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苑
民國建立,公民教育成為“發展共和精神”的重要議題。一九二二年“壬戌學制”確立,次年《新學制小學課程綱要》公布,“公民”作為一門獨立科目正式進入課程體系,開啟了中國公民教育的熱潮。其實在公民科進入學堂之前,一些學者已經開始編寫公民教育讀本,而在更早時候,中國學者翻譯的歐美公民教育讀本已經出現。盡管數量寥寥,但它們在中國教育史上的意義不容忽視。其中,華南圭翻譯的《法國公民教育》是筆者所見最早的公民教育譯著。
華南圭(一八七七—一九 六一)是一位歷經清朝、北洋、民國和共和國四個時代的人物,在近代史上貢獻頗著。留法學習土木工程的他,回國后編寫了中國最早的現代土木工程教材,開創了中國最早的現代博物館,協助朱啟鈐建設北京第一個公園—中央公園(即中山公園),協助詹天佑創辦和主持中華工程師學會等,還主持對北京郊區水源的系統調查。他是中國近代土木工程和水利工程的開拓者、建設者,被譽為中國鐵路建設第二代英才,還是園林建設和市政建設的開拓者。
民國元年,華南圭譯《法國公民教育》由商務印書館出版。
該著是華南圭選譯法國著名政治家,同時也是生理學家、航空醫學和潛水醫學先驅保羅·勃特(Paul Bert)所著《公民教育》(Instruction Civique)一書。原作者保羅·勃特的政治傾向是支持法國資產階級共和派的溫和派,支持甘必大(Leon Gambetta,1838-1882)領導的共和聯盟在鞏固和完善共和制度方面采取的諸多措施,比如強化議會權力,實行國家政權和社會生活的世俗化、民主化,恢復公民自由民主權利,實行教育改革,以法律的形式肯定共和制,推動法國成為真正的議會制共和國。保羅·勃特此著寫于十九世紀八十年代,法國在德意志帝國興起威壓之下,民族情緒激發,教育改革成為當時法國民族國家意識形成的鼓手,學校承擔著灌輸共和思想和民族意識的使命。如他所說:“一國人民需要有崇高的情感,統一的思想,共同的信仰。我們要將對祖國熱烈而理智的信仰、崇拜和愛戴灌輸到孩子們的精神和心靈中,滲透到他們的血液里。公民教育的使命正在于此。”結合法國歷史背景和保羅·勃特本人的政治傾向,可以理解此書的大致意旨和華南圭選擇此書的深意。
華南圭在“緒言”中介紹說,該書是法國全國小學校通行的教本。此書之善在于,可以培養愛國思想,增長政治知識,使人富道德、守法律,使人備社會之資格,假若國人具備了這些素養,中國就可以成為一個優良的立憲國家。所以,他推薦這部書不僅可做小學教本,也可看作共和立憲之大綱來學習。他還說明,書中凡有括弧,括弧內的話皆出自譯者本人。所以從這部書中可以見到華南圭的直接見解。
就筆者所見,《法國公民教育》是近代以來中國人所見最早以“公民教育”為主題的著作。它較為完整地介紹了法國公民社會制度架構和公民精神,總結了法國公民教育的諸多方面。對中國讀者而言,它最突出的意義在于第一次對“公民教育”包括什么知識內容提出了一個可借鑒的框架,讀者會對法國基本政治結構、行政運作方式、政治改革的歷史,權力制衡原理,以及公民應該扮演什么樣的角色有所把握。
如:“尚武”篇以共和國民基本精神為主題,歸結到“愛國”精神上。“納稅”篇講納稅的重要性及預算諸事。很多知識對于當時的中國人是非常新鮮、啟蒙性的。“下議院 法律 政府”篇講“投票”,說明法律的重要性;對比現代政府與帝制,指出“帝者,最有害于國民者也”;評述帝制問題之所在,認為現在的普通選舉法讓國民自理,把國民的志愿形成法律,這是最正當的。
原著又如“自由、平等、親愛”,專門突出對專制、民主的對比和評判。不過華南圭較為重視的是對權利的闡釋,他在括弧中表達對“主權”的見解:
主權即財產之主權,如田主房主等是也。
在“人權之文告”章,他注解說:
人權者,言人人應有之權利也。此權利系天賦者也。既為人、既為國民,皆有此權利也。
這既是對法國大革命精神的解釋,又強調了“人權”觀念的重要性,表達了他對幾千年來中國傳統壓制個人權利的反對和對近代人權觀的贊同。
華南圭對這部書給予“無以譽之”、“為人之第一要書”的高度評價,放置于教育思想史上,是一個重要的突破。這個思想第一次將公民教育提升至學校教育即“育人”的首要位置。可以說,華南圭譯《法國公民教育》為中國人編寫公民教本提供了一個可參照的知識體系,幫助中國學者從“修身”向“公民”教育轉化做出了范例。
整個傳統教育尤其晚清新教育實施以來,教學生“做人”的科目,首要仍屬“修身”。不過在官方和很多精英人士看來,修身教育不過是對“陳義過高”的經學的闡釋和應用,經學與修身“蓋前者所以嚴古尊圣,而后者所以達用適時”,二者本質相通。以初等小學堂為例,一九零四年清學部制定《奏定學堂章程》,規定修身科目“摘講朱子《小學》,劉忠介《人譜》,各種養蒙圖說,讀有益風化之極短古詩歌”。可以看出“修身”科目是以經學教育為基本,不脫“修齊治平”道統價值觀。不過在民間一些思想開闊的學士編寫的修身教科書中,開始有零星初淺的國家、社會觀念和世界知識,比如一九零三年文明書局出版李嘉轂編寫的《蒙學教科書》有守法、納稅、財產和政治等課文;一九一零年陸費逵編寫的《修身講義》論述“立憲政體”和“專制政體”的區別,介紹三權分立知識。但總的來說這些知識是很少的、不完善的,新式、系統的公民知識體系尚未建立。華南圭這部譯著適時引入了一個參照系,呈現了一個較為完整有機的公民教育知識體系,推動中國道德教育從“嚴古尊圣”、“修齊治平”轉向近代“公民道德”。華南圭譯著出版當年,南京臨時政府教育總長蔡元培發表《關于教育方針之意見》,指出“公民道德”加上“美育”就是他所倡導的“德育”。華南圭與蔡元培提倡的“公民道德”教育同是具有前瞻性的英雄之見。
我們知道,公民教育的基礎知識主要包括現代政治結構和社會運行機制等,其實晚清這些知識就有不少引入中國。正如政治學家趙寶煦先生指出,西方政治學的大規模引介是在二十世紀初新政和預備立憲期間。這些近代政治學譯著必然包含國家架構、法制知識、權利義務及自由平等的觀念和常識,啟發中國人對中西政治之異的深刻認識。一八九九年梁啟超發表《論中國與歐洲國體異同》,慨嘆“歐洲自希臘羅馬以來,即有民選代議之政體,而我中國絕無聞焉”,他稱此為“最異之點而絕奇之事”,并開始思考“學理上之文明”與“事實上文明”之間的關系,這些都是公民教育的前奏。而公民教育正是從“學理文明”向“事實文明”推進的重要方式,它是以“人”為指向的—培養具有現代國家知識、社會常識和道德觀念的人;它立足于個人在推動社會轉型中的作用,展現了作為現代社會細胞的“人”的定位,是近代化的重要一步。
在華南圭這部譯著出版之時,“公民”尚未成為中小學課程,華南圭和此后的中國知識分子一道把“公民教育”一詞越來越多介紹給國人。教育界人士日益認同,為了建成“共和立憲之國”,教育方針“非實施公民教育不可”。幾年間公民教育幾成為“教育界一唱百和”、流行一時的思潮。在這股潮流推動下,一九二三年《新學制小學課程綱要》中設置“公民科”,“公民”正式成為普通中小學教育的必修科目。回望二十世紀中國公民教育短暫、輝煌而經驗和教訓并存的歷史,我們必須深深感謝它的一位重要的開創者、引介者—華南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