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炯

浙江省樂清市蒲岐鎮前一回處在風口浪尖,是錢云會事件沸揚時。2010年,在該鎮的虹南線寨橋村段,村長錢云會被一輛自卸貨車碾殺。
由寨橋往西,越過河道即抵達蒲岐北門街村,那是宰魚刀手輩出的村所。而北面連接虹橋的要道上,銀龍酒樓的鯊魚宴廣告夾在麗家裝飾與香格里拉海景園之間,畫面是一尾猛鯊。
另一家出名的鯊魚宴酒家—古鎮酒樓在鎮的西頭。自古鎮酒樓向東,光潔的較場路上,左右立著旌旗,宣傳著李發盛的鯊魚系列與海德力的頂上魚翅。這條水泥道在河涌前岔開,一邊指引向海德力鯊魚制品公司,另一邊是生產李發盛鯊魚制品的樂清海洋生物保健品公司。
這便是鯊魚鎮。但鎮上已少有胺味,那種鯊魚肉特有的腐臭氣味。
待到1980年代,溫州的食肆興隆起來,王星標開始沿海岸線找鯊源,從山東尋到海南。王家委托港口的魚販,將一兩條捕到的鯊魚凍在冷庫,收集多了,即發電報,卡車便奔馳過去。
這次被指控的是樂清海洋生物保健品公司。環保機構野生動物危機(Wild life Risk)在2013年12月披露:浙江省樂清市蒲岐鎮存在國內規模最大的鯊魚宰殺場,年屠鯊超過600條,包括受國際CITES協議保護的物種。
野生動物危機的成員在過去三年三次前往蒲岐調查,在樂清海洋生物保健品公司獲取了鯊魚油樣本,經DNA測試,確認有受保護的姥鯊與大白鯊。
中國在1981年加入CITES公約,對納入附錄II的物種及其產品按國家二級重點保護野生動物進行管理。
NGO的這一指控,讓蒲岐陷入輿論的風暴眼。而蒲岐的宰鯊史可追溯至清時,地方志《古鎮蒲岐》記載,清朝崔守土以鉤釣為業,捕來的鯊魚在南門屠宰。
1948年有更詳致的記錄,蒲岐倉下村漁民捕到一條兩萬斤鯊魚,隨潮拖至霞堡陡門頭,觀者成千上萬。魚行臧秀芝、王存釵、林永燈、李朝云等人買下巨鯊,在西門外屠宰。出五個銀元請刀手王永淦捅第一刀,同時設香案,道士來驅邪。
1982年蒲岐人王星標開辦了蒲岐第一間鯊魚加工廠—海德力。“蒲岐人敬畏自然,認為鯊魚是海龍王的將。”2004年接手父親生意的王海豐說,“老輩人宰鯊,要在臉上抹灰,不叫鯊魚認得,怕出海遭報應。”
至于吃鯊肉,是“爺爺輩沒什么吃食,膽子大的,就把鯊魚殺了”。而父輩的王星標與李維杰將腌制的鯊魚皮挑去溫州賣,在五馬街的溫州酒家,甌菜名廚仇云華買下鯊魚皮,拌以作料紅燒,推上了酒席。
李維杰在此后成立樂清海洋生物保健品公司,鎮上的鯊魚加工企業,多數有相近的起步史。
待到1980年代,溫州的食肆興隆起來,王星標開始沿海岸線找鯊源,從山東尋到海南。王家委托港口的魚販,將一兩條捕到的鯊魚凍在冷庫,收集多了,即發電報,卡車便奔馳過去。
當時的碼頭沒有過磅大稱,“一千斤或一百斤,全憑目測。”王海豐說。
之后幾年,另一位蒲岐人也在買鯊事務上展示手筆。《都市快報》在2008年9月記述,蒲岐鎮東海鯊魚制品公司的王老板做了大買賣,花30萬元買一條金錢鯊。
那條鯊重12噸,身長10米,由岱山的漁船在東海拖網作業時捕到。
王老板是指較王星標年輕15歲的王仕波,他對報紙夸口,國內每年捕撈的巨鯊,十有八九由他買走,要訣是出價高。
王仕波出生在鯊魚世家。1978年,王父買來一條2000斤鯊魚,12歲的王仕波自告奮勇,要求殺鯊。這以后,他替父親打理生意,在1999年注冊東海水產加工廠,出任總經理。
周明來在1996年還在養珍珠,珍珠價跌后,他在廣州街頭發覺魚翅賣的是天價。2002年,告別了家庭作坊,他創辦海中寶水產開發公司,加入蒲岐鎮鯊魚加工企業主之列。
漁民洪阿財在43歲離船上岸,后成為海美鮮集團公司董事長,短暫地做過鯊魚營生,是樂清市水產流通與加工協會會長。這個行業組織,會派遣專人到各地港口收集國內外的鯊魚信息。
這5家企業,基本是蒲岐鯊魚加工業的中堅。
北門街村人老萬是鎮上知名的刀手,在北門車站打聽鯊魚,空閑的老者會領你去萬家。老萬60歲,退休5年了,灶頭上仍擺著銹蝕的鲞刀,一種彎月形的剖魚刀。
王海豐回憶,1990年代,蒲岐的鯊魚加工廠有10來家,但加工方式近似,進貨渠道也單一。那時開始了價格戰,一邊壓低了加工成品的售價來爭奪客源,一邊又因為搶貨源而導致鯊魚進價攀升。
鯊戰在2000年前后白熱化,鯊魚商人們開始在樂清市官方網站8890市民服務網上指責惡性競爭,李維杰說:“(鯊源)爭奪戰愈演愈烈,各鯊魚加工企業都增產不增收。”周明來也說:“再也不能這樣下去,請求有關部門對鯊魚加工企業進行行業規范。”
而隨之吃香的是熟練刀手。北門街村人老萬是鎮上知名的刀手,在北門車站打聽鯊魚,空閑的老者會領你去萬家。老萬60歲,退休5年了,灶頭上仍擺著銹蝕的鲞刀,一種彎月形的剖魚刀。
30年前,他拉板車為生,有鯊魚運來,他幫手下刀。“兩三百斤的小魚,東海來的青鯊,肚上劃一刀,剝皮,內臟掏出來,一塊塊卸下肉。”他回想,在三門橋下的空地,他半蹲著殺鯊,磨刀石擺在地上或擱在魚上,一手揪皮,一手使刀,刀鈍了立即磨銳。
報酬是300塊一天加幾斤鯊魚肉。但身上有胺味,妻子嫌他臭,夜里打麻將,麻友也排斥他。老萬的兒子自溫州大學畢業,沒子承父業,而跑到柳市鎮,在五金廠做業務員。
現時,王海豐的加工廠里,本地的刀手也只剩蔡昌更一人,他53歲了,用不銹鋼的鲞刀,在不銹鋼桌上,一天殺1000斤小鯊。刀手青黃不接,只能招貴州的外來工補充。
浙江自然博物館還知道請老萬,館藏里有整條的金錢鯊魚皮,被酒精泡得發硬。是李維杰與老萬一同赴杭州,把皮托起來,用滑輪吊入泥坑,金錢鯊皮厚,約10厘米,剝薄了才能制標本,幾個人就剝了3天。
海德力公司也有求老萬。臺州松門鎮捕到大鯊,賣給海德力,王海豐請他去殺。魚頭最難弄,老萬就弄魚頭,里邊有軟骨,可以制作硫酸軟骨素。而開膛后,魚肚是珍饈,魚肝能提煉鯊魚油。“鯊魚全身是寶,魚鰓都能賣錢。”老萬說。
最金貴的還是魚翅。王海豐介紹,一百斤的鯊,魚翅只有六七斤,價值卻占三四成。
“金融風暴后,跟隨經濟復蘇與地產繁榮,魚翅的價格也飛漲。”王接著說。
蒲岐人原先不懂加工魚翅,割下的整副魚鰭都賣去廣東。2002年,王星標請來廣州師傅加工魚翅,付出雙倍薪水。
周明來的兒子周益平也去沿海找出路,帶回一堆小鯊魚。那種小鯊,福建人絞碎后用來做魚丸,周益平看中它們的魚鰭,制成的魚翅沒巴掌大,但價格平實,反倒在溫州的酒樓里暢銷。

1993年,李維杰曾集資10萬元,添置了藥用殺菌鍋與烘干機,嘗試對鯊魚深加工,推出“魚腦”飲品,后來生產原料被“17號臺風”挾來的洪水洗劫,宣告失敗。
2010年,《新周刊》造訪蒲岐,時任副鎮長王國海頗自豪講:“中國90%的鯊魚會從沿海各地運往蒲岐,在20多家鯊魚廠加工,2009年全鎮水產業年產值4億元,鯊魚加工占去1個億。”
王海豐也說:“那時候產業輝煌。”
告別無序的折點是在2004年。這年,樂清市獲得了中國地區開發促進會頒發的“中國鯊魚加工基地”稱號,而樂清鯊魚加工的唯一產區是蒲岐。
一份《中國鯊魚加工基地申報材料》顯示的蒲岐雄心是,最終實現“345”工程—形成3個省級以上著名品牌,4家產值上億元龍頭企業,實現鯊魚品加工總產值5億元,實現利稅1億元。
獲“金名片”后,各路的鯊魚客商才開始注意蒲岐。斯里蘭卡人也給王海豐打電話,他們要鯊魚肉。
王海豐用薄膜袋封好了鯊肉干送去,一個月后,對方也沒下單,而是回國與當地經銷商溝通鯊肉的切法、鹽度與水分。
“當時我們腌制鯊魚沒有標準,這些要求傳來,我們才起草了企業標準進行備案。”
1993年,李維杰曾集資10萬元,添置了藥用殺菌鍋與烘干機,嘗試對鯊魚深加工,推出“魚腦”飲品,后來生產原料被“17號臺風”挾來的洪水洗劫,宣告失敗。
而到鯊魚產業的好時光,他的兒子李洸也試圖開發新產品,比如開罐即食的罐裝魚翅。
同時期,貨源競爭也變得有章法。福建連江的遠洋公司有38條捕鯊船,月捕鯊量接近2000噸,漁船到岸,他們給蒲岐的加工企業發電郵,打電話。
“庫存不夠了就參加競標。”王海豐說,過程通常是遠洋公司寫底價,加工企業各自寫買價,最后亮價,與底價最接近的買方得標。“為防止買家串標,遠洋公司也定規矩,若喊價低于底價的九成,可以不賣。”
鯊的來源是福建等地。這大約印證了時任樂清市海洋與漁業局副局長李瓊文對媒體的講述:“蒲岐目前沒有一條可以下海的漁船,整個樂清市,眼下只有17艘漁船可以下海作業,這17艘都是近海漁船,也沒有把鯊魚作為捕撈對象。”
周明來在雙嶼村的鯊魚加工廠已被拆空,他和女兒周海丹經營一間鋪位,賣魚翅、海參。 “一個行業,在不同的時期,形勢不一樣。現在不景氣了,那我們就不做了。”周海丹說。
鯊魚切鰭扔海的傳聞、魚翅汞超標的曝光、“沒有買賣,就沒有殺戮”的呼聲,一直以來都是蒲岐鯊魚商人心頭的恐懼。
王海豐想過得平靜,“幾代人一直努力,而因一篇不實的報道,整個產業就會毀掉”。但宰鯊與護鯊的力量難免交鋒。2011年5月,就有香港攝影師進入蒲岐,他拍下加工廠屠宰鯊魚的血腥場面并上傳至網絡,反響激烈。
最近的風波是野生動物危機的成員喬裝成商販,用針孔攝影機拍下李維杰的工廠。
偷錄視頻里,李的兒子李洸在辦公室與飯席上承認,“鯨鯊是走私出去”,“出口的時候說是魚肝油,也不說是鯊魚肝油”,以及“一年(出產)姥鯊的油不到20噸”,而“最好的油就是姥鯊的油”。
李洸甚至抱怨:“世界上鯊魚用量最大的還是歐洲人,他們都可以吃魚吃肉,我們骨頭也不能吃。”
野生動物危機進一步檢測在李維杰工廠獲得的魚油,確認其中有受國際CITES協議保護的姥鯊與大白鯊。
記者在蒲岐期間,這間被指控的樂清海洋生物保健品公司一直大門緊閉,外墻上粉刷的口號“深化鯊魚加工,加快蒲岐特色產業發展”已字跡黯淡。透過鐵門縫隙,能瞄到工人活動。
最終是在工廠外堵到李維杰,這個60歲老人有些憤怒,又顯得畏縮,他反復講“你們記者是亂說的”,拒絕采訪。
虹橋鎮(管轄蒲岐)分管企業的副鎮長也不愿多談,僅僅說“(鯊魚加工)產值很少,一共只有四家企業”,即去開會。
樂清市宣傳部沒批準市海洋與漁業局接受新華社以外媒體的采訪。市海洋與漁業局的網站也一度下線,只能用百度快照打開。即便是新華社稿件,也沒有直接回應環保機構的指控,只是由樂清市海洋與漁業執法大隊大隊長劉文勝表態:“如果發現違規將立案調查”,稿件的標題是《浙江蒲岐:“中國最大鯊魚加工基地”走向沒落》。
記者在蒲岐時沒見到一條待宰的鯊魚,王海豐說,鯊魚資源確實少了,中央的“八項規定”、“六項禁令”也使魚翅價跌。曾豪氣買鯊的王仕波,他的工廠閉著門,原料預處理車間與更衣室前的空地成了菜干曬場,直至截稿,記者也無法聯絡到他。
周明來在雙嶼村的鯊魚加工廠已被拆空,輾轉打聽,記者在溫州市菜籃子水產批發市場見到他。他和女兒周海丹經營一間鋪位,賣魚翅、海參。
周海丹說:“一個行業,在不同的時期,形勢不一樣。現在不景氣了,那我們就不做了。”
“哪有一個產業是永生不老的?”她反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