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衛東
曾經,在法蘭克福,有一幢并不起眼的五層樓建筑,竟是這座大都會的三大標志性建筑之一。它就是蘇卡普出版社,在當代德國知識地圖上,它是一個不可或缺的精神坐標,更形成了獨樹一幟的“蘇卡普文化”(Suhrkamp-Kultur)。然而,二零一二年底以來,蘇卡普深陷于股東之間權力糾紛的危機之中。二零零六年底,漢堡媒體商人巴拉赫(Hans Barlach)入股蘇卡普,這場“精神與金錢的聚合”從一開始就不太順利。從那時起,蘇卡普內部的權力斗爭,或者說,保衛蘇卡普文化的斗爭,便拉開了序幕。這位新股東與老股東貝爾凱維奇在經營理念上存在著深刻的分歧,關鍵在于,在以亞馬遜和企鵝—蘭登書屋為代表的大型出版商時代,獨立的中小型出版社如何能夠實現自身的繁榮。在巴拉赫看來,出版社即便不是螺絲工廠,同樣也要遵循經濟法則。貝爾凱維奇則有一批作家盟友,他們譴責巴拉赫鼠目寸光,只認眼前利益。兩位股東都想把對方排擠出董事會,直到鬧上法院。二零一二年底,巴拉赫向法院遞交申請,要求解散董事會,一時間滿城風雨,曾經的“日不落圖書帝國”到了風雨飄搖之際。
權力斗爭漩渦當中的蘇卡普危機,顯然更吸引眼球。相形之下,另一場文化危機顯得波瀾不驚。媒體平靜地報道,二零一三年六月,于二零零六年收購下布羅克豪斯出版社的大康采恩貝塔斯曼做出決定,終止其辭典項目,擁有兩百年歷史的《布羅克豪斯百科全書》(Brockhaus Enzyklop?die)不再發行印刷版本。似乎,《布羅克豪斯》早該壽終正寢了,沒什么好惋惜的。“再見,《布羅克豪斯》”,這種輕松的口吻構成了媒體為布羅克豪斯送終時的基本姿態:沒有《布羅克豪斯》,我們有維基百科;而正是維基百科,埋葬了曾經不可一世的《布羅克豪斯》。
十八世紀中后期,出版業已開始沖破王政時期書業管理制度的藩籬,并且脫離了造紙業、印刷業和零售業,成為一個自成體系的獨立產業。這個時代不僅涌現出狄德羅和達朗貝爾這樣的思想英雄,也成就了龐庫克(Charles-Joseph Panckouke)這樣的出版商。作為《百科全書》的出版商,龐庫克深諳,出版業的要義不在于滿足社會需求,而在于提供社會需求。他通過各種營銷手段,讓《百科全書》大化天下,最終譜寫了一段思想史傳奇。出版業對于德意志民族的洗禮,雖然沒有像法蘭西民族那般轟轟烈烈,但最終卻積淀了一份厚重的精神遺產。在十八世紀,萊比錫便成為德國出版業中心,一年一度的圖書展覽會吸引了全歐的出版商。
一八零八年,布羅克豪斯(Friedrich Arnold Brockhaus)以低廉的價格獲得學者呂貝爾(Renatus Gotthelf L?bel)和法學家弗蘭克(Christian Wilhelm Franke)合著的六卷本百科全書的版權。辭典甫一問世,便大受青睞,布羅克豪斯余生不得不疲于應付盜版商的侵擾。一八一二年,不過短短四年,布羅克豪斯便更新出版了十卷本的第二版。可以說,這是一部為德國有教養的市民階層量身訂制的辭典。這是一個身份認同的標志,一種社會地位的象征,對于許多人來說,它就是一張進入知識精英俱樂部的入場券。到了一八一九年,這部百科全書已經出版了第五版。憑借在商業上的大獲成功,以“布羅克豪斯”為名的專業百科全書出版社就此誕生。一九二八至一九三九年的第十版更名為《大布羅克豪斯》(Der Groβe Brockhaus),此時它已有二十一卷的體量。二零零五至二零零六年的第二十一版最終定名為《布羅克豪斯百科全書》。這是由三十萬個條目構成的篇幅達三十卷的龐然大物,而價格更是不菲,接近三千歐元。這是布氏的知識帝國最為輝煌的時刻。
“百科全書”(Enzyklop?die)一詞來源于古希臘語?γκ?κλιο? παιδε?α,意為全面的或普遍的教化。在歷史上,其所指時常游移于教本(Lehrbuch)和辭書(W?rterbuch)之間。據說,最古老的百科全書可追溯到老普林尼的《博物志》(Naturalis Historia)。現在人們所理解的百科全書,即作為關于自然界的知識體系的總匯,無疑是自培根以降的現代科學和以法國百科全書派為代表的啟蒙運動的產物。當培根意圖肅清誤導人類認識的四種幻象(種族幻象、洞穴幻象、市場幻象和劇場幻象)時,這位現代科學之父已經開辟了祛魅的或合理化的思想道路。他將世界萬象還原成一系列原子的機械組合,由于它們不為任何先在的價值所滲透,便成為感性觀察和理智歸納的單純對象,從而成為可以為人類所把握的知識體系的對象。培根晚年致力于寫作巨著《偉大的復興》,但終究未竟,只完成了第一卷《學術的進展》和第二卷《新工具》。按照原計劃,這將是一部篇幅六倍于老普林尼《博物志》的百科全書式著作。
在某種意義上,狄德羅和達朗貝爾等法國百科全書派所從事的,不過是培根的未竟事業。當他們向法國公眾展開了《百科全書》所繪制的世界圖景時,現代科學和主體哲學便爆發出革命性的力量。在狄德羅的自我理解中,“百科全書的宗旨是匯集世界上分散的各種知識,向現時同我們一起活著的人們闡述它們的普遍體系,并將此書傳之于我們的后人,從而使得過去時代的業績對未來的時代不是無用的東西,讓我們的子弟因為更有知識,從而更有道德、也更幸福”(安德烈·比利:《狄德羅傳》,商務印書館,62頁)一部百科全書必須是一個知識的統一體,這是啟蒙主義時期從事百科全書編撰和研究的基本觀念。直到十九世紀中期,布氏百科全書仍以此為宗旨:“諸理念與諸事實之間構成圓環。這部辭典將此圓環作為微觀宇宙,在有限的篇幅內賦予它以直觀,這不是為了解答某個科學問題,也不是為了操練某種技藝,而是為了在人本身與超越于其日常生活視野的世界之間,建立起熟悉的關系,使人得以理解概念,得以洞悉事物的有機關聯,得以綜觀總體。”這種關于知識的總體性理念,在黑格爾那里獲得了最高程度的哲學表達,《精神現象學》開篇就指明,真理作為科學的體系,乃是一個有機的統一體,所以哲學本質上就是“百科全書”。
當然,這種普遍主義的世界觀,本身便根植于一種普遍主義的主體認識論。而這樣一個認識主體,同時是一個倫理主體和政治主體。啟蒙主義者常常自命為世界公民,即便像康德這樣畢生沒離開過柯尼斯堡的人,也在構想著普遍立法的公民社會。基于普遍主義的邏輯和世界主義的立場,若古在《百科全書》中認為,所謂的“祖國”,無關乎出生,而關乎自由國家,因為,“專制制度之下沒有祖國”。所以,《百科全書》是世界公民的百科全書,是啟蒙先驅寫給市民階層的通行教本,其進路是一種理性的教化,根本目的在于塑造現代的知識共同體和政治共同體。
然而,十八世紀同時也是民族主義高奏凱歌的世紀。在美國和法國發生的姊妹革命,用民族—國家概念終結了這個世紀。啟蒙方案究竟沒有兌現,相反,從啟蒙方案中孕育出的現代民族國家,最終完成了弒父的舉動。本尼迪克特·安德森認為,資本主義、印刷術和人類語言的宿命多樣性這三重因素的結合,催生了現代民族國家。語言作為身份認同的標志,勘定了民族共同體的邊界。資本主義生產關系摧毀了中世紀的封建壁壘,塑造出一個同質化的社會。而印刷術的發展,使同質化的社會得以獲得共同的教化。由此,民族國家作為衡量現代性政治的基本單位,才登上歷史舞臺。
在這個意義上,民族主義并不一定就意味著特殊主義。它本身只是一種觀念,這種觀念的現實化,如果不是世界現象,至少也是一種西歐現象。法蘭西民族在大革命期間喊出的口號“自由、平等、博愛”,也是其民族精神的濃縮。但這些蘊藏著普遍主義意味的價值,還不是后來的文化民族主義的產物。文化民族主義多是落后民族的意識形態,比如德意志民族,用普萊斯納的話說,德意志民族是“遲到的民族”。雖然到了十八世紀,它初步形成了文化民族(Volk),但并沒有塑造出與之相匹配的政治民族(Nation)。正是在大革命的血與火當中誕生的法蘭西民族,為德意志民族提供了一個民族團結的典范。在啟蒙時代,德國知識分子多以世界公民為榮,而現在,他們憤然歸皈民族,信仰民族文化的價值。在思想史上,費希特的思想轉型也許最能反映德國知識分子在這個歷史節點上的抉擇。就在法國人占領的柏林,費希特發表了《對德意志民族的講話》。他認為,德意志民族作為“源初民族”(Urvolk),完美地代表了整個人類。他進而意圖把這個“源初民族”教化成真正的共同體,從而居于人類理性王國的中心。費希特創造了一個將普遍主義和特殊主義、也就是將啟蒙價值和德意志文化合而為一的典范,對德國思想史產生了不可估量的影響。
關于《布羅克豪斯》,只有在這一思想史語境中,才能夠得到更深入的理解。這部百科全書首先無疑是啟蒙運動的產物,它的出版者布羅克豪斯雖然不是啟蒙思想家,但也是時代的產兒,多次與當局的書報檢查制度發生沖突。但另一方面,它所誕生的一八零九年,已經是德意志人民族覺醒的時代。而布羅克豪斯同時也是政治評論家,晚年甚至還以記者的身份介入到一八一三年的萊比錫戰役中。這位靈魂人物的政治傾向表明,這部辭典不可能完全繼承法國《百科全書》式的普遍主義立場。根據出版史資料,德國市民對法國《百科全書》同樣有著閱讀的需求,但德國出版商和知識分子沒有選擇翻譯的方式,而是選擇另辟蹊徑,這種舉動本身便表明,一部屬于德意志民族的百科全書,應當別有懷抱。
《布羅克豪斯》應運而生,它的原始命名是“特別為當代編撰的社交辭典”,并聚焦于歷史、政治和文化。公共交往功能和文化認同功能,顯然是這部辭典的初衷。當法國《百科全書》最終成為摧毀舊制度的攻堅武器時,德國的社交辭典卻在舊制度的庇護下,把它的思想結果當成談資。這就是德國知識階層所理解的“堅定”(Festigkeit)和“審慎”(Besonnenheit)。《布羅克豪斯》的預期讀者是“有教養的市民階層”。這個以商人、公務員、教師、律師、醫生、工程師和藝術家為主體的社會階層,一方面呼吸著人文主義的時代氣息,另一方面也沐浴著虔誠主義和浪漫主義的傳統源流。啟蒙運動發端于宗教寬容思想,它的無神論傾向主要針對僵化的宗教教義。而德意志民族特殊的虔誠主義傳統,本身便反感教條主義。在神權教義遭到清算的時候,虔誠主義的宗教情感反而保存下來,并在康德等啟蒙主義者乃至浪漫主義者那里得到了極大的張揚。
從法蘭西到德意志,百科全書的理念悄然發生變奏。從普遍主義到特殊主義,便是這場變奏的內在旋律。對于落后民族而言,《布羅克豪斯》無疑更有吸引力。后來,許多非英語國家都把它作為百科全書編撰的典范。相信這些舉動,不僅關乎形式和體例,更關乎理念和價值。而此后,幾乎每個國家編撰的百科全書,都無一例外地加上國別的定語。然而,百科全書的內在旋律并未因此而終結。“百科全書”的原初意義,即“普遍的、全面的教化”,仍不時要求它重返普遍主義的曲調。二十世紀初,科幻作家威爾斯(H. G. Wells)還在暢想著一部完美的“世界百科全書”,它是新型的、自由的、綜合的、權威的、永恒的“世界大腦”,能夠幫助世界公民充分利用信息資源,為世界和平做出最大的貢獻。然而,不無反諷的是,這個構想卻是他為《法國百科全書》(一九三五至一九六六)撰寫的一個詞條。在當時,威爾斯借以做出如此構想的還是縮微技術,而在網絡技術迅猛發展的今天,威爾斯式的構想是否成為可能呢?
二零零一年,維基百科(Wikipedia)誕生。二零一一年,高歌猛進的維基百科以一種令人瞠目的自信,在全球范圍內征集簽名,以期入選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世界文化遺產。這才不過短短十年。當維基百科以這種早熟的狡黠進行營銷時,《布羅克豪斯》似乎已不堪其辱,選擇了體面的退場。二零零六年,貝塔斯曼收購布羅克豪斯出版社時,還胸有成竹地規劃著發行一個新的版本,然而到今天,這種信心難以為繼。出版社也認識到,在出版業的黃昏時期,百科全書的傳奇早已成為往事。就像猛犸只屬于冰川時代一樣,布氏的知識帝國只屬于印刷時代。布氏的終結也不是孤立事件。同樣在二零一二年,美國《大英百科全書》和法國《環球百科全書》已經相繼宣布停止發行印刷版。維基百科在這場生存競賽中取得決定性的勝利,但取勝之道,不在技術,而在理念。
維基百科有兩個核心理念,一個是“內容開放”。這是由copyleft協議衍生的理念。在構詞法上,copyleft是對“版權”(copyright)的反動。在copyleft協議下,基于超文本技術的信息資源,不受傳統版權的約束,允許任何第三方不受限制地復制和修改,以及再發布材料的任何部分或全部。由此,維基百科便自我理解為一項由大眾廣泛參與的協作計劃。詞條的編者是分布于世界各地的志愿者,其中當然不乏訓練有素的專家,但更多的是外行人。在反復編寫的過程中,產生越來越多的編寫者,越來越完善的詞條必將吸引更多的讀者;而在這些讀者當中,也勢必涌現出越來越成熟的編寫者。憑借著這種自我組織程度和自我增殖模式,維基百科將網絡時代的信息傳播速度,同化為自身的成長速度。所以,才不過幾年光景,維基百科的詞條數便超出了老家百科全書的世代積累。而它的讀者群更遠非后者所能比擬。據統計,單是德語版的維基百科,現在每天就有三千一百萬的點擊量。
一開始,傳統百科全書還能夠借權威性進行攻勢防御。然而,網絡時代實在日新月異,這個攻勢防御階段終究難以為繼。二零零七年,德國《明星》雜志聘請專家對維基百科和布氏百科進行對比。他們隨機抽樣了五十個詞條(涵蓋政治、經濟、文化、歷史和宗教等領域),按照正確性、完整性、時效性和可理解性的標準,得出二者的平均分。結果令人嘩然,前者比后者高出一籌。在其中四十三個詞條中,如“哈茨四”(Hartz IV)、“U2潛水艇”(U2)、“青霉素”(Penicillin)、“摩西”(Moses)等,前者的解釋均優于后者。而后者只在六個詞條的檢測中優于前者。在時效性的評價范疇中,前者敏銳于后者,這在情理之中。而在正確性的評價范疇中,由志愿者編撰的詞條,竟優于專家手筆,這則在意料之外了。這項測試顯示,布氏百科只在可理解性的指標中勝出,維基百科的解釋過于冗長。當然,簡明本來就是布氏百科的傳統優勢。
以傳統百科全書為代表的專家知識,無疑是主體性哲學的產物,知識就是主體對客體加以把握的結果。百科全書的知識之所以是可靠的,是因為它們出于專家和權威之手。《百科全書》是由當時最杰出的思想精英書寫的,狄德羅一人寫了一千兩百多條,孟德斯鳩獨自完成了四百條。革命導師馬克思、恩格斯也參與過《美國新百科全書》的編寫。而在維基百科時代,占據統治地位的是主體間性的認識論模式,認識的機制不是主體之于客體的純然把握,而是主體之間的一致贊同。這種轉型的直接結果,便是知識生產方式的轉型,知識的生產者化身為匿名的蕓蕓大眾,一個詞條的最終呈現,經過了不同語言和文化背景的編寫者不斷討論和改寫。維基百科的創始人說:“我想在未來,人們看到《大英百科全書》,會說不錯,但一篇文章只是由一個人寫,幾個人審查,我更愿意看到一篇文章由上百人審查,而且是在不斷討論的基礎上受到檢閱。”這是知識生產的大眾化與專家系統之間的較量。《明星》雜志的測試結果表明,專家的權威地位面臨大眾的顛覆。然而,這分明又是由專家系統做出的權威答案。這個戲劇性的場景,將專家系統置于了尷尬的地步。
與此同時,知識的消費方式和交往方式也發生著相應的改變。百科全書的龐大體積和精美裝幀,是其所有者之購買力的表現。自啟蒙主義時代以來,百科全書就是市民階層的身份標志和交往媒介。這個階層用百科全書的知識通貨,保持著有序的社交活動,在確證自身社會地位的同時,也塑造著集體的世界想象。而當互聯網覆蓋并重組這個世界時,百科全書的知識體系宣告崩潰。大眾正在以數不勝數的社會方言,交流著拋散在網絡當中的知識碎片。傳統百科全書將自己理解為知識的統一體,著力建構知識間內在的、有機的關聯,并呈現為“知識樹”的形態。而在維基百科這種超文本語境下,這種統一的形態已被非線性的網絡形態所取代。不同的信息空間被疊合在一起,而又漫無邊際地離散開去。置身于去中心的信息空間中,人們獲得的,也許只是星際迷航般的失重體驗。就在《布羅克豪斯》終結之際,德國《時代周刊》以樂觀主義的筆調寫道,維基百科已將比例尺為1∶1的地圖展開在我們面前,啟蒙的方案仍不斷推進。似乎,維基百科這部“自由的百科全書”已全面實現了威爾斯的構想。
維基百科的另一個理念是“中立觀點”,也就是韋伯所說的“價值中立”。這是啟蒙時代以來,事實與價值發生分裂之后所導致的思想困境:啟蒙理性所能把握的,不是價值,而只是事實。所以,當啟蒙理性僭妄時,便意欲對它加以殖民,而當啟蒙理性清醒時,便應當對此保持沉默。價值中立所表達的,無疑是啟蒙理性面對價值問題時無能為力的宿命感。在這個意義上,倒真可以學著《時代周刊》那樣做出論斷:維基百科繼續推進著啟蒙的困境。網絡世界中匿名的主體有無窮的策略來取消自己的身份,也有無窮的方式來變化自己的身份。互聯網是大眾化的社會空間,卻變本加厲地分化出越來越“小眾化”的身份認同。花樣翻新的亞文化,正在割據這個社會空間。很難想象,這個世界當中,能有什么真正嚴肅的價值問題。在“內容開放”的理念下,知識正以一種狂歡化方式進行著生產,而在“中立觀點”的理念下,知識卻呈現出碎片化形態。
借助于超文本技術,這場知識生產的狂歡正在以解構主義的邏輯改變知識的命運。文本沒有固定的意義,一切只是能指的漂浮,一切只是書寫的游戲。真理與意見之間,喪失了應有的界限。而就在維基百科已然自居為世界文化遺產的當下,我們有必要追問:這是一份厚重的“文化遺產”,還是一種沉重的精神狀況?福柯曾說,為了遏止文本意義的無限膨脹,需要一個“作者”保證意義的穩定。“作者”就是最后的權威。當維基百科最終解構了“作者”的時候,知識共同體乃至政治共同體的拱頂石也隨之坍塌。海涅曾講過一段思想史軼事:康德在《純粹理性批判》里殺死了上帝之后,由于善良的老蘭培需要一個上帝,便在《實踐理性批判》里讓上帝復活了。今天,當《布羅克豪斯》壽終正寢之時,我們依然眷戀著它的龐然身影。莫非,這就是德意志式的“堅定”和“審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