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在教育勞動中,人與人之間關系由工具決定。實物工具決定了傳統教育是年長一代向年輕一代傳遞知識或文化的活動。數字化工具使獲得知識和文化的速度和效率大大提高。技術似乎可以取代教師、學校和教育。但是,教育不是訓練、培訓和塑造。教育需要回歸,要回到人!要慢慢來!
關 鍵 詞技術;教育的本體危機;超越技術;回到人
作者簡介 魏賢超,浙江大學教育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一、實物工具與師道尊嚴
教育是年長一代向年輕一代傳遞知識或文化的活動。從孔子、蘇格拉底至今,都是如此。作為教育者的基本上都是年長者,作為受教育者的基本上都是年輕者。為什么?答案很簡單:因為年長者比年輕者擁有更多的知識、文化。為什么?答案同樣很簡單:知識、文化的獲得需要很長時間。但是,進一步的問題就不那么簡單了:為什么知識、文化的獲得需要很長時間?
這涉及教育理論中一個被忽視但又十分重要的問題:在處理知識或文化的過程中,人類使用的工具(媒介)是什么?在古代農業社會,有甲骨、木石等原始工具,后來,出現了紙、筆、黑板等工具。我們可以把它們稱為實體媒介、實物工具。這些實體媒介、實物工具的科技含量低,運用它們來傳遞、獲得、積累和應用各種知識或文化,特征是:速度慢,結果是:效率低。一直到幾十年前,大多數人使用的還是這些實體媒介、實物工具。比如過去的大學師生,大都要通過做文摘卡的方式積累知識。“字要一個一個地寫,話要一句一句地說。”這里就有一個時間的問題,文化、經驗、知識、信息都需要長時間的積累。一個人要成為一名教師,沒有二三十年的學習是不可能的。在這里,工具起著哲學意義上的基礎性或者決定性作用。一般說來,一個人學習的時間越長,擁有的知識、文化就越多,也就越有資格做教師。因此,年長者有較多知識、文化,教師由年長者擔任。如果在天資、勤奮等方面沒有特別大的差異,15歲的學生或孩子要在信息、知識、文化方面超過50歲的教師或父親,幾乎是不可能的。在復雜的教育現象內部,最為核心的就是這種知識或文化的非對稱、不平衡關系,這種關系取決于學習時間,最終又取決于學習活動所使用的工具。換句話說,在教育勞動過程中使用的工具(代表著科學技術和生產力)決定了教育勞動過程中人與人之間—教(育)者和學(習)者之間的關系(生產關系),在此基礎上,形成了一系列教育實踐和教育制度(上層建筑),并且進一步形成諸如“教育是年長一代向年輕一代傳遞文化和知識的活動”的觀念(概念、命題和理論)和“師道尊嚴”之類的價值觀念(意識形態)。
二、數字化工具與教育失語
歷史在發展。在近代工業社會,人類發明了照相機、廣播電視等模擬工具。到了現代所謂后工業社會和信息時代,人類又發明了電腦、網絡等數字化工具。特別是最近幾十年,我們似乎已經全面進入了所謂的后工業社會和信息時代,最新的手機、電腦、網絡等數字化媒體和工具成為這個時代最為重要的工具。
工具決定速度和效率。在人類的學習和教育中,新的工具大大提高了獲得知識和文化的速度和效率。過去,人們首先要找到一本書,然后翻到某一頁,從頭到尾,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一個字一個字地聽,一個字一個字地寫,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因此,學習和教育,只能是慢慢來。現在,通過上網搜索,我們可以迅速獲得需要的信息和知識,在信息海洋中“大海撈針”,瞬息之間就可以完成。
除了加快速度、提高效率,數字化工具還給教育帶來了什么?
要達到孔子這樣的偉大教師所擁有的知識量,如果說使用實物工具至少需要30年,那么,使用數字化工具可能只需要3年!現在的年輕人已經不再需要像過去那樣花大量時間來獲得同量的知識,數字化工具使他們可以越來越快地擁有越來越多的知識。于是,在年長一代和年輕一代之間以前存在的那種知識上的非對稱、不平衡關系開始產生變化。在過去,年長者對于年輕者具有知識、文化的絕對優勢,兩者呈現非常傾斜的非對稱、不平衡關系;現在,我們已經看到,年輕一代在知識上的相對地位上升,兩者已經開始呈現出一種不那么傾斜甚至是基本平衡的關系;將來,有可能(或必然)出現反轉的關系:年輕一代反過來對于年長一代具有知識、文化上的優勢。年長者原來對于年輕者具有的知識、文化的絕對優勢,已經、正在并且會繼續經歷著一個逐步失勢的過程,甚至現已或者將會處于劣勢地位。
這是一個革命性的變化!一系列其他的變化也會隨之出現。請看兩個真實場景—
13歲的兒子對爸爸說:“爸爸,吸煙有害健康!不要吸了!”爸爸大聲呵斥:“小孩子懂什么?走開!”
媽媽小心翼翼地推開13歲女兒的房門,問在電腦前面的女兒在做什么,女兒說:“你不懂的!不要問!”
從“小孩子懂什么?走開!”到“你不懂的!不要問!”,多么巨大的轉變!作為年長一代的教師與家長,作為教育者的傳統資格,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受到了來自學生和孩子的嚴峻挑戰!為什么會這樣?原因在工具。工具的改變是一切變化的基礎!工具的變革動搖了傳統的代際關系,挑戰了已有的教育哲學。在過去,父親教育或者訓斥兒子的話通常是:老子走過的橋,比你(小子)走過的路還多!我們可以對此做一個望文生義的解釋。在20世紀以前,這種教育或者訓斥的方式是有客觀的基礎的,是正確的。因為在那個時代,人們在空間上移動自己的方式就是用雙腳走路。通常情況下,一個15歲的學生或孩子所走的路不可能超過一個50歲的教師或父親所走的路。因為后者已經走了很長時間了,更因為前后兩代人走路使用的工具是一樣的,都是“11號”—自己的雙腳。進入20世紀,特別21世紀以后,一個15歲的孩子有了自行車,有的20歲的青年有了汽車,很多年輕人還可以坐飛機。現在,父親用他的“11號”走他的路,兒子騎自行車,甚至開車,父親怎么可能比兒子走的路多?因此,當年輕一代創造、擁有和使用了新的工具,年長一代對待他們的方式就不得不改變了。可見,一切的一切都在于工具—這個重要的物質基礎!你提前走30年,哪怕提前走300年也可能是沒用的。工具的變革徹底顛覆了教育中的關系和理念。
不管人類社會是否進入了“文化反哺”時代,現在的教師和家長已經不再像過去那樣擁有毋庸置疑的“話語權”了,在很多時候,他們不得不面對“教育失語”的尷尬處境。對于懂得不多或者不懂裝懂的教師和家長,學生和孩子常常會不以為然,甚至會覺得長輩很“好笑”。哲學家說: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現在,我們也經常會發現:家長(教師)一開口,孩子(學生)就(會)發笑。
工具是天然的平等派。新的工具引發了教育領域一系列根本性的變化和問題:今天,我們還有資格像過去那樣做教師嗎?我們應該怎樣做教師?過去那種年長一代向年輕一代傳遞的教育實踐和理論還能成立嗎?
三、技術進步與教育本體危機
數字化媒體和工具的發明使用,一方面使人類掌握信息、知識、文化的速度和效率大大提高了;另一方面,引發了教育領域一系列根本性的變化和問題:今天的教師(家長)還有資格像過去那樣做一個教師(家長)嗎?今天,我們應該怎樣做教師(家長)?教育,還是過去那種年長一代向年輕一代傳遞知識或文化的活動嗎?
這是科技的發展特別是數字化工具的出現對于迄今為止的教育的第一個嚴峻挑戰!作為年長一代的教師與家長,作為教育者的傳統資格,在人類歷史上第一次受到了來自學生和孩子的嚴峻挑戰!
可是,挑戰還不止于此!
借助于現代化的數字化工具,人們已經可以通過各種課件、網絡和終端,實現非學校化的學習和教育。換句話說,從單純技術和狹義知識技能學習的角度看,人類已經可以不需要學校而完成學習和教育的任務。新的網絡學習,這種現代升級版的自學考試和遠程教育,已經嚴重地挑戰甚至否定了傳統的教師和傳統的學校的存在價值。今天,已經有很多人接受過高等教育,獲得了大學文憑,但是,他們沒有見過他們的老師,他們也沒有進過學校。
于是,問題在一步一步地推進:今天,應該怎樣做教師?
還有更為嚴重的挑戰!隨著科學技術的進一步發展,“假如記憶可以移植”的假設可能很快就會成為現實,只要我們愿意,各種“體能藥片”“智能藥片”“道德藥片”“美育藥片”或者“體能芯片”“智能芯片”“道德芯片”“美育芯片”等新工具的出現是完全可能的,它們可以用十分便宜的代價迅速地解決人類的體育、智育、德育和美育問題。這個時候,人類的學習和教育,幾乎完全可以用科學技術的手段和工具,在一剎那之間完成。人類文化傳遞方式除了遺傳和教育,是否還有第三種方式:生物-電子的傳遞?大概15年前,我們曾經思考過是否有這個可能性,現在看來,的確是可能的。如果是這樣,傳統的學習和教育是否會被徹底替代、拋棄和否定?人類還需要學習嗎?人類還需要教育嗎?教育的本體價值還可以繼續存在嗎?這樣,自然需要我們去考慮需要不需要教師、需要不需要學校的問題了!
總而言之,隨著科技的發展、新的工具的產生和應用,如果從單純技術和狹義知識技能的角度看,傳統的教師、學校和教育的確是遭遇了嚴峻的挑戰。教育,在歷史上第一次遭遇了本體危機!
四、超越技術的教育:回到人!慢慢來!
在高科技時代,人類真的可以不再需要教師、學校和教育了嗎?科技和工具真的是教育的決定因素嗎?人類真正的需要和教育的目的究竟是什么?我們究竟應該有什么樣的教育?這是一些需要超越技術,把技術、工具與教育、人的問題結合起來加以深入思考的深層次的重大哲學問題。
21世紀,人類面臨的最大問題之一可能就是“人與人之間”的“對話”問題,或者說,就是如何“與人共處”的問題。同樣,教育的本質也在人與人之間的“對話”,或者說,教育的本質就是“對話”,因為,人的本質就在于“對話”(馬克思說,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
“近現代教育的進步,簡要地說,受惠于兩個重要的觀點:一是認為,人與物是一樣的;二是認為,人與人是一樣的。這兩個觀點的背后是很大的理論靠山—哲學的和心理學的。從笛卡爾到拉?美特利,從華生到斯金納,共同的觀點是:人是物質,是機器,是動物;人和物是一樣的。因此,可以用自然科學的還原方法分析人;因此,可以通過條件反射作用訓練和塑造人。而且,又因為人與人是一樣的,標準化的、大規模的、高效率的近現代教育(訓練)制度成為必要并得以實施。”“但是,這種進步的代價也是沉重的。因為人與物被認為是一樣的,教育在相當程度上‘目中無人,見物不見人,‘物性取代了人性;既然人與人是一樣的,共性自然可以代替個性。這種人性與個性的雙重缺失,加上作為教育的物質基礎發展水平的限制,使得古代的教育的概念以及實踐,從近現代開始,被理解和實施為通過條件反射作用來傳遞(知識、科學、技術、文化)、灌輸(道德)、訓練(技能、能力)和塑造(行為習慣)的活動和過程。”“從更為重要的物質層面看,當人類從農業時代走進工業時代并進一步邁向后工業時代時,當人類逐步從實物媒體、模擬媒體時代走向數字媒體時代時,教育的物質、技術和工具基礎已經并且必然會繼續發生根本的改變,有關教育的一系列問題將會出現:曾經和仍然被作為教育之主要任務的知識(傳遞),對于真正的教育來說,是否可能只是滄海之一粟,冰山之露出水面之一角?人類的教育和學習過程應該像迄今為止認為的那樣‘快一點(掌握各種科學、技術、文化、知識),還是應該‘慢慢來(人生的展開,生命的成長)?經過數字媒體的加速,‘文化反哺或‘后喻文化使教者和學者之間傳統的非對稱關系被明顯顛覆,從而是否可能導致嚴重的‘教育失語?現代物理學和生物學技術的發展是否會因為將可以塑造人的一切從而在根本上把教育從人類歷史舞臺中驅逐出去?人類教育繼續存在的基礎和魅力究竟在哪里?”“諸如此類的重大問題,需要深入的哲學思考。”(以上是我們在《教育原理散論》中的表述。其中涉及了很多有關教育的本體、本原或本質的重大問題)
在最為“現代化”的養雞場里,原來需要12個月才能長大成熟的雞,一兩個月就來到了人類的餐桌上!在最近幾十年的所謂的現代化的(現代的電腦和網絡等工具取代了過去的粉筆、黑板、毛筆、鋼筆)學校里,中小學生們的生活與此何其相似!除了電腦、網絡、手機,除了聽課、作業、考試,這些孩子們還有什么生活?幾十年以后,當他們回顧自己的童年生活時,有什么是值得回憶和珍惜的?那時,還有人能夠寫出魯迅筆下的《社戲》和《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嗎?
我們可以用各種“藥片”或者“芯片”快速地解決人類的教育、成長和發展問題嗎?如果可以,我們又應該怎樣理解人的本質在于人是“自由自覺的動物”(馬克思語)?我們應該如何解釋“人是目的”(康德語)這個命題?在這個問題上,如果我們可以容忍由工具決定教育,那么,教育本身也就成了工具。
什么知識最有價值?科學技術是第一生產力;學好數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這樣的格言曾經成為幾乎所有教育人的共識。體驗重于知識,感受先于認知,情感大于理智,過程高于結果,這些要素本來應該是教育的本質所在,但是,在所謂的教育中,人們相信“知識就是力量”,狹義知識的傳遞和接受實際上占據了整個教育的80%~90%的份額,實質上已經成為教育的中心任務和核心目標;品德教育和美育成為可有可無的點綴,沒有多少人會說“品德就是力量”“美就是力量”。很少有人注意,“當知識越來越變得專門時,它就不再是知識了”(紐曼語)。這樣的所謂的教育,基本上與真正的教育—“人文化育”無關。這樣的所謂的教育,是一種殘缺的、畸形的、丑陋的“教育”,是一種無德的“教育”,無品質的“教育”,無價值的“教育”(它真正的名稱應該是“訓練”)。
有文學家描述牛津大學的導師制—
在教授的辦公室或者書房,一個教授架著二郎腿,叼著丘吉爾式的大煙斗,若干個大學生或者研究生在那里討論著問題。其間,教授主要是在抽煙,也聽學生的討論,偶爾插話講兩句,可謂“抽為主,聽為輔,講再次”。經過三五年的時間,在教授煙斗噴出的煙霧的系統熏陶下,這些年輕人心靈深處的火苗就被點著了。
教育,就是在這樣的環境、氛圍中,通過人與人之真實的生活、共同的生活以及交流與合作,通過相互啟發、接受熏陶、醞釀發酵,從而引發生命的成長、人生的展開。
在這樣一種教育生活中,我們自然也不能追求“早出人才,快出人才”,“時間就是生命,時間就是金錢”的格言完全不能適用于這樣的教育。教育,本來就應該是20世紀70年代以來歐洲人倡導的“慢的生活”。教育,不是像巴甫洛夫、華生、斯金納所說的訓練、培訓、塑造,而是孔子、蘇格拉底和雅斯貝爾斯等人心目中的培育、培養、喚醒;教育,一個人的成長發展,就像釀酒一樣,是一個慢慢的熏陶、醞釀、發酵的過程,需要一個自然的過程,要慢慢來!
看來,在技術高度發達的今天,我們不能用技術和工具解決人的問題、教育的問題的,我們需要對技術與教育的關系觀來一個否定之否定,把教師、學校和曾經的、本來的那個教育找回來,或者說,要回到過去,去找回那個曾經的、真正的、本來的教育;要面向以人為中心的未來,去找到那個應該的、真正的、本來的教育。
教育,要回到人!
教育,要慢慢來!■
責任編輯/劉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