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前我說過一句話:詩,是一種以寂寞守住自身高貴的神秘精神動物。但是,它卻甘愿置身于詩人的胯下,淪為坐騎,雖然也常常發怒,把絕望的詩人摔落道旁。在不同詩人的胯下,這頭動物呈現出截然不同的樣貌,就像《封神榜》中各路神仙的坐騎。而因為有了這高貴的坐騎,再平常的人都在宇宙間留下了神秘莫測的背影。
詩人盧衛平也以這頭動物為坐騎,其樣貌就像夾帶著沙子舔舐雙腳的溫柔而咸澀的波浪。其實,作為一個在海濱城市過著極其正常生活的當代詩人,他自己也是以一種生活的庸常守住內心智慧和生命感動的動物,就像海邊的貝殼,你全然想不到,在它那貌似僵硬的殼中竟隱藏著生命的柔軟,更想不到的是那柔軟中還痛苦地孕育著珍珠。
盧衛平的寫作本身也看似沒有任何秘密可言,就是對生活細節的發現、擷取、升華,慣用擬人和比喻,詩的前進之路比較直接。其實,能夠把生活中風馬牛不相及的兩種事物巧妙地聯系在一起,從而碰撞出詩意的火花,這本身就是一種秘密。何況盧衛平的詩中還有著需要仔細感受的豐富動人的生命體驗,尤其是那種經意或不經意的蒼涼感—而蒼涼感是人生最大的秘密。
由于這種逼人的蒼涼,盧衛平不得不把目光向下,他的幾本詩集的名字《異鄉的老鼠》《向下生長的枝條》《塵世生活》《濁酒杯》,都顯示出一種無以名狀的卑微性。他不是愛默生所謂“命名者”和“解放者”的那種詩人,但卻能充滿同情地拂去無名事物身上的塵土,發現黑暗中的閃光。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從事著真正可以說是披沙揀金的工作。
在對生命經驗的記錄和想象中,對城市和現實的批判或隱或顯,給他提供了詩意借以延展的視角。被巧妙利用的現實,就像矗立在詩人對面的墻壁,及時地彈回詩人扔出的球。在這連串撞擊的聲音中,一種美好和不幸、回憶和現實、此處和遠方的對比,讓詩歌在形成動人品質的同時構成了張力。這使得盧衛平的批判雖不尖銳、深刻,卻更感人。
在其代表作之一《修墳》中,他對母親死后的“房子”和“生活”的想象,便是處處通過與現實和往世的對比達到的?!氨憋L吹不掉屋頂的房子”、“能住一萬年的房子”,這種對現實的映射里,本身就包含了一種令人欲哭的期望。而在感人至深的哀訴中,他又止不住借助回憶對城市進行了批判。
我猜想,盧衛平在書寫底層時,并沒有真正把自己和世界緊張對立,而是在尋找一種溝通、和解的方式。他內心的良知是樸素地表現出來的,在他對人生的痛感里,經常能辨別出溫情和酸楚的波紋。這可能和他更重視大地而非天空有關,按他自己的說法是“向下生長的枝條”、“趴在地上看人生”。
盧衛平的詩的確是人生的詩,哲學玄思和宗教救贖都不是他詩歌的長處。他也不是一個特立獨行的詩人,在現代性的開掘上依然有所欠缺。他有點像一個悲憫的古代詩人,具有直接和樸素的情感和表達。他的詩里有人生的智慧、孤獨和感動,他的贊美、悲傷、諷刺和批判,都沒有完全脫離我們的世界。他習慣于在“塵世生活”端起“濁酒杯”,通過一扇喧鬧的窗戶窺見他想象中的世界,在這個世界里,那些從未擁有過生命的事物,和那些失去生命的卑微死者,都主動來到他的窗前,和他對話。
然而,在敏感而孤獨的心靈中,必然有遠方和幽暗的一席之地。盧衛平寫過呼倫貝爾草原上弱不禁風的草,“手挽著手/竟然跟著太陽走到了天邊”,這是一次非常艱難而又充滿挑戰的遠征,不禁讓人想起他在《修墳》中說母親“一生第二次出遠門就到了天堂”。在感動中,我們不會忘記去探尋這兩次旅程的共同秘密。而設置了這個秘密的詩人,有一個更艱巨的、看似不可能的任務在人生的道路前面等著他。 (文 唐不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