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海遠

近年來,中國不少城市在錦標賽式地提高最低工資標準,這已經引起公眾對失業、收入差距和經濟競爭力惡化的擔憂,政策制定者和經濟學家也對此有許多爭論。在此過程中,有權利也有利益的爭奪,有感性也有理性的判斷,有分析也有情感的宣泄,有市場也有政策的考量。
在由小涉大的競爭博弈中,我們從經濟學的視角來客觀審視最低工資標準這個有趣的政策。
1984年,我國正式宣布承認國際勞工組織的《最低工資辦法》,1994 年頒布了《企業最低工資規定》,初步確立了我國的最低工資保障制度。中國政府在2004年3月1日實施新的《最低工資規定》。到目前為止,已經有31個省、自治區、直轄市頒布并實施了本地區的最低工資標準。
根據新的標準,它是指勞動者在法定工作時間或依法簽訂的勞動合同約定的工作時間內提供了正常勞動的前提下,用人單位依法應支付的最低勞動報酬,它不包括加班工資、特色工作環境下的補貼,也不包括勞動者保險、福利和各種非貨幣的收入。而且,最低工資制度針對的是低收入勞動者人群,其主要目的是保障低收入勞動者的基本生活水平,緩解其生活的貧困狀態,從而避免由收入分配不公平、貧富差距過大導致的經濟和社會問題,因此政府會根據物價和生活成本因素不斷調整和確定新的工資標準。
總的來看,近年來的最低工資呈現出一個加速增長的過程。利用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部的數據,我們發現,1994~2004年的名義工資年均增長率為7%,而在實施《最低工資規定》之后,2005~2013年間的年均增長率達到了11%。2005年后,幾乎每一個城市的最低工資標準增長率都要顯著高于2004年之前。調整頻率上也顯著加快,平均來看,2004年及之前年均僅調整0.468次,而2005年之后各地年平均調整次數超過0.694次。
雖然各個地區的最低工資水平都經歷了一個顯著增長的過程,但面對日益惡化的收入差距、勞動力要素價格上升和貧富分化等情況,政府部門希望通過繼續提高最低工資標準的方法,來穩步提高低收入勞動者的工資水平,從而改善工資分配關系并縮小收入差距,所以國務院《促進就業規劃(2011~2014年)》明確提出我國最低工資標準年均增長率要達到13%以上。因此,未來我國的最低工資水平還會經歷一個加速提高的過程。
決策者聲稱會充分考慮勞動者本人及平均贍養人口的最低生活費用、社會平均工資水平、勞動生產率、就業狀況、地區之間經濟發展水平的差異等,從而利用測算公式去科學地確定一個最低工資標準。然而在實際中,這個測算過程是否能得到貫徹執行卻是大有問題。特別是,近年來最低工資在所有城市錦標賽式的增長的事實表明,在諸如城市平均工資、居民生活費用等沒有發生大的變化的背景下,最低工資急速上升的原因只是政府的強力推行而已,比如江蘇的最低工資標準在很大程度上就受到上海最低工資的影響。換句話說,江蘇的最低工資標準在很大程度上,是由于上海最低工資標準的提高而導致錦標賽式的攀比上升。
一方面,簡單直接地提高最低工資標準給普通農民工和底層工人提供了一個高工資、強保護和高保障的福利信號,從而有效吸引產業工人到城市就業;而另一方面,急速提高最低工資標準能給政府提供一定的渠道來體現自己的執政思路,體現自己的人權保障、人本理念和人文關懷,從而達到自己的政治目標。最重要的是,這種方式簡單、直接、方便,無需聽證,無需談判,更無需漫長的政治博弈和等待過程。所以,各級政府都樂此不疲地競爭式提高最低工資。
全球最低工資政策到現在已有50多年的歷史了,然而時至今日,關于最低工資的討論仍在全球范圍內激起漣漪,這其中的一個重要原因是,最低工資政策在理論上的影響尚不明確,到現在也沒有一致的結論。而且,根據已有的經驗研究成果,在評估最低工資的勞動力市場效果方面,也存在相反的結果。
最低工資的初衷是保護低收入的貧窮工人,但在競爭性市場環境下,超越工人勞動生產率的工資水平必然會減少企業對工人的雇傭,畢竟理性的雇主傾向于選聘生產力較高的勞動者個體。到頭來,那些在最低工資標準附近的那些人可能淪為失業,從而這些工人的失業率會進一步上升。
在實踐方面,匈牙利大幅度提高最低工資的做法提供了最好的案例。2000年匈牙利最低工資只為2.55萬福林,而在2001年和2002年之后其最低工資有了大幅度上升,分別提高到4萬和5萬福林,年均近50%以上的增長幅度導致了一系列的負面效應。特別是最低工資標準的提高,使得匈牙利小企業的從業人數在2001年期間至少下降了3.5%,而2002年的失業率水平也由此提高了1.5%。同樣,有研究利用1998~2007年中國的數據也發現,最低工資每增加10%,制造業企業平均雇傭人數將顯著減少0.6%左右,所以中國最低工資的顯著提高也會對就業產生一定的負面影響。

在不同的勞動力市場供需結構和要素需求彈性下,非完全競爭市場下的最低工資標準提高,可能擠壓企業的高額利潤,從而最低工資標準的提高可能改善低技能工人的工資水平,而又不至于會損害普通工人的就業。美國1990年最低工資標準的提高,在顯著增加德克薩斯州快餐業普通工人工資的同時,并沒有導致就業下降的情形。相反,低技術工人的工資增加了9.1%,其就業率反倒經歷了一個微小的0.9%增加的過程,這說明最低工資在改善工人福利方面確實可以起到一定的作用。同樣,中國一些分區域的研究也發現,總體上2000~2005年最低工資上漲對就業的影響并不顯著,與中國東部地區最低工資上漲顯著減少就業的結論相反,在中部或西部地區最低工資上漲反而促進了就業。
而在對貧困發生率和產業結構調整的影響方面,研究成果也發現了不太一致的結論。
一方面,最低工資的快速提高,可以增加落后企業的工資負擔,從而接近這些企業的利潤紅線,進而可以淘汰落后產能和低端產業,并加速產業結構升級的步伐。2002年巴西的例子表明,最低工資標準的提高有效地改善了產業結構,使得新興產業的從業人員比例提高了1.2個百分點,其產業產值對GDP的貢獻率也上升了2.8%。由此發現,最低工資確實可以在優化產業結構方面起到一定的作用。
另一方面,最低工資也可能會導致產業或行業間的混亂調整,最低工資的提高還可能會使得一些勞動密集型企業減少雇傭,將工
廠遷往越南、印度等工資更為低廉的國家,而減少的工作崗位大部分是窮人的,所以最低工資標準的提高將使得窮人的情況更加糟糕。最近的2013年,柬埔寨就顯著提高了最低工資標準,由此導致了企業成本增加,利潤率大幅度縮減,從而引發了大量工廠撤離柬埔寨的現象,這對柬埔寨制衣行業造成致命打擊。從數據上看,服裝制衣業是柬埔寨最大的出口行業,該行業雇用了約60萬工人,制衣業占柬埔寨出口的八成以上,對GDP的貢獻率高達15%~18%。然而,最低工資標準的提高,卻使得柬埔寨制衣行業對越南失去了成本優勢,有20%的制衣廠商正考慮搬離柬埔寨,并將廠址和訂單轉移到鄰國越南。
綜合已有的成果,最低工資政策的影響還不能明確,在不同的行業和產業構成中,最低工資的提高對工人的工資水平、工資差距、就業水平和產業結構的影響都會有所不同,這取決于一國或地區的勞動力市場結構、產業結構和要素分布等許多因素。所以說,具有良好意愿的最低工資政策到最后并不能確定具有良好的政策效果,尤其是在長期范圍內,這種效果將會更加模糊。
雖然最低工資在保護弱勢群體方面的作用非常模糊,但最低工資標準的設定能夠保證政府的執政合法性,并可以用來體現政府的人權思路、人本理念和人文關懷,從而達到特定的執政目標。而正是由于最低工資政策在社會和政治方面的含義,因此它贏得了廣大低工資群體和沒有深入追究者的支持,政府也樂此不疲地大力推高最低工資標準。
一般來說,工資在根本上是一種價格行為,其本質上是由市場自行調節的,既不由老板決定,也不由雇員決定,更不是由政府領導拍腦門子決策的結果。事實上,不同行業的工資水平雖然短期內會呈現一定影響,但從長期來看,其政策效果往往受到行業環境、勞動力供求甚至國家政策變化的影響,是個復雜的過程,而工資和就業水平只不過是上述過程的最終表現結果而已。
所以,若不能綜合考慮工資波動的各個因素,政府僅僅利用行政手段從工資結果上作一刀切式的粗暴干預(即大幅提高最低工資標準),我們雖不能否定政策制定者的用心良苦,但從企業角度來說,在市場起決定性的資源配置過程中,如果你是老板,最低工資的規定超過了工人的勞動生產率,你是想辦法把他辭退呢,還是想辦法把他留下來?在現實中,善于變通的企業經營者會有各種辦法來變相支付表面上足額的“最低工資”,如延長勞動時間,改變工資結構等等,從而最低工資政策的效果會大打折扣。
“愷撒的歸愷撒,上帝的歸上帝”,各人分管各人的工作即好,政府如果偏要在市場的領域插一手,可能就要導致好心辦壞事的結果了。
目前國外的普遍實踐是,為了更好地干預最低工資政策,而又不至于妨礙市場經濟規律運行,故而把最低工資分成兩個部分,一個是受市場經濟規律影響的部分,另一個是受最低工資政策約束的部分。因此,大部分國家的最低工資標準都相對較低,因為它考慮到通過最低工資解決收入差距的做法可能最終適得其反,這一點給中國不少城市追趕式地盲目提高最低工資的做法提出了嚴重警醒。
問題的關鍵是,要注意最低工資政策本來的含義和應有的最核心作用,即保護勞動者個體足夠應對其基本生活的需要,保發展的目標不應也不能由最低工資政策來附加執行。尤其是,最低工資標準的提高一定不能作為一個政治運動來推廣,而只應集中在最低工資的最低保障方面,不能也不應對最低工資政策在調節收入分配、增加貧困人口的發展能力方面有所要求。同時,這些被剝離的生活保障和個人發展功能,應該交由政府的社會保障或其他公共政策來托底,而不能要求由最低工資政策來附加執行。
一路高速發展30余年,作為追趕型發展副產品的貧富差距,在中國的確已到了必須調整的關鍵時候,政策干預也就顯得尤為必要。但是,政策干預乃至重大調整,決非從一個極端走向另一個極端,而只能是通過持續的、逐步的市場化手段去調整,從而尋求效率與公平之間的動態平衡。
“生命不能承受之輕”,這是捷克小說家昆德拉反對媚俗的人性批判之杰作,當然我們也不能滿懷悲天憫人之情懷,卻讓最低工資政策承受“不能承受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