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虎

從蒙恬發明毛筆后,湖州,就成為了中國書畫上的印章。
在中國書畫界有“一部書畫史,半部在湖州”之說。為什么半部書畫史,不源自才子佳人輩出的蘇州、揚州;也不發生在王孫貴族成群的西安、北京。而是花落湖州?皆因湖筆。中國書畫,是一門在毛筆筆尖上流動的藝術。而湖州,自宋元時湖筆取代宣筆成為了中國毛筆的代表后,就一直與中國書畫同呼吸。
看了幾場書畫展后,覺得意猶未盡,于是我決定去湖州刨根究底。
下了火車,鉆進霧霾里。眼前的湖州,和霧霾籠罩的南京沒什么兩樣,和湖筆也沒半毛錢關系。湖筆雖以湖州命名,卻產自湖州東南四十公里處的善璉古鎮。出租車迂回行進了一個小時后,司機才松了一口氣,“以前,從湖州城過來,只能走水路,一路要在船上折騰好幾天。”
車走進善璉鎮后,司機在鱗次櫛比的湖筆招牌中迷失了方向。不斷停車問路。“湖筆廠?這里到處都是湖筆廠!”“善璉湖筆廠?這里都是善璉湖筆廠啊!”
直到在迷霧中看到寫著“善璉湖筆廠—沙孟海”的牌坊后,我終于找到了目的地。“以前這門前不是有條河么?河邊還有個碼頭,有好多人往船上裝毛筆的啊?”司機在迷霧中徹底迷失了。
牌坊后是一個寬敞的四合院。四合院中心是一個十平米見方的花壇。花壇中間立著一塊巨石,刻著字跡硬朗的碑文《蒙公祭》。
從碑文中,我知道了湖筆廠的歷史—原來,廟橋弄6號,也就是現在的善璉湖筆廠,前身就是毛筆業始祖蒙恬祠。善璉的蒙公祠始建于元代,那正是湖筆取代宣筆,奪得中國毛筆帥印的時期。
以往,每年農歷三月十六日蒙恬生日,或者農歷九月十六日筆祖娘娘生日時,筆工們就從各地趕來蒙公祠祭祀筆祖。這個傳統隨著湖筆的興盛而慢慢融入了每個善璉人的血液,成為了善璉鎮的民間習俗。祭祀蒙公的日子,筆工、筆商云集,也就成為了湖州制筆業的“年會”。
文人手持筆桿平天下紛爭,但有諷刺意味的是,給他們制筆者蒙公的祠堂,卻在一次次的紛爭中被毀。1959年,在原蒙公祠廢墟上建立了善璉湖筆廠。從此,善璉只見筆工,不祭蒙公。

正當我看著碑文神游時,一位魁梧的中年人把我拉回了人間。接過他遞過來的名片,我才知道他就是善璉湖筆廠的副廠長。“廟橋弄6號!廟橋?”看著名片上的地址,我想起了剛才司機的話。
“這廟橋,是延續以前的老地名。直到前幾年,我們湖筆廠前都是一條小河,河上有一座石橋名為廟橋,所以這一帶就稱為廟橋弄了。無論是蒙公祠時期,蒙公祭時各地趕來的筆工,還是改湖筆廠后,南來北往的筆販,都是坐船而來,在廟橋上岸的!”
院子四周修建有平房一棟,小樓二三。“湖筆廠興盛時期,這里曾經有七百多號人。現在廠里七十人不到,一棟樓就夠用了。”站在蒙公石前,老廠長指著空蕩蕩的廠房感慨萬千。自從上世紀90年代后,市場經濟開始萌動,大小筆莊如雨后春筍般冒出,曾經匯聚百家筆工的湖筆廠就變成了湖筆界的黃埔軍校。但這些“湖筆黃埔生”畢業后,“湖筆黃埔軍校”就破敗了。
文房四寶中,向來有“筆墨紙硯”之序。之所以把筆放在首位,皆因制筆太難。
黃庭堅曰:“唯筆工最難……研得一,可以了一生。墨得一,可以了一歲,紙則麻楮藤竹,隨其地產所宜,皆有良工。”但是制毛筆太難了,因為,對每個筆工來說,都有要嚴格遵守的“三義四德”。所謂“三義”,是遵守制作工匠技藝要秉承“精、純、美”的準則;所謂“四德”,是指生產出的成品湖筆要“尖、齊、圓、健”四德齊備。
“善璉毛筆一直到現在都是由純手工制作,湖筆雖小,但制筆卻是一個系統工程。每支湖筆從原料進口到出廠,都要經過擇料、水盆、結頭、裝套、擇筆、刻字等十二道大工序,而每個大工序,又可被分解為少則二三道,多至二三十道小工序。”在一樓的湖筆博物館里,我驚嘆于湖筆的精美。問其所以然,廠長機關槍一般說出了一堆專業術語。這讓剛剛理清頭緒的我思維又如墜入迷霧。看到我的迷惑,廠長把我領進一棟三層的大樓觀摩湖筆制造工序。
走上二樓,陽臺上的一幕立時把我唬住了:幾十個竹欄棚一字排開,每個欄棚里都曬滿了如同水餃一般的毛絨疙瘩。我趕緊拍了一張照片在微博上曬。蘿卜頭、干魚?小伙伴們開始自由想象。沒等我公布答案,攝影師就開始驚呼:“好多水餃!”攝影師聲落后一秒鐘,房間里發出山呼海嘯般的笑聲。
善璉有句形容事情難做的俗語:“毛筆一把毛,神仙摸不著。”而湖筆筆工做的就是“神仙摸不著”的理毛工作。想把自由生長的狼毫、兔毫、羊毛做成蓄墨聚鋒的湖筆,難度可想而知。小小筆頭上的每一根兔毫、羊毛都是“千萬毛中揀一毫”得來的。就拿水盆工藝來說,真正要做好,少則三年,多則十載。好在湖州筆工們從來對自己的工作都是“從一而終”。無論是水盆、擇筆,還是刻字,要么不干,要干就是一輩子。
在我觀摩的間歇,廠長拿出一本發黃的相片,那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拍的黑白照片。看到相冊,老頭老太太們不約而同地圍了上來。
“這個是我?你看那時皮膚嫩得像豆腐似的!現在真是干樹皮啊!”
“這不是我剛剛被師傅允許執刀刻字時拍的么?沒想到這一刻就是五十多年啊。”
……
老筆工們,進廠時都是靚麗的少女、陽光的帥小伙,但如今已經成為了白發蒼蒼的老人。當時他們沒想過會干這么長時間,但是干的時間長了后,就沒想過要離開。制湖筆是一門有一百多道工藝分工協助的技藝,每一道工序都不可或缺。在一起協作久了,工作之外的生活,大家也成為一個都不能少的親朋至友。
從湖筆廠出來后已是下午兩點。湖筆廠的筆工建議我去湖筆街轉轉,因為國營的湖筆廠是善璉湖筆的非典型存在。要了解真正的湖筆,就得拜訪湖筆街那些民營的筆莊,他們的生活才是湖筆真正的生態。
于是我決定在湖筆街入口處找了一家旅館住下,竟然發現不同尋常處—整個湖筆街空無一人。于是我連忙招呼攝影師探“鬼城”。
時間是下午三點左右,陽光正好,但湖筆街卻分外陰森:這是一條長一百多米的仿古街道,街兩邊是鱗次櫛比的筆莊,卻有三分之二都閉門謝客了,另外三分之一的筆莊門可羅雀。街上空無一人,好不容易看到一位清潔工扛著掃把走過,連忙湊上前去詢問:“師傅可知松鶴筆莊在哪?”
松鶴筆莊是朱友舟和湖筆廠筆工一致推薦的。十五年前,筆莊店主、江西進賢的制筆世家章小華,因為仰慕湖筆的聲名,背井離鄉來到湖州。十五年后,一個從進賢來湖州朝圣的外地筆工,竟然成為了湖筆的招牌。
章小華出生在江西進賢一位毛筆世家,他對毛筆的情愫來源于父親。“我從小和毛筆特別親,不是因為毛筆能寫字作畫,而是毛筆能換化肥!”

章小華的父親曾經是進賢毛筆廠廠長,但是他任廠長時期正趕上“文革”如火如荼的日子。“全國都在破四舊了,毛筆廠當然也處于半停工狀態了。但是公社又不敢完全把毛筆廠關了,因為那時的進賢,就毛筆還有點名氣,每當工社沒錢買農藥化肥時,工社書記就來找我父親,要毛筆廠開工制筆換農藥。”父親是個傳統的老筆工,對毛筆心存無限敬意,認為用毛筆換農藥是對毛筆的侮辱,但是卻又不得不為之。正是因為對農藥的需求,讓父親的毛筆工廠在那非常年代還能斷斷續續開工。年少的章小華自小就在毛筆作坊摸爬滾打中愛上了湖筆。
上世紀90年代,章小華很快在進賢毛筆界闖出了名聲。他曾經帶著最滿意的幾支毛筆找到榮寶齋的專家評鑒,得到一句評語:“真看不出,進賢也能制出這樣的毛筆,竟然有幾分湖筆的味道了!”這句話改變了章小華命運,他決定到湖州看看,真正的毛筆應該是怎么做的。
章小華離開進賢老家來善璉這毛筆之都朝圣后十五年,當他成為湖筆翹楚后,卻發現湖筆大有被進賢毛筆趕超的趨勢。
“湖州地區,因為人力成本、原材料等原因,近幾年毛筆生產已經大不如前。”說到湖州制筆業的衰落,章小華給我們講了一個故事。
“有一次,我到善璉周邊的一個村子里收購羊毛。老遠就看到羊倌正在殺豬,我納悶了,問羊倌,你宰了這么多年的羊怎么突然改殺豬了。羊倌反問,你用過這么多年羊毛,羊沒穿馬甲你就不認識了?我定睛一看,好家伙,眼前的這只,長著羊的外表,卻有著豬一般的體形。”我也樂得前俯后仰,但眼前的這位筆工卻是一臉苦笑。講起了“羊變豬”的原因。
最開始,羊毛衫走俏,于是人們就讓羊少長羊毛,多長絨毛;后來,羊肉更好賣,于是羊就盡長肉不長毛了。善璉地處市場經濟最發達的江浙地區。農戶養殖的羊、兔的各項生理屬性等都緊跟著市場的需求而變動。
以前,制筆人從來沒為羊毛操過心,因為善璉附近的村莊,隨便就能找到上好的山羊毛、兔毫。后來,附近的羊基因變異,筆工們只能去浙南的深山中尋羊;再后來,大環境變遷,讓深山中的羊也不能幸免,筆工們只能去內蒙、新疆尋羊。如今的羊毛、兔毫的質量,相較于以前已經是云泥之別了。湖州雖然有延續千年的制筆傳統,技藝精湛的筆工,但如今卻面臨著“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處境。
“現在,即使能尋找到適合制湖筆的羊毛,羊毛質量也大不如前。再加上制毛筆是勞動密集型產業,已經越來越不適應江浙地區的經濟大環境!”難怪湖筆街上,雖然筆莊林立,但是很多筆莊只有個空殼。偌大的湖筆一條街,除了舉辦湖筆節時能熱鬧幾天,平時幾乎都見不到人,很多筆莊都不再從事湖筆生產,甚至直接從江西進賢進貨。
“如果這樣的趨勢一直發展下去,湖州在不久的將來,將可能讓出一千多年來中國毛筆業中心的位置!”章小華說到湖筆,語氣中有不盡的感傷。自己十五年前,為了做最好的筆工,背井離鄉來到湖州。沒想到,十五年后,自己成為湖筆界的“頂尖高手”后,湖筆作為一個行業將面臨黃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