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力

10月底到11月初,從臺灣參會剛剛歸來的北京師范大學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院長趙秉志,馬不停蹄地先后接受了多家主流媒體的專題采訪或出席相關的座談會,解讀十八屆四中全會文件和研析刑法修正案(九)(草案)。連日來,以法治為主題的四中全會召開又閉幕,刑法修正案(九)(草案)提交審議,刑法罪名、量刑又將有諸多新的變化,這讓短暫出境的趙秉志頗感要認真研習。
一直呼吁減少死刑罪名和完善反腐刑法的趙秉志,也從這些變化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刑法修正案(九)(草案)擬取消走私武器、彈藥罪等9種罪名的死刑適用,同時也將在完善反腐刑法方面邁出堅實的步伐。“法治到了這樣一個建國以來 ‘最好’ 的時期,死刑的逐步減少和貪污罪受賄罪定罪量刑標準的合理修改就是顯著的標志。”趙秉志在接受《方圓》記者采訪時,興奮地說。
法治最不好的時期
趙秉志的興奮確有緣由,他這一代的法律學者,正是從法治的“不好時期”走過來的。
1956年,趙秉志出生于河南南陽的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南陽地區農科所的所長,母親是小學老師,他從小就住在郊區的機關大院里,受到了比較好的啟蒙教育。然而,當趙秉志剛進入青少年時期,“轟轟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就不期而至,趙秉志的父親被卷入其中,打成了“走資派”,吃盡了苦頭,而家人也受到牽連,被趕出機關大院而租住在十余平米的一間小房里,頓時家道中落,生活艱辛。1974年4月,不滿18歲的趙秉志在高中畢業時選擇了下鄉當知青。
往事回眸,趙秉志認為那是他有生以來法治最不好的時期,或者說,那時候連法律的概念都幾乎沒有。不過,當知青的趙秉志也意外地收獲了對基層百姓疾苦、對農村貧困狀況的真切了解,他先后在大隊農科所干農活、到大隊機修車間開車床,累積了不少經歷,也深切感受到了農民鄉親們的質樸和農村生活的艱辛。
1977年8月,趙秉志從農村進了工廠,在南陽煉油化肥廠的車隊學修車和開車。這一年,也正好是國家恢復高考的元年。
在父母和中學恩師賀國均先生的督促下,趙秉志決定參加高考,其時他基本不懂也沒有想好學什么,就依次填報了鄭州大學的新聞學、南開大學的經濟學和武漢大學的哲學系三個志愿。
時運弄人,因為在當知青時入了黨,趙秉志最后被鄭州大學的政治系錄取。因為他當時認為政治就是“整人”,而對學政治排斥甚至非常反感,他曾一度想當年就放棄上大學,后來在父母的督促和賀國均的勸說下,他還是去鄭州大學上學了。兩年之后,鄭州大學在政治系的基礎上新建法律系,趙秉志及時抓住了這個機會“逃離”政治系,而成為鄭大法律系的首屆學生。1980年初,在教育部和司法部的支持下,鄭州大學法律系遴選了兩名學生送到中國人民大學法律系法學本科代培學習,趙秉志就是其中之一。
“我不是第一個,我只是首屆之一”
對于趙秉志來說,開始學法律無疑是人生極為重要的轉折點。當時人大也是文革后剛剛復辦,他還記得人大法律系給他們這些法學本科生上課的老師:高銘暄、王作富、佟柔、劉丁、孫國華、許崇德、張晉藩、江偉……他當時沒有意識到,每一位的名字后來都如此如雷貫耳。“我那一屆是幸運的,這些新中國的法學大師們在人大復校后大多都只是系統地教過這一屆本科生,后來他們就主要指導研究生了,幾乎再沒給本科生系統講過課。”趙秉志回憶說。
1981年底,趙秉志本科畢業。鄭州大學希望趙秉志回鄭大法律系當老師,不過他已打定主意要考高銘暄的碩士研究生。學了兩年法律、頗有維權意識的趙秉志,拿著教育部的文件去找校領導,說“文件上規定應屆生考研究生,任何單位、任何個人都不得以任何理由阻撓”。鄭州大學校領導非常開明,同意了趙秉志考研。
1981年下半年,趙秉志成功考上碩士研究生,跟隨高銘暄研習刑法。畢業那年,即1984年,又傳來好消息,導師高銘暄被批準為全國刑法學界的首位博士生導師。他喜出望外,一心要考取中國首屆刑法學博士生。碩士畢業那年,考博的同時,趙秉志還被最高人民檢察院錄取,但因為當時不允許在職讀博士,他就放棄了去最高檢工作的機會而一心讀博了。
1988年3月24日,趙秉志會永遠銘記的一天,那也是他一生都可以引以為豪的一天。在中國人民大學資料樓6層的會議室里,中國刑法學界5位大名鼎鼎的教授:高銘暄、王作富、馬克昌、楊春洗、樊鳳林組成新中國第一個博士論文答辯委員會。趙秉志就坐在他們面前,根據自己的博士論文《犯罪主體論》,向這幾位博士論文答辯委員們陳述著自己的學術觀點。歷時4個多小時的答辯結束以后,答辯委員會主席、北京大學刑法學教授楊春洗宣布,答辯委員會一致通過趙秉志的博士學位論文。年僅31歲的趙秉志,就此成為新中國首位刑法學博士。
“我從來都不說自己是我國第一位刑法學博士,而是首屆兩位刑法學博士之一。和我同屆的是現任北京大學教授的陳興良。我3月24日通過答辯,他3月25日通過答辯,我們倆僅相差一天,都是首屆刑法學博士。所以一定要說我是‘新中國首位刑法學博士’也算有點根據,但這只是建立在時間概念上的一個虛名罷了。”趙秉志這樣解釋。
真正讓趙秉志回味良久的,是他那篇名為“犯罪主體論”的博士論文。用趙秉志的話來講,這篇使他步入刑法學前沿的博士論文,當時誕生得并不容易。
就內容而言,“犯罪主體”問題在上世紀80年代的中國刑法學界,尚很少有人問津。導師高銘暄教授也提醒過趙秉志,告訴他這個題目很有研究價值,但資料很不好搜集。經導師這么一說,趙秉志倒更想寫這個課題了。
當然,資料不好搜集的困難一如高銘暄教授所說,確實客觀存在。趙秉志跑遍了北京的圖書館,也只收集到很少一部分資料。當時學校給博士生的調研經費只有600元,趙秉志不得不自己貼錢,去了湖北、湖南、河南、廣東、上海、江蘇、陜西等地調研,搜集理論與實務資料。經過近兩年的搜集整理,寶貴的論文寫作材料裝滿了兩個紙箱子。
“要說的話,內容涉及多方面的前沿問題而且都有創新或深入的見解是那篇論文的成功之處。”趙秉志回憶道。其中,精神障礙人的犯罪主體問題是難點之一,國內幾無研究。因為需要精神醫學與刑法學結合研究,趙秉志就想方設法向精神醫學界的專家請教,一年多的時間里,趙秉志曾到北京醫科大學精神衛生研究所、北京安定醫院、長沙鐵道醫學院、司法部上海精神衛生鑒定所等單位調研,至少接觸了七八位精神衛生領域的醫學專家。
在其博士論文中,趙秉志對于港澳臺人犯罪之刑事責任問題的研究,對于未成年人和老年人刑事責任的研究,對于醉酒人、特定生理功能喪失人刑事責任的研究,對于特殊身份者刑事責任的研究,以及關于“法人犯罪之刑事責任”的研究等,在當時都具有顯著的開拓和深化,并成為趙秉志后來多年持續關注的領域,也為他帶來了豐碩的學術收獲。
不過,在趙秉志看來,這篇論文當時也留下了一些遺憾,最突出的例子就是外國人作為犯罪主體的問題,因為當時資料的匱乏,加之博士論文篇幅所限,因而征得導師的同意就沒有專門探討這個專題。這一耽擱就放下了這個專題的研究,但這始終是趙秉志的一塊“心病”,他總認為自己關于犯罪主體的探討遺漏了這個應有的領域。直到多年以后,他才將此問題撰文發表,稍稍將這個遺憾彌補。
學術研究的高產時代
盡管趙秉志并不認為自己是“第一位”刑法學博士,但因為歷史的機遇,趙秉志的名字總是和“第一”聯系在一起。例如趙秉志曾是20世紀80年代中國人民大學最年輕的副教授和碩士生導師之一;他1992年晉升教授時是我國刑法學界最年輕的教授,1993年又成為刑法學界最年輕的博士生導師;他也是中國法學會1995年評定的首屆“全國十名杰出青年法學家”且是其中唯一的刑法學者;同時他2001年10月開始擔任中國法學會刑法學研究會會長,成為中國法學會學科研究會中最年輕的會長……
而那篇成功的博士論文,也讓留在人大任教的趙秉志步入了刑法學研究的前沿,開始了他孜孜不倦研究并不斷產出豐碩成果的學術時代。自趙秉志在《法學》1983年第2期發表第一篇學術論文以來,他個人迄今已撰著《犯罪主體論》、《犯罪未遂形態研究》、《刑法改革問題研究》、《死刑改革之路》、《當代刑法問題》等24部個人著作。此外,他還主編、合著(包括翻譯)專業書籍300余本,在國內外發表論文、文章近800篇,科研成果獲得各種獎勵40余項。
自從博士畢業留校任教至今,趙秉志總共待過兩所高校,一是母校中國人民大學,二是現今供職的北京師范大學。從人大到北師大,趙秉志基本延續了同一個學術團隊。他在人大擔任教育部人文社科重點研究基地人大刑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主任兩屆六年,人大法學院刑法學科的整體實力和學術影響獲得了顯著的提升;他加盟北師大創建了全國高校第一個(迄今也是唯一的)綜合性、實體性、專業性刑事法學研究機構北師大刑事法律科學研究院,后又創建法學院,他擔任北師大法學兩院的院長迄今近10年,使北師大法學學科獲得了跨越式發展,在2014年QS全球法學院排名中位居第102位,在其之前的我國法學院僅有3家。
趙秉志的個人學術著作,有相當一部分是在人大時期完成的。在2005年來到北師大以后,趙秉志更加注重團隊工作,并開始了他學術研究的一個新階段。在趙秉志的帶領下,他的北師大刑科院團隊選取了3個非常重要的課題長期進行研究,其一就是當下中國的死刑改革問題。
“有人評價,很多‘第一’都跟我有關系。我認為,學者的某項研究可能在某個時刻是領先的,但學術是滾動式的發展,你的最新研究別人學習了,就成為了別人的知識,然后別人可以很輕易地在你最新研究的基礎上,進行更新更深入的研究。要想一直站在學科的前沿,必須要往精細化發展,而且要把握學術發展的趨勢。”趙秉志談及為什么起意研究死刑改革問題時說。
死刑改革問題就是他所認定的刑法學研究的未來重要趨勢之一。趙秉志認為,我國刑法中的許多死刑設置確實已經到了必須廢止的時候了,這與我國社會進步、人權保障發展密不可分。2002年,趙秉志還在人大擔任刑事法律科學研究中心主任的時候,就帶領這個團隊開始了這項研究,集中關注死刑改革問題,十多年間堅持不懈。從近年的趨勢來看,刑法修正案(八)以及剛提交全國人大常委會審議的刑法修正案(九)(草案)中的死刑改革步伐正好印證了趙秉志的眼光。
趙秉志主張,我國應將現階段“保留死刑,嚴格控制和慎重適用死刑”的死刑政策適時調整為“現階段暫時保留死刑,但嚴格控制和慎重適用死刑,并且逐步減少死刑和最終廢止死刑。”趙秉志認為,我國目前可將非暴力犯罪的死刑逐步全部廢止,并開始逐步廢止非致命的暴力犯罪的死刑,最后再考慮廢止致命性暴力犯罪的步伐。他認為,從現代國家死刑廢止的趨勢看,人道性是當代全球死刑廢止最為重要的內在根據,人道性也應當成為中國死刑限制、減少乃至最終廢止最主要的根據,但同時也應將功利性即死刑利弊權衡作為我國廢止死刑考量的根據之一。
此外,反腐敗研究、反恐研究也是趙秉志帶領的刑法團隊近年來重點研究的課題。過去幾年,光針對《聯合國反腐敗公約》,趙秉志就記不清開過多少次研討會了。尤其是黨的十八大以來,反腐敗被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北師大刑科院依托其聯合國國際反腐敗教育聯盟成員單位的身份,系統地展開著反腐敗研究。
至于反恐研究,今年8月,趙秉志教授赴紐約聯合國總部代表北師大刑科院與聯合國安理會反恐局簽訂了學術合作協議,成為聯合國反恐局在全球范圍內簽訂學術合作協議的第一個單位。趙秉志也沒有料到這項研究的需求來得如此迫切。“前段北京、昆明、新疆相繼發生的多起恐怖活動犯罪案件,讓我們覺得恐怖犯罪的威脅和破壞是如此現實,從理論到實務都必須重視和有力應對。”趙秉志說。
趙秉志認為,學術研究要結合社會發展確定其選題和重點,要有前瞻性。在專業研究方面,趙秉志更愛提及的還有“愛心”和“志向”。“愛心”是指對自己從事的專業要熱愛,要有研究的興趣,即一顆熱愛的心;“志向”則是對于自己要達到某種成績的要求,甚至是達則兼濟天下的追求。對趙秉志來說,刑法學已經是他安身立命的所在,他曾對他的博士生半開玩笑地說:“我要在刑法學這個園地里皓首窮經了。”
作為律師的趙秉志
刑法學是趙秉志教授的安身立命所在,然而很多人都忽略了,多年來,趙秉志還作為律師屢次參與到司法實踐中。
2012年,趙秉志代理了山東省原副省長黃勝涉嫌受賄一案。“媒體眼中的黃勝,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當時有很多傳言,攻擊黃勝,以至于中紀委都出來辟謠,稱那些傳言不實。”趙秉志認為,作為律師參與到司法實踐中,也許提供的是另一個視角,其職責是通過維護當事人的權益來促進司法的公正。
“黃勝當時被指控有21宗受賄行為,司法機關認定了多達1200余萬的受賄額。黃勝一一都供認了,并且在辯論和最后陳述時態度誠懇,悔罪真切,公訴機關和法院都認為他認罪悔罪態度好。我作為律師,也是為審判的公正考慮,還是依法發表了認為他具有多種從寬情節的辯護意見,并對其中幾宗受賄在性質上難以成立作了力辯。”趙秉志說。
20年前1994年的新疆克拉瑪依大火案,曾經在國內引起巨大的震動。那場大火帶來的案件,趙秉志也永遠不會忘記。克拉瑪依大火案發生后,數百名被害人家屬的代表找到趙秉志和他的同事陳興良,請求他們作為被害人的代理律師參與訴訟。趙秉志、陳興良深知參與其中必然會有許多艱難,但他們還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后來在參與克拉瑪依大火案被害方代理的數月里,趙秉志等幾次趕到克拉瑪依市閱卷、調研并參與開庭審理。他們認真調查研究,不畏艱難地給當地有關方面做工作并與被害方家屬溝通,認真撰寫和發表了飽含法理與情理而被作為典范的代理詞,在法庭內外最大限度地維護了數百名被害人及其家庭的合法權益。他們因出色的代理而贏得了被害人家屬和社會上的一致贊譽,司法部也對他們進行了通令表彰并給他們記三等功。
2001年,由于曾擔任福建廈門遠華特大系列走私案中兩個案件的辯護律師及其著名刑法學者的身份,趙秉志教授應加拿大政府邀請兩次遠赴溫哥華出席遠華系列案主犯賴昌星難民資格聆訊案庭審作證,為最終加方遣返賴昌星回國受審作出了積極的貢獻。2014年9月3日,趙秉志以其刑法學者和刑事律師的身份,應秘魯政府之邀和經由美洲人權法院同意,作為專家證人赴巴拉圭出席美洲人權法院的巡回法庭庭審,為中秘引渡一位行為性質類似于賴昌星的犯罪嫌疑人黃海勇而在法庭上進行了出色的作證工作。
“法律的生命在于實施,作為法律學者應當關心法治實踐并盡可能地參與法律實務工作。而學者作為律師參與司法實務,不僅僅是理論聯系實際、促進學術研究的需要,也是用專業知識服務于社會、維護人權的體現,也往往是對自己心靈的洗禮和人生境界的升華。”趙秉志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