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維娜
摘 要:本文針對王爾德的劇作《莎樂美》中包含的浪漫主義元素,分別從性別和美學的視角來探討它對田漢劇作塑造女性方面所帶來的影響。
關鍵詞:兩性能量;情欲迷離;美丑交融
作為中國現代戲劇運動的奠基人和卓越的劇壇領袖,田漢對古今中外的文學藝術兼收并蓄,這使他本人的思想和作品都具有了極大的“開放性”。筆者在本文將圍繞王爾德的唯美之作《莎樂美》中的浪漫主義因素,討論它對田漢話劇創作的影響,找出田漢的戲劇譯介與其創作的內在聯系,以求進一步拓展當下田漢研究的空間和視野。筆者在搜集并整理具體資料后發現,田漢在翻譯王爾德的劇本并將它搬上戲劇舞臺之外,在實際的劇本創作中也借鑒了他的唯美主義手法。筆者在本文將針對王爾德的唯美之作《莎樂美》在塑造女性形象層面的顛覆性及其對田漢話劇創作的影響展開相關的分析和論述。王爾德在戲劇《莎樂美》中塑造出一個極度激越、熱情而又異常放蕩、狂野的女性形象,通過層層顛覆和解構為戲劇開創出不斷拉伸的張力空間和內在能量,以此超越傳統道德與美學的審視標準。
1 揮鞭御馬的“女中英豪”
王爾德在塑造莎樂美的形象時首先打破了男女兩性的能量界限。她在劇中剛一登場就憑借傳統女性的驚人美貌成為眾人的焦點,這使得戲劇的節奏在開端處就瞬間緊繃。緊接著劇作家就采用聚焦手法,將鏡頭對準莎樂美后借助眾人局外視角的反復穿插對她進行不間斷的特寫、暈染和放大。戲劇空間在焦點敘事中不斷地收縮和回籠,莎樂美成為這一凝縮空間中的封存之物,局外視角的不斷介入對這個閉鎖結構實施進一步的壓縮和凝聚,莎樂美的生命能量在傳統女性的枷鎖下日漸委頓。但是約翰在囚牢中振聾發聵的叫喊和咒罵將莎樂美的精神世界驟然喚醒,以此對戲劇焦點進行了拖拽和轉移,在相對平面的布局中形成一個立體凸顯的結點,這對莎樂美的能量空間進行了召喚,使得整個戲劇呈現出一種線性的流動感。但是劇中眾多男性視角對莎樂美進行多層面的阻擋和攔截,反復的沖突和抗爭使整個戲劇形成了一個以莎樂美為核心的放射式空間。他們竭盡全力的試圖將莎樂美拉回傳統的女性路線,多方抗爭將莎樂美閉鎖的內心空間撕裂開來,借助不斷沖突、反復對決的行動將先前壓抑的生命能量和戰斗熱情瞬間激活。莎樂美在勇猛抗敵、投身約翰的過程中內心空間實現了首度擴張,在整個戲劇結構之外開辟出一個全新的精神領域,由此使文本呈現出兩大空間同臺共舞的立體結構。
在不間斷的交戰中莎樂美層層剝離掉身上潛在的女性因素,由此彰顯出一種男性的抗爭力和戰斗性,當她沖破重重阻撓并向約翰袒露真情時,對方毅然決絕的拒絕讓她措手不及。這對戲劇空間進行了大幅逆轉,將展示平臺從現實舞臺轉向心靈空間,求愛不得的挫敗推動著莎樂美,使她憤然粉碎自己棲身的女性囚籠,將靈魂深處的所有能量盡情綻放,在一種瘋狂的感情宣泄中體驗著一種前所未有的快感。當劊子手面對鮮血淋漓的約翰頭顱畏縮顫抖、無法自持時莎樂美卻奮勇向前,毫不遲疑地將它奪在手中,此時她的氣場已經完全模糊了兩性的能量界限,在男性氣質的包裹下散發出猶如神明般的圣靈之光,在整個舞臺上光彩奪目、熠熠生輝。
田漢劇中女性形象的建構就吸收了王爾德塑造莎樂美時所用的這種手法,他早期作品中的很多女子同樣美貌驚人,《名優之死》中的劉鳳仙,《古潭的聲音》中的美瑛,《南歸》中無名的癡心女子,她們跟莎樂美一樣身處氣勢強大的男性漩渦,個體的生命能量和人性活力被男性世界完全掌控,精神層面的越軌行為被異性設置的障礙不斷阻隔。總體看來,田漢在塑造女性形象時,早期劇作對《莎樂美》的模仿更多停留在外貌風神、行為舉止、所處環境等顯性層面的淺顯捕捉,抓住人物本質、深入理解的精心模仿之作并沒有出現。
但是,田漢后期劇作中的女性形象更加接近莎樂美的精神氣質和靈韻風神。《武則天》中主人公剛出場時也如莎樂美一樣是一個容貌艷麗、久居深宮的貴族女子,在榮寵加身、備受艷羨的巔峰時刻被道士的預言推入男性世界的層層枷鎖之中。田漢在戲劇一開端就巧用壓制手法將武則天置于多面攻擊的夾縫之中,使人物在現實的重重打擊下張開那掩埋甚深的心靈空間。隨后在“馴服烈馬”場景中作者對戲劇空間進行了巧妙分割,在顯性層面寫出了太宗的年高力衰和太子的軟弱無能,“馴馬”一場中烈馬一馳千里的火速奔跑讓戲劇舞臺瞬間充溢著粗獷奔放、瘋狂激越的野性之美,由此一舉將戲劇的氣勢推向了高潮。面對這匹驕縱難御的汗血寶馬,武則天一躍而起、跨上馬身,在飛躍的瞬間噴射出一股英勇果敢、迅疾矯健的力度之美,將馬撒開健足、縱橫奔放的氣勢和武則天一掃低靡、縱身御馬的風神融為一體,在酣暢淋漓的表演中將她揮鞭一指、執掌天下的君王氣概揮灑開來。此時那威風凜凜的武則天和手抓頭顱、傲視群雄的莎樂美公主是何等驚人的相似!
2 神秘鬼魅的“女中幽狐”
王爾德在塑造莎樂美的形象時在打破兩性能量界限的基礎上還同時打破了情與欲的界限。她和約翰在劇中的首次相遇發生在一個封閉緊鎖、漆黑陰暗的水牢旁邊,這個封閉凝固的顯性空間對戲劇的開放結構進行了收攏和凝聚。隨后約翰振聾發聵的詛咒聲所傳達的生命能量將這個顯性的閉鎖點瞬間破解開來,由此形成一個引力強大的召喚漩渦,將莎樂美拖拽入內,經歷著從聽覺層面到視覺維度的震驚轉變。
在劇中莎樂美首次聽到約翰的詛咒時頓感驚心動魄、撼動不已,驚悚不安后的悲愴焦慮使她產生了錯綜復雜的情感迷亂,在心亂如麻中聽從約翰精神的感召,心醉神迷、義無反顧的奔入其懷。隨后在莎樂美執意面見約翰的呼聲中將戲劇從精神空間切入視覺層面,由此將特寫鏡頭聚焦于約翰之眼,將他正直、堅定的面紗下掩蓋的詭譎和惡毒逼視出來,從而織就一個綺麗炫目而又邪惡陰森的惡魔之網,莎樂美以此為鏡,洞見出自己那異常放蕩的邪惡之靈。她在令人震驚的視覺沖擊中探測出內心深處的神秘幽靈,那個靈肉分裂、糾結痛苦的靈魂猶如脫韁野馬般奔向男性的罪惡王國,在與罪惡和痛苦的結合中復歸人性、涅槃新生。其中燃燒的不僅有莎樂美焦灼難耐的性欲之火,還有女性對放縱、罪惡那難以遏制的征服與控制欲望,更有一種深層面的對死亡和毀滅的追逐與占有。endprint
當莎樂美一把抓住約翰鮮血如注的頭顱,瘋狂親吻之時更將女性那鋪天蓋地、肆意噴射的情欲之火燃燒到了頂點,“我如饑似渴地想要得到你的美,你的身體,無論美酒還是鮮果都無法緩解我的渴望。”①這個猶如發瘋母獸般的莎樂美在鮮血淋漓的場景中肆無忌憚的叫囂、呼喊,以此宣泄內心深處那難以掩抑的情欲和瘋狂,這股令人驚駭的熱情宣泄將愛情之火瞬間拖拽了出來,“懊,我是多么的愛你啊。我現在還依然愛著你,約翰。我只愛你一個人……”①聲聲呼喊將她內心深處的真情一一道出,讓人不由得心馳動蕩、潸然淚下。此時莎樂美心中的那份深情已經完全超越了情和欲的世俗界限,而升華為一種超越性靈的人間大愛,這種空靈朦朧的情感為戲劇營造出一種夢幻飄渺的唯美之境,讓人怦然心動、感慨不已。
田漢的劇作《武松》《蘇州夜話》《西廂記》在描寫女性面對所愛男子時所表現的情欲迷離在某種程度上也受到了王爾德的影響。《武松》中那姿色艷麗、貌美如花卻所嫁非人、倍生哀怨的潘金蓮和那閉花羞月、哀傷愁苦的莎樂美公主有幾分神似。她初見高大威猛的武松時不由得心馳動蕩、神思恍惚,隨后的唱詞道出這位容貌艷麗的妙齡女子心中那難以掩蓋的情欲,在現實中她所遇非人、備受重創,重重打擊和層層束縛在她的精神空間埋下了乖戾、陰鷙和惡毒的負面因子,當她看到彪悍強健的武松時,強勁的視覺沖擊將她的情感和欲望瞬間撩撥了起來。她下樓打量武松后的那段唱詞更道盡了她心中的癡醉和迷戀,在視覺的沉淪中迸射出百爪撓心、難以遏制的欲望之火。接下來的唱詞“俺潘金蓮生來好命苦,恨不得相逢未嫁身。若得與此人成婚配,縱死黃泉也甘心。”②則將戲劇鏡頭從欲望空間切割到了情感層面,在悲悼自身和驟生幻想中將她的心靈世界一一展現。此時潘金蓮的理性和情感空間處于一種看似分離卻混為一體的交融狀態,這和莎樂美首次目睹約翰身體時那情欲分明卻又交織疊加的心靈狀態如出一轍。
隨后“家中小聚”場景中潘金蓮倒酒把盞、親添飯食、求其搬回家住,這三個連貫交接的動作層層剝掉她現實的偽裝,由此坦露出一顆相思甚深、情欲交織的靈魂。當戲劇發展到第十場時,大郎出門后武松歸家,這在戲中巧設了一個獨立空間,為兩人相聚的場景安設了一個特寫鏡頭,截選“把酒對飲”這一畫面則使前面的欲望之火燃燒的更加熱烈,由此將戲劇的氣氛推向了一個小高潮。緊隨其后,潘金蓮手捏武松肩膀、懇求與其共游、親手為之撥火等一系列親密曖昧的動作和狡黠魅惑的神態為戲劇營造了情欲迷離、紛亂朦朧的氛圍,她嬌嗔賣乖又閃爍其詞的話語將這股欲望之火推向了高潮。而當她媚視武松、款訴真情:“你若有心,吃了我這半盞兒殘酒。”②美人酌酒、面現桃花、嬌媚微醺的場景使情感和欲望的界限瞬間崩塌,深情款款的告白、真摯坦誠的傾訴和紙醉金迷的欲望、美艷如花的肉欲交相融會,在接合的瞬間營造出一種迷離紛亂的唯美之境,這和情欲紛亂、吻著頭顱、一訴真情的莎樂美何其相似!
3 驚艷詭譎的“女中妖魔”
王爾德在塑造莎樂美的形象時超越了傳統的美丑觀念,她在劇中剛出場時就艷壓群芳、一奪桂冠,使得眾人賞心悅目、贊不絕口,借助旁觀視角的側面手法將莎樂美驚艷絕倫的美升華為女性外在美的典型。但是約翰的出場對戲劇的審美標準進行了隱性逆轉,他荒野粗蠻的長相在世俗審美中是丑陋不堪的,然而卻出人意料的成為莎樂美心中美輪美奐、無與倫比的男性精英。“觀看約翰”一場中當鏡頭對準約翰面部時,王爾德進行了多次對照處理,將英俊瀟灑、卓爾不群和猥瑣丑陋、浪蕩不堪融為一爐,在美丑雜陳、良莠不齊的視覺錯亂下對傳統的審美標準進行了更為徹底的顛覆和消解。
隨后莎樂美頭戴面紗、赤腳狂舞的場景將女性的神秘、嫵媚與男性的放縱和激情融為一體,在神秘魔幻的氛圍中將傳統的審美觀推向頂峰,同時又不斷熔煉和折射出一種鬼魅怪誕的惡之陰影。這在隱性層面預示著戲劇的審美標準即將實現顯性的逆轉,莎樂美在驚艷一舞后要求索取約翰的頭顱,這在戲中鋪設了一個全新的審美潛力點。面對國王的反復哀求和重金賞酬,她堅持己見、不為所動, 在堅定從容的背后折射出一種殘酷、狠毒和嗜血的瘋狂氣質,神秘莫測,令人難以捉摸,使得此時的莎樂美演變為顯性美和隱性惡的復雜融合體。
當她手抓被割的頭顱,饑渴難耐、瘋狂吮吸時將一個極度嗜血、貪婪而又放蕩、陰森的惡魔女性毫無遮攔的呈現于舞臺之上,莎樂美那力抗群雄、大浪淘沙的英雄氣概和果斷勇毅、堅定不屈的氣勢釋放著驚人的生命能量和人性光芒,將一個揮斥方遒、指點江山的女中豪杰展現于觀眾的腦海之中,讓人瞠目結舌、惶恐畏懼又心醉神迷、感佩不已。此時戲中傳統的美丑觀被徹底的顛覆和模糊,神秘、魅惑的驚艷之美和陰森、怪誕的邪惡之丑交匯融合使得戲劇呈現出前所未有的深層引力。
田漢在話劇《卡門》中借鑒王爾德的這一手法塑造出一個嫵媚妖嬈、艷驚四座而又放縱不羈、果敢堅定的吉卜賽女郎卡門的形象。在戲劇開頭主人公尚未登場時,作家就采用側面筆法,巧借眾人之口在戲中埋下伏筆,以此營造聲勢、渲染氣氛,將卡門那艷壓群芳、風韻超群卻又聲名狼藉、臭名昭著的復雜形象烘托了出來。這在戲劇開場就鋪設下隱性的懸念點,隨后才將現實生活中的卡門推上舞臺,劇中采用特寫鏡頭凸顯了她著裝的粗俗與怪異、滑稽與荒誕,在艷麗、俗氣的外表下又添上了幾分放蕩、邋遢和骯臟的感覺,將一個美丑皆備、神秘詭異的風塵女子展現在舞臺之上。接下來她使盡媚術誘惑唐和遂的舉動將她的輕佻、放縱彰顯無遺,隨后戲劇鏡頭進行調轉,從先前的正面聚焦中抽身出來后轉入局外視角之中,借助他們的評論將卡門驚艷、嫵媚的外表下深埋的摯誠和懇切挖掘了出來,將一個變幻莫測、美丑雜融的吉普賽女郎推上了舞臺。
緊接著“審問卡門”一場在口頭對決中將卡門用刀在女工臉上劃十字這一血淋淋的事實暴露了出來,借助觸目驚心的場景將她的陰森、殘忍和惡毒逼視了出來。她在邪惡的報復、陰險的破壞和極度的癲狂中放射出猶如吃人女妖般恐怖和驚悚的色彩,在血淋淋的場景中將這個神秘靈異的吉卜賽女郎推向了瘋狂和毀滅的邊緣。田漢在劇中描述此景時采用隱性筆法,借助卡門冷漠、平靜甚至略帶嘲諷和鄙視的口吻將這個血腥事件一一道來,在現實和情感的截然反差中愈加鮮明的暴露出她那令人驚恐的嗜血與殘酷。作者通過巧妙的掩蓋筆法迅速激活讀者的想象空間,使這個血腥殘忍、陰森怪誕的行為瞬間現身其中,這隨后調動了觀看者的情感空間,將他們內心深處的驚恐和震撼、同情和憤怒融為一爐,在悲劇的上演和觀眾的慨嘆中將全劇的氣氛推向了高潮。在卡門坦率剛毅的性格中涂抹上陰險惡毒的色彩,將一朵神秘幽媚的邪惡之花瞬間綻放在畫面之上,這和那為得至情、不惜殺戮的莎樂美是何等的相似!
田漢劇作在塑造女性方面對莎樂美的模仿之筆比比皆是,筆者只是探測到了冰山一角,剩余的精華還需要進一步的研究和挖掘。
注釋:①王爾德.莎樂美[M].吳剛,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1:64,66.
②田漢.田漢文集9[M].中國戲劇出版社,1983:289,2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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