預告殺人

【日】草上仁

那個宣稱會殺死自己丈夫的女人前來報案時，當值之人正是倒霉的島田巡查部長。女人還思慮周全地把當事人——自己的丈夫（即她要殺死的被害者），以及娘家的妹妹一塊兒帶來了。

聽這三人的陳情不到片刻，巡查部長便已覺煩膩。又是牽扯到變異者的犯罪案件。不，現在應該還只是犯罪預謀階段。不論怎樣，只要和變異者有瓜葛，警方就會頭痛。自G工廠發生那場大規模二惡英外泄事故以來，這個郡涌現的突然變異者已經數不勝數，以至于如今普通人反而成了稀罕貨。聯邦政府毫不負責地采取了鴕鳥政策，只管把受災地區隔離起來了事。拜聯邦政府所賜，郡警察局遭遇的稀奇古怪的差事與日俱增……

也罷，就當是打發時間了。若不這么想，這差簡直沒法當下去。

“那個……夫人，”島田巡查部長丟棄了去拿記錄本的念頭，轉而按下了錄音機的開關，開始詢問，“您為什么認為自己會殺掉您的丈夫呢？”

“不是我‘認為’。”

稍逾盛年的棕發女人（即預備役殺人犯）略顯不滿地回答。她身邊的一名三十歲上下、同為棕發的女子（即預備役殺人犯的妹妹）替她說道：“請您聽好了，這可是絕對無法避免的未來。因為我擁有‘千里眼’的能力。”

這位妹妹的身后，還有一名年齡更長的中年男子，他有些傷感地開口道：“是真的。鈴的千里眼至今為止還沒有出過一次錯。”

看樣子，島田想，這位便是無法擺脫被殺噩運的丈夫了。為了阻止他滔滔不絕地說些沒用的話，島田舉起了右手。

“我們首先來聽聽夫人的話。呃……”巡查部長掃視了坐在會議室椅子上的三人一眼，問道，“各位要先來點兒咖啡嗎？”

三人都謝絕了他的提議，似乎并沒有放松的打算。島田拿起擺在會議桌一角的水壺，往紙杯里給自己倒了一杯咖啡。他啜飲著光有熱氣無甚滋味的咖啡，稍微恢復了點兒元氣，再次把視線投向未來的殺人犯。

“那么，我就一件一件來問吧。這位夫人，您的名字是？”

未來殺人犯立即做出回答：“瓊·弗蘭克海默，也就是丹尼爾·弗蘭克海默夫人。”

“住址是？”

“北區喬治城第二大街3號B座。”

那里是高級住宅區。看來弗蘭克海默先生無疑屬于富裕階層。

“電話號碼呢？”

弗蘭克海默夫人報出了一串數字。

巡查部長又轉向了中年男子，“那么，您就是丹尼爾·弗蘭克海默了？”

男子坐立不安地回答道：“是的。”

島田用銳利的目光盯著這位實在難以令人心生好感的被害人（預備役），質問道：“住址是？”

“和內人一樣。”

“電話號碼也一樣？”

“不，”弗蘭克海默先生搖了搖頭，“我們各用各的手機。”

他也報上了自己的號碼，留作記錄。接著，島田還未及詢問，那名較為年輕的女子便迫不及待地開口了：“我叫鈴·巴頓，是她的妹妹。我的住址是斯庫蘭帕路25號，電話號碼是……”

島田點了點頭。斯庫蘭帕路。那是緊挨公園的荒廢地帶，聚集了不少無家可歸的游民，治安也不怎么樣。

“您還未婚嗎？”

聽到巡查部長的問題，鈴·巴頓撅起嘴回答道：“是的，巴頓也是姐姐未嫁前的舊姓。”

“您姐妹二人的父母如今何在呢？”

“二老都已經過世了。姐姐是我在世上唯一的親人。”

好。這三人的身世背景總算都弄明白了，前提是他們說的都是實話。盡管到手的不算什么重大信息，但總算是開了個頭。不管打算怎么盤問，都要找個切入點才行。

島田抬手罩住臉部上方，也就是本來能用警帽遮擋的部分。

“感謝合作。那么，我接著提問：夫人說自己將來會殺掉自己的先生，這是出于什么理由呢？”

“是鈴用千里眼看見的。她見我開槍打死了他。”

“開槍？是手槍嗎？”

弗蘭克海默夫人點了點頭。

“是.22口徑的手槍。就是這個。”

加害者打開合成皮革質地的手袋，從中取出了一柄小型手槍，“最近世道不好，所以我隨身帶著這東西。可是裝填著子彈的喲。”

島田暗中咒罵自己怎會如此粗心大意，事先連攜帶物品都沒檢查。倘若在這里爆發槍戰，那可真是天大的丑聞。

“我了解了。這槍還請您先收起來，本來局里是不準外人帶槍進入的。”

“哎呀，有這種事啊。”

弗蘭克海默夫人聞言，十分配合地將手槍收回了袋里。巡查部長略加思索，再度開口詢問：“我能問一問理由嗎？不是您堅信自己會槍殺丈夫的理由，而是您殺他的理由——即犯罪動機，是為了什么？”

未來殺人犯的臉上露出一絲微笑，“沒問題。我殺他是出于正當防衛。”

“正當防衛？”

巡查部長皺起了眉頭。丈夫丹尼爾則轉向了他，從旁插話道：“也就是說，是我先拿起刀子要動手要殺內人的。于是內人從包里取出手槍射殺了我。這是正當防衛……唔，確實是正當防衛……沒錯。”

弗蘭克海默先生像在琢磨自己的話一般，自顧自點了好幾次頭。

早就乏了的島田巡查部長把視線移向鈴·巴頓，“這個場面是您看到的？”

鈴·巴頓默默點頭，一臉理所當然的表情。不過，那對她而言的確是理所當然的事。巡查部長又補充道：“千里眼看到的東西，據說從來不會出錯。”

她再次無言地點了點頭。真是要命，巡查部長想。現在的街上到處都是超能力者，就連警察局的人里面，千里眼能力者也不罕見。自二惡英外泄引起暴動以來，本地治安混亂，郡內的酒吧基本上已經全部停業。然而，倘若這個女人只是看見彩票中獎號碼之類的倒也無妨，但她所見的東西卻比那麻煩多了。

“我大體上了解了。您打算殺掉夫人，夫人便開槍打死了您。那請問，這事是什么時候發生的？”

弗蘭克海默夫人求助似的將目光投向了妹妹。鈴·巴頓代替姐姐回答道：“具體的我也說不清，但應該是在一周之內。因為我記得，姐姐開槍的時候正穿著印花連衣裙。”

弗蘭克海默夫人堅定地點了點頭，“月末和月初的時候，我是絕對不穿印花連衣裙的，絕不。”

還“絕不”呢，島田巡查部長壓下了打哈欠的沖動。

“那么，你們希望警方做些什么呢？將那支槍沒收，再把夫人暫時收監保護，就行了吧？”

弗蘭克海默夫人絲毫不減威嚴地說道：“這么做大概也沒用。即便您沒收我的手槍，放進那邊的保險柜里……”

夫人將目光投向會議室墻壁上的保險柜，盯著灰色的柜門。島田巡查部長不禁也望向了那里。只見柜門上的密碼盤開始滴溜溜旋轉起來，僅過了數秒，保險柜的門便砰的一聲打開了。

巡查部長目光犀利地盯住夫人。

“念動力？”

“此外還有少許的透視能力。這么說可能有些失禮，但要沒收我的槍，再把我關起來，恐怕不是件容易事。”

島田嘆了口氣，“這么一來，案情就有些復雜了。”

弗蘭克海默夫人驚訝地看著巡查部長，“此話怎講？”

島田用手指咚咚地敲擊著會議桌的桌面，“這就涉及防衛過當的問題了。您身為念動力能力者，就算有人用刀襲擊您，您應該也是可以阻止他的，根本沒有槍殺對方的必要。這么說對吧？”

弗蘭克海默夫人搖了搖頭，“對于在一瞬間發生的事情，念力是指望不上的，因為使用念力需要集中精神。還是槍比較可靠。”

“好吧，這樣也說得通。”島田又看向被害者（預備役）弗蘭克海默先生，“說到底，您究竟是為什么要殺夫人呢？”

弗蘭克海默擦了擦額頭上的汗，“這個……我們都毫無頭緒啊。我實在想不出任何要傷害她的理由。我很愛她的。”

“會不會是因為外遇？”妹妹此時說道，“能夠讓男人拿起刀捅人的，基本上都是這種原因吧？”

聽她的口氣，就像自己有過親身經歷似的。弗蘭克海默先生轉向了妻子，“你在搞外遇嗎？”

弗蘭克海默夫人瞪圓了雙眼，“怎么可能。我也愛你呀。否則，我怎么會在殺死你之后就自殺呢。”

“說的也是。抱歉，我不該懷疑你。”

島田巡查部長只覺自己的偏頭痛快發作了，打斷他們道：“你們是說，在殺人事件之后，夫人自己也自殺了？”

弗蘭克海默夫人確信無疑地一點頭，“是的，就是用的同一把手槍。”

“等等，槍還是別從包里拿出來了。”巡查部長制止了夫人掏槍的舉動，又看向鈴·巴頓，“這個場面也是您看到的？”

鈴·巴頓點點頭。

“您的千里眼從未出過錯？”

她再度點頭。末了，鈴·巴頓又像突然想起似的補充了一句：“姐姐是用槍打穿了自己的太陽穴。”

弗蘭克海默先生發出一聲哀嚎，“歸根結底，我究竟為什么要襲擊你啊？”

夫人嘴上雖說愛他，語氣里卻聽不出絲毫撫慰的意思，“莫非是發瘋了？不然實在想不出其他理由。”

弗蘭克海默先生表達了自己的看法：“可我真的不覺得自己有發瘋的征兆。”

“我也不知道啊。誰讓你突然間就亂來了呢。”

島田巡查部長略加思索后，提議道：“那么，你們看這樣處理如何？我們暫時沒收先生的家門鑰匙，為了保險起見，再把他收監保護。然后，就這樣待到下個月為止。等過了您穿印花連衣裙的時間，您和您的丈夫也就安全了。”

“會有效果嗎……”弗蘭克海默先生悲傷地搖了搖頭，“這么做大概是沒用的。”

島田巡查部長注視著弗蘭克海默先生。“沒用？為什么呢？”

弗蘭克海默先生低頭不語，夫人替他回答道：“因為他是‘跳躍者’。”

巡查部長再次嘆氣。這下子就湊齊超能力三人組了。比起自相殘殺什么的，你們還是去拯救地球吧。

“是空間跳躍，還是時間跳躍呢？”

面對巡查部長的提問，弗蘭克海默先生慚愧地撓了撓頭，“是空間跳躍。瞬間移動。需要我展示給您看看嗎？”

島田巡查部長用悲慘的語調說：“不……不必了。”

對于瞬間移動能力者，不管是沒收鑰匙，還是加以監禁，都起不了什么作用。因為他們可以在任意時間、任意地點隨心所欲地瞬間轉移，簡直可謂是所向無敵。

“我情愿自己是時間跳躍者，那樣的話，就算我襲擊了你，也可以回到過去讓一切重新來過。”

對于弗蘭克海默先生的話，夫人冷淡地否定道：“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我用槍把你打死了呀。”

“你既然是瞬移能力者，那就可以躲開子彈……”

巡查部長甫一開口，就被弗蘭克海默先生給打斷了，用的是與他妻子相同的說法，“那是不行的。倉促之間無法瞬移，必須要在一定程度上集中精神才行。”

鈴·巴頓用裝模作樣的語氣說道：“而且，警察先生，命運是無法改變的。這可是無法避免的未來。”

巡查部長撓著下巴上的癤子，說：“弗蘭克海默先生先用刀襲擊夫人，夫人再用槍打死了先生。”

夫人揚起下巴說：“這可是正當防衛。”

“之后，您就用同一支手槍自殺了。”

“我打穿了自己的太陽穴。”

“夫人是念動力能力者，您的丈夫是瞬間移動能力者，所以警方對你們兩人都無法事先進行關押。根據千里眼所見的情況，幾天之內便會事發。這一切都已有定數，是無法避免的未來。”

“這是命運。”

島田沒有理會鈴·巴頓的話，繼續說道：“既然如此，你們又希望警察做些什么呢？我們也束手無策啊。”

弗蘭克海默夫人緩緩搖頭，“我們并不是要你們阻止這件事情。只不過，我們還是覺得事先來跟警察打聲招呼比較好。”

“還是覺得？”

“畢竟會給警方造成麻煩。所以鈴說，我們還是事先來報個案比較好。”

巡查部長把不太友善的目光投向了妹妹。

“是您提出的？”

鈴·巴頓一本正經地點頭稱：“我認為，基于市民的義務，還是來通知警方一聲為好。”

市民的義務？還有這種義務？巡查部長暗自想道。我們才不想要這種麻煩的報案呢。你們要是能悄悄地、低調地互相殘殺，別讓警方知道，對我們來說才最好不過了。

島田勉勉強強地回道：“那好吧。雖然沒有前例，這次的報案我們還是受理了。但是，在你們回去之前，我有一言在先。”

弗蘭克海默夫人瞠目問道：“呀，還有什么事？”

“為了證實這起報案的可靠性，我還想把局里的心電感應者（讀心術能力者）叫來，與你們當面談談，你們覺得如何？”

弗蘭克海默先生低下了頭，“我是沒有關系。可是，這不會侵害個人隱私嗎？”

弗蘭克海默夫人悄悄碰了碰先生的手肘，“沒關系呀，老公，反正我們沒什么需要隱瞞的東西。”

鈴·巴頓偏了偏頭，“我記得，心電感應者是不準向他人透露讀心所知的內容的。”

島田點頭，“郡條例是這樣規定的。但只要大家都到場，簽署公證書就可以了。你們覺得如何？”

鈴·巴頓露出了不安的表情，“我不太方便……”

島田巡查部長聞言立即作罷，“這樣啊。要請心電感應者介入，必須所有人點頭才行。您既然不同意，那就沒辦法了。”

他打開了會議室的門，正好遇上吃完午飯歸來的同事丹尼爾·霍奇森巡查，兩人用目光打了個招呼。

“話說回來，如今心電感應者也并不少見。即便連我這種人都時不時有點兒讀心能力，也沒什么好奇怪的。請你們放心。就算我真有讀心能力，也不會侵犯諸位的隱私。畢竟我是公仆嘛。”他將目光集中在了鈴·巴頓身上，“你們的報案，我們已經確定受理了。雖然此前您的千里眼從未出過偏差，但我還是希望這次是您看走了眼。”

鈴·巴頓用微妙的目光回盯巡查部長，“是啊，雖然以前沒出過錯，但凡事都有第一次。”

“話雖如此，”島田巡查部長送三人走出警局，末了又添上一句，“提前數年得知自己未來的命運，是種什么樣的心情呢？”

“我沒有查問你的意思，只是……”丹尼爾·霍奇森巡查小心翼翼地開口道，“你是讀心術能力者？我以前倒不知道。”

島田咧嘴一笑，“我哪里有什么讀心術。就算不會讀心術，也能看出對方在撒謊。”

“怎么回事？”

島田巡查部長把之前那三人的事情簡明扼要地講述了一番。霍奇森巡查聽后說道：“還真是麻煩事。那么，是千里眼能力者在撒謊咯？”

“除此之外沒有理由可解釋了。對那夫妻二人來說，原本就絲毫沒有來報案的必要。”

“對妹妹而言，這么做卻是必要的？”

島田巡查部長撓了撓下巴上的癤子，“假設千里眼描述的未來事件真會發生，那現場就會留有兩具尸體、一柄刀和一支手槍。沒人會知道兩人當中先死的是誰。就算檢查硝煙反應，也只能證實是女人殺了丈夫，卻無法得知她這么做的原因。就算最終能夠查清來龍去脈，也一定要花不少時間。倘若女人直接被判定為殺人犯，便無權繼承丈夫的遺產了。”

“遺產？”霍奇森巡查打了一個響指，“對啊。丈夫是個有錢人。而且，妹妹又住在貧民窟。”

島田巡查部長點了點頭，“她若想繼承姐夫的遺產，就必須滿足幾個條件。首先，丈夫得先于妻子死去，妻子才能繼承遺產。然后，等妻子也死去，作為唯一親人的妹妹才能繼承她的遺產。此外，妻子還不能是殺人兇手。所以，她才打算事先把故事劇本上報警察局。”

霍奇森巡查搖了搖頭，“原來她打算捏造千里眼看到的情景，再把編好的劇本灌輸給我們。這么一來，等事發之時，我們也已經‘確知’事情的原委了。可是，真有人會為了錢殺掉唯一的親姐姐？”

島田巡查部長眨了眨眼，“她擁有千里眼的能力，卻住在臭名昭著的破地方。倘若她已經預見這樣下去等待自己的只有悲慘下場，肯定是不會坐以待斃的。”

霍奇森巡查心領神會地點點頭，略帶憂慮地望向警察局的入口處，“身為千里眼也挺痛苦啊。她會就此作罷嗎？”

“不必擔心。”島田巡查部長將文件放進了紙簍里，“她以為我是心電感應者呢。”

“但你其實不是。”

巡查部長聳聳肩，“她并不知道這一點，她又不會讀心術。”

“可是……”霍奇森巡查有點躊躇地反駁道，“我們并沒有她策劃了殺人事件的證據吧？倘若她的千里眼看見……”

島田巡查部長不安地追問：“喂喂，說呀，看見什么？”

“看見未來的自己并沒被判處死刑，也沒被關進監獄，而是過上了富足的生活。這么一來，她絕對會……”

島田部長發出一聲慘叫。

丹尼爾所言不差。所以島田才那么厭惡變異者。那些人壓根兒就不會遵紀守法。

最近的變異者真他媽的多過頭了。

【責任編輯：明先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