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偉棠

香港的春風來得早,但在新界西北尚有點荒涼的田野上,這風依然凜冽。這些天我來這里看望一些耕種的年輕人,給他們在勞動之余講講文學和寫詩,他們有的還在讀大學,有的已經畢業了,但都選擇在這里做農人,延續幾年前在保育運動里種下的夢想。
寫作與耕作很相似,而兩者又都指向一個人在此世道下的生存態度,讓你在其中學習安身立命的細節。這就是我把文學課帶到農田上的原因。我帶給青年農人兩本詩集:《蓋瑞·斯奈德詩選》和臺灣詩人鴻鴻的《仁愛路犁田》,說來是巧合,這兩本我正在看的書,與狩獵、犁田、保育這些人類最原初的勞動相關,兩位詩人對待勞動與當代社會的態度,也都有回歸本源、尊重自然、反抗掠奪的智勇,盡綻于筆端—這也正是我希望年輕的農人們能從自身勞動中發現和提煉的。
斯奈德是當今世上最傳奇的詩人,但講到他之前,我先講愛爾蘭著名詩人希尼的名作《挖掘》,那是希尼第一本詩集里的第一首詩,詩中他期許自己能以父親及祖父挖掘農地的技巧和毅力去寫詩。這個比擬深入人心,是傳統世界觀的讀者與批評家都能理解的詩觀,但是蓋瑞·斯奈德在一首相似題材的《根》卻寫到:“挖掘/這松軟的灰土/鋤柄短/而白晝長/手指深插到土中搜尋/根,拔出來;仔細撫摩/根是強壯的。”這里詩人直接以自己的手代替鋤鏟這樣的工具,以生命代替筆,去承認自然的強壯。
當蓋瑞·斯奈德寫到人類改造自然的時候(比如說“伐木”系列),他放棄了美國拓荒者的傳統,強調的是自然的神秘與偉大,人必須順應而進入、回歸自然之力中,同時他又學習印第安人與自然的共生智慧,在寫狩獵系列的詩篇中著墨于一個“郊狼”的角色,它時而狡黠時而赤誠,對自然索取和給予都是幽默地完成,不是對立斗爭也不是消極無為。
蓋瑞·斯奈德是個哲人、樵夫、獵人和僧侶,但首先是個詩人,在《蓋瑞·斯奈德詩選》里能讀到很多以前未被譯介的關于欲望的詩篇。正視欲望,也是自然的,以前我們過于把斯奈德想象為圣徒,但即使在無比景仰他、以他為原型寫就的凱魯亞克《達摩流浪者》里,斯奈德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郊狼”一樣的生存者。我特意拈出這一點,是想提醒理想青年們,欲望沒必要回避,淪為清教徒的革命是可怕的,后者將以道德整肅想象力,繼而否定生命的自由。
“學習花朵,輕快前進”—斯奈德寫給孩子們的這句詩,長久以來一直是我的座右銘,我也轉贈給年輕農人們。從自然中,我們學習承擔與隱忍之毅力,但更要學習解放。達摩流浪者背起背包,是為了放下現實更多的執念。而到了今天,這更演變成“快樂抗爭”的理念,為新一代叛逆者與創造者奉行。這種“快樂抗爭”的精神在港臺青年寫作者身上也很明顯,鴻鴻的《仁愛路犁田》,面對臺灣日益尖銳的全球化影響、本土農業重傷、發展至上霸權這些香港與大陸也面臨的問題時,有了幽默與溫柔,而且一再張揚愛情,畢竟快樂、愛和美是我們反抗惡的最大武器。
就像鴻鴻引用在封底的兩句詩所示:“值得驚訝的不是飛機在天上飛,而是人的雙腳可以穩穩站在地上。”真正能慰籍心靈的是踏實的勞動,真正能拯救勞動者的也只有勞動。詩集點題詩《仁愛路犁田—記老農第12度北上訴愿》是一首關于抗爭失敗的詩,就像我們的社會運動一樣,失敗是常態,但失敗帶給我們什么呢?“當車流重新啟動,陌生的路人扶起仆倒的騎士,大地扶起仆倒的老農。水流往該去的地方。田土繼續呼吸。生命繼續亂竄。”這是全球化時代的“老人與海”寓言,戰機和金錢可以擊垮一個站立在土地上的人,但不能打敗與土地相連的生命。因為生命始終在種植、耕作、輪回,與只知道消耗與搗騰的投機資本不一樣,前者更接近宇宙生息之道。
道是什么?此刻最符合田野上聽我講詩的農人們的答案—道就是忠實于自己的本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