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范春歌
我們沒說再見
◎ 范春歌

大約是六年前吧,我從昆明開完研討會返回武漢。我沒有乘飛機,雖說在海拔8000米的高度盡可以云中漫步,可除了云彩還是云彩,未免單調了些。我喜歡坐火車的感覺,喜歡坐或躺在敞亮的車窗前,打量窗外的風景。如果開著窗,還會有曠野的風撲面而來。
那趟列車的軟臥車廂里乘客不多。我住的這間除了我,只有一個陌生的男人,他和我一樣,自上車就出神地望著窗外。直到列車員進來送開水,我和他才有了開車兩小時以來的第一次談話,黃昏也來了。
很巧,他說他也在武漢下車,還說想在武漢開一家做窗簾的小店,并向我打聽這方面的行情。我對做生意完全是個外行,只是提醒他,武漢這類窗簾店太多了,問他以前干沒干過這一行。
他的回答完全出乎我的意料:年初才從監獄里放出來,犯的是刑事案,因為在家鄉鎮上參與團伙斗毆殺死一個人,被判了15年。我聽到這里,低頭喝了一口水,掩飾自己的緊張。
列車員在走廊上喊他出去驗票。這時我才發現,門在列車的晃蕩中不知什么時候被關上了,任他怎么使勁也扳不開。門外兩個列車員也忙活了半天,才將門打開。她們笑嘻嘻地解釋說,這個門的確有些問題,好在路上僅兩天,讓我們將就一點,有事就喊她們,萬一聽不見,就敲墻板,列車員的工作間在隔壁。
不大一會兒,他驗完票回來了,我卻滿懷心思地出去了。雖說平日里我不是個太膽小的女人,可想到要和一個殺過人的男人待上整整一夜,我的心里還是感到很不安,想悄悄找列車員調換個房間。
已經走到列車員工作間門口了,我又停了下來,站在走廊里內心掙扎了很久:素昧平生的他向我道出了實情,我卻因此不信任他,他肯定會猜測到我中途調換房間的原因,顯然對人家是個傷害。我甚至能想象出列車員聽了我道出的緣由后看他的眼神。
我艱難地中止了調換房間的計劃,若無其事地回到了原來的鋪位。他拿出一個紅紅的蘋果,削得很干凈遞給了我,繼續說他做生意的事兒。他這次到武漢是多年前的一位牢友出的路費,那個朋友出獄后找不到工作,從小本買賣做起,后來主營窗簾,現在生意做得很大。他還告訴我,當年被判刑之時,他的女朋友正好懷了孕。后來她從鄉下獨自去了廣東,留下一個女兒,由他生活在村里的父母照管。
當年被抓進去的時候,他剛滿20歲,父母省下錢經常坐長途汽車到長沙附近的那座監獄探監,希望他好好改造,出獄后“重新做人”。他因為表現較好,15年的牢獄減成了10年。這10年里,他的父母不算年邁但已是滿頭銀發,還因為他在村里“不能抬頭做人”。10年里,他的女兒也長成了一個梳小辮的四年級姑娘。
他說,重新做人就從一個兒子做起,讓父母過上好日子;從一個父親做起,讓女兒在學校里找回尊嚴。他還要去廣東找那個下落不明的女朋友,當面向她道歉。他最對不起的還是那個被他和同伙一氣之下殺死的年輕人,那個人吭都沒吭就倒在一大灘血水里。在10年的牢獄生活中,他的眼前經常浮現那個畫面,對他來說,這場噩夢將一生伴隨著他,讓他的靈魂永世不安。
黑夜替代了黃昏,整條走廊只有我們這間房的門一直都開著,月光灑在走廊上,像鋪了一層白銀。他躺倒在床上,將一只黑色的提包緊緊地摟在胸前。
我將門“咔嗒”關上了。他翻過身,有淚水細細地滲出來。
列車在黑夜里行駛,房間里漸漸響起他的鼾聲。我在夜色中睜著眼睛,沒有一絲的恐懼,眼前閃動著各色人生風景。
第二天,他仍然出神地望著窗外,忽然自言自語地說了句“花開了”。我從窗外看出去,漫山的梨樹花海,一片粉白。
終點站武昌站到了,下了火車,我們都沒說再見。他單薄的身影很快就被出站的人流裹挾著走遠了。
也不知道他是否最終留在了這座城市開窗簾店,但這些年,當我經過那些窗簾店時,偶爾會想到他。
(摘自《心理家園》2013年第8期 圖/陳明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