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干
茅山
茅山是個千年古鎮,茅山其實沒有山。母親說,原來有山的,學大寨的時候給平了。近日我查了資料,茅山確實有山,據《東臺縣志》載:茅山在縣治西七十里,高二丈四尺,周二百五十步。高八米,寬約八十米左右,相當于一座小樓房。在水網密布的里下河地區,茅山稱為山,也是可以理解的。史上還有宋代的范仲淹、滕子京、富弼、胡瑗、周夢陽等俊逸在茅山讀書、流連的記錄。
茅山現在隸屬興化市了。二○○三年,女兒出國到美國去,我帶她到興化老家去看一看,去吃一吃家鄉的美食。女兒到美國之后,在電話里說,她最想念的就是興化的美食了。我說,你又沒在興化生活過,怎么會惦記興化的菜呢?女兒說:我除了不會講興化話外,其他都興化化了。然后反問我:這不是你要的結果嗎?
為了讓女兒記住家鄉的根,我還帶她去了茅山,因為我出生在茅山。
四歲離開茅山,對茅山的記憶不是模糊,而是根本沒有。有關茅山的記憶其實來源于母親的講述。但離開茅山的情景,我記得很清楚,我們一家是坐船離開的。一條小木船,父母、我、弟弟,還有撐船的船夫,我們在水上撐了很久很久的時間,就到了父親新的工作地———陳堡。也就是說,我的記憶是從離開茅山那一刻開始的。
茅山最出名的就是茅山號子,據說曾經唱進了中南海。我在電視上看到的是周杰倫唱茅山號子,那走調是一絕。我曾經提議春晚讓趙本山和周杰倫搭檔,大概屬于同一種混搭吧。父親年輕的時候還唱一唱茅山號子,常被母親斥為不正經。民歌正經了,就沒人傳唱了。
茅山的出名還在于寺廟,雖然茅山上原來是茅氏兄弟建的道觀,宋真宗景德四年改為佛教景德禪寺,漸漸又由禪宗改為華嚴宗,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密海法師任景德禪寺方丈,修葺樓堂殿閣,金妝所有佛像,廣開學佛弘法之門。一時鼎盛,香客如云。茅山景德禪寺成為當時蘇北里下河著名的佛教圣地,與江蘇金山、焦山、花山(寶華山)并稱江蘇佛教四大名山。
二○○三年八月,我帶著女兒去茅山尋根,在干爹金如恒的帶領下,找到了當年我的出生地,水邊的兩間房子,屋前有一石碼頭,屋子除了窗戶換成了鋁合金的以外,其他都沒變。我拍照留影,還意外地發現,舊居居然就在景德禪寺的邊上。當年的禪寺顯然已經恢復重建過,沒見到僧人,我敬香拜謁,向四十年前的鄰舍致敬,也向茅山的山水感恩,在三年自然災害時期,讓剛出生的我度過饑餓生存至今。
母親說到茅山時,常常說到一頭豬,說豬很乖,白天出去,晚上歸來,自己尋食,到外排泄,和人同屋和睦相處。這頭豬顯然不是寵物,我奇怪在那么困厄的歲月里,為何養一頭豬?據說后來豬失蹤了,大概被饑餓難忍的災民們偷宰了。五十年后,母親說起來還很傷心。
陳堡
父親從茅山遷到陳堡帶有“援疆”的性質,因為陳堡新成立供銷社,要一批老職工前去建社。據說父親挺有成就感的,但依我這些年對父親的了解,這次遷徙帶有“謫貶”的性質,因為父親在這之后又不斷被遷謫,從鎮上到鄉,最后被遷到村里的供銷點,差點被淪為農民,幸虧母親堅持不轉戶口。
父親從茅山到陳堡,都是供銷社,有趣的都是廟改建的,或許是因為茅山經驗的緣故,我們的家依然安在廟的右側,當然離父親上班的供銷社最近。
父母在陳堡屢屢受挫,但晚年我讓他們到高郵、泰州、南京、北京定居,他們住不慣,還是回到陳堡最踏實。都說熱土難離,離不開的不見得都是熱土,而是一種生活語境、生活氛圍和生活的節奏。
我在陳堡生活了十六年,是目前為止住得最長的地方。在高郵前后生活了七年,南京十一年,北京十一年。因此我的夢境的背景常常是陳堡的河流、店鋪、窄街。從一九六六年夏天到一九七六年夏天我在陳堡讀完小學、初中、高中。正好是文革十年,陳堡本來只有一座完小,但隨著我的長大,學校也在長大,在“學制要縮短教育要革命”的口號引導下,我讀完小學,小學接著辦初中,我讀完初中,學校要辦高中。有的小學老師之后又擔任過我的初中和高中老師。而我從小學四年級開始當班長,一直當到高中畢業,那時還叫排長。學校的班級當時叫紅小兵排或紅衛兵排。
父親是最相信報紙的人。一位網絡紅人說過,大眼睛的人最容易被誤解。我是深有體會,小時候我的外號叫王大眼,因為眼睛大常常被人關注。大眼睛老是露出調皮的表情,和同學發生糾紛一般都會責怪到我身上。我上三年級的時候,因為不讓同桌的大個子抄作業,常被他欺負,那同學大我三歲,又長得苦大仇深,只有一只眼睛,給我吃了不少暗苦,他打人不打在明處,而我的反擊雖然很無力,但很公開,人人看得見,老師不明底細,罰我回家。時值批判師道尊嚴,父親拿著批判師道尊嚴的報紙到學校抗議,但大個子是純正的貧農子女,我們是破落人家,父親的抗議自然被奚落。好在那個陰狠的大個子同學五年級的時候回家掙工分了,我才擺脫了夢魘般的折磨。這位一只眼的同學打人手法很陰:用拳頭在你頭發里鉆出包來,疼得沒人知道,也沒人知道是他下的手。
陳堡處于蚌蜒河和魯汀河交叉之處,遠離開往興化泰州的輪船站,去縣城要走十里路去周莊坐輪船。文革期間,據說后來的文化廳廳長陳超曾躲此避難。現在興泰公路開通,陳堡成了咽喉要道,而當年水陸碼頭茅山邊城反而冷落了,世事滄桑。
陳堡的老鵝在興化名氣很響,我小時候沒怎么吃過,近幾年回去吃了幾次,味道確實很好。我想來想去,還是找不到這里的鵝為什么比其他地方好吃的理由。
邊城
這是一個消失的小鎮。
對這個小鎮,我有的只是記憶。
一個小鎮,卻叫城。在我的記憶里,只有縣城才叫城。初次讀到沈從文的《邊城》很有些奇怪,怎么湖南也有個邊城?到后來發現叫邊城的地方很多,就不奇怪了。
邊城在我記憶里是一個很繁華的地方,記得有一條老街很明清風格,很多的老房子商鋪似的,有點城的規模。本來我應該在邊城念完小學、中學的,但是或許無緣這個“城”吧,我還是在陳堡念完了中小學。endprint
記住邊城是因為伯父,伯父在邊城當過糧站站長,伯父伯母無子女,我曾經被過繼到伯父家。但不知何故,我在邊城好像過得不愉快。當時正是三年自然災害期間,父親一人的收入,要養妻兒四人。母親說,那時每天只有三兩六錢的糧食供應,好像還是十六進制的。伯父剛升為站長,主管糧食,日子肯定要好過。按理說,我應該在伯父家挺逍遙的。可能是我沒有享福的命,據說我很思念母親,在邊城調皮得翻江倒海,鬧著要回茅山。
伯父伯母考慮到我年幼無知,就讓我回到了父母身邊。準備等我懂事一點過繼過去,也行。沒想到后來我弟弟得了急性腦炎去世了,我也成了獨子,后來母親又生了兩個妹妹,過繼的事情自然了結。
我常常假想,如果我在邊城那邊順利扎根生活下來,讀書,學習,又會是這樣一個人生軌跡啊?邊城比起陳堡來,要少一些鄉野之氣,也多一些商業的氣息,是一座有些頹廢逐漸邊緣化的老鎮,但日常生活的氣息還是透露曾經富貴過的腔調。邊城的老師和陳堡的老師也是不太一樣的,陳堡的以張志宏為代表的老師是有闖勁的進取者,他們的進取和勇氣影響了我。衰落的邊城會不會讓我自得其樂,拿腔拿調呢?那時的周莊、邊城、茅山的人是瞧不起陳堡的,而陳堡人沒有理由拿腔拿調。
不知為什么,我對伯父家總是有一些愧疚。伯父在家是長子,講話慢言慢語,很有老大的范兒。我從有記憶開始,伯父就是一個病人,在家休息的病人。伯父在文革期間受到強烈的沖擊,他們兩口子被批得最兇的就是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吃了不少苦頭。文革結束后,伯父本可復出任職,但他堅辭,要求告老還鄉,回到老家周莊養病。
伯父愛唱京劇,在我家養病的短暫期間,他還讓父親找到當地的票友一起“西皮”“流水”。私底下他和票友發牢騷說現代京劇變味兒,但還是和那些票友們一次又一次排練《沙家浜》,我記得他唱的是參謀長刁德一,他喜歡的是譚派,最愛唱的是《定軍山》。
病床上的伯父總是那么彬彬有禮,直到去世,也沒見他發過咆哮大火。伯父患的是心臟病,曾經到上海動過手術,父親專程去看望過他。伯父好像還有哮喘,臨終該是被窒息停止呼吸的。伯父去世的時候五十出頭,祖母號啕:天哪!不落黃葉落青葉。五年之后,祖母中風辭世,黃葉也落了,歲數八十有五。
如今邊城在行政版圖上消失了,我在寫這篇文章時,搜索了一下,發現邊城果然作過縣城。“邊城的歷史十分悠久,東晉義熙七年(公元411年),在邊城這塊土地上曾僑置建陵縣,歷齊、梁、陳,并曾作為海陵郡治。元朝末年,張士誠義軍曾在此構筑土城抗元,因處前哨陣地,故曰‘邊城,沿襲至今不變。”這是網上的文字。
由縣城而小鎮,由小鎮改為村落,這是一種無人能預測的命運。如今在興泰公路上有一個路標叫“邊城”,每次回老家我看到邊城這個路牌,就會想起伯父———一個差點在我檔案上被冠之為父親的人。
周莊
我第一次到昆山的周莊,傻了。這不是我的老家嗎?水路、石橋、麻石街、老鋪子、窄街,生煤爐子做飯的人。連沈萬山也是那么親切,我小時候聽過無數關于沈萬山的傳說,到這里才發現,原來這傳來傳去的傳奇不是我們老家的,而是蘇州的。
今年春天回興化參加菜花節活動,我專程去了十多年沒去過的周莊老鎮看了看,很幸運地見到當年古鎮的麻石街、破舊的店鋪以及舊店鋪的痕跡。當然沒敢去看祖宅,怕有更多的失望。時間流逝,恐怕不只是物是人非,而是物也非,人也非了。
祖宅的記憶是與疾病和死亡的氣息聯系在一起的。不知道為什么,周莊的老宅子始終給我一種陰暗腐敗的氣息,或許是奶奶長期一個人居住的原因,那房子隱隱有一股老人味。但老房子記載了祖父辦實業的歷史,在祖宅最后一排屋子,殘留著工廠的痕跡,廢棄的水門汀和螺絲帽不適宜居住,就無償給中學生當宿舍。河海大學的校長張長寬、江蘇教育電視臺的臺長顧鼎競曾在這里寄宿過,他們在周莊中學讀書,奶奶為他們免費洗衣燒飯。
其實,我從來沒在周莊生活過,住的最長的時間也就是一個星期,還是生病。祖父一九七六年去世后的四十二天,按照風俗,應該為他做“六七”。按照喪葬的風俗,七七四十九天完成對死者的祭奠儀式。不知道老家為何在“六七”這一天舉行,有條件還要請和尚或道士為其亡靈超度。一九七六年自然不可能做佛事,但“六七還是要做。那天晚上,我高燒,昏迷,甚至大小便失禁。我夢見進了地獄,白天黑夜分不清。后來被診斷出肺炎,回陳堡掛了兩天鏈霉素,好了。
祖母在老宅生了伯父、父親、姑姑、叔叔,但他們先后離開了這里。伯父在邊城工作,叔叔在老閣當小學校長,父親和姑姑居住在陳堡,他們都在異鄉租房子住。周莊成了家人們的一個心理的巢,紅白喜事才會聚到一起。老宅交給祖母一人守護。
祖父呢?祖父的店被公私合營之后就離開了周莊,在陳堡的一個叫陳聯的村子里開商店,一個人的小店,進貨、賣貨全是一個人,掌握著全村的日常生活用品。他有時雇一個農民劃船來陳堡進貨,在我們家吃頓飯,然后回到陳聯的小店。我曾經以祖父為原型寫過一篇小說《除夕·初一》,《安徽文學》的主編是東臺人,看了很親切很喜歡,發了。
這樣,祖母成了唯一在老宅里居住的人,周莊也成了祖母一個人的周莊。大家都想有一天回到周莊,不僅是熱戀故土,而且當時周莊是區政府所在地,是茅山、邊城、陳堡、周莊四個鄉鎮的政治、經濟、文化中心。周莊中學也是赫赫有名。
祖母見過世面,抗戰時到李明揚家祝過壽。她天性樂施好善,在親友們當中出了名的。凡是有事向五奶奶(爺爺排行老五)開口的,幾乎沒有被拒的。雖然她沒有工作,老底子也日漸見薄,但接濟人的事,祖母從不推托,時常借錢幫人,聽父親講還借過高利貸幫人還錢,然后讓他的兒子們悄悄還債。祖母時常欠債,她的俠義、軟弱和大度讓她聽不得好話、軟話,她自己省吃儉用,但對人從不吝嗇。
老宅的家當自然因為還債逐漸變賣、抵押,等祖母離開周莊的時候,老宅子空空蕩蕩,家具沒了,連后屋的螺絲釘、螺帽也被人撬掉。分給我們家的兩間屋子窗戶連玻璃也被人卸了,但見到我們的左鄰右舍都夸“五奶奶”人好。
老宅其實是祖母的宅子,奶奶去世后,這宅子我們再也沒有人去居住過,仿佛老宅也隨奶奶去了。祖母生前告訴我,她去的最多的就是輪船碼頭,在那里接送親人。因為兒子、女兒、丈夫都在外地工作,往返都要乘輪船或幫船(有點類似今天拼車的意思,幾個人合乘一條船),白發蒼蒼患結膜炎的祖母紅著眼迎風流著淚站在輪船碼頭目送親人遠去。
這次我到周莊專程到廢棄了的老輪船碼頭站立良久,在祖父、伯父、父親、叔父當年出發的地點,沒有聽到汽笛的鳴響,更沒見到來往的人群。老碼頭寂靜得有點荒涼,我抽了三支煙,一抬頭,發現一座頗具規模的寺廟,不知舊址重修還是今人新建,陪襯著老鎮的水路、石階、舊鋪、窄街、碼頭,融入到老鎮的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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