需要將大副收據上的批注轉移到提單上的自主權利。當然,這并不意味著承運人在簽發提單上就可以隨心所欲。承運人被訴的案件也并不都存在本案那樣對承運人有利的條件,假如在卸貨港的檢驗報告證明銹蝕是在貨物裝船前就存在的,或者證明銹蝕是運輸途中發生的,而且收貨人以管貨過失為訴因來起訴承運人,又或者裝在同一艙內的其他鋼卷也存在不同程度的銹蝕現象,那么承運人能否勝訴就很難說。總的來說,承運人憑保函簽發清潔提單是走在法律的“鋼絲繩”上。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