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卓然

一
袁哲興沖沖地從科學院往家趕,他把飛行器自動駕駛的速度調到最高,卻還是嫌慢,恨不得他的私人飛行器裝了反物質引擎,能以光速趕路。
門口的虹膜鎖在千分之一秒內便確定了主人的身份,而這時,葉玲的自畫像才剛勾勒出個草稿。
一進門,袁哲就抱起葉玲轉了三圈,興高采烈地說:“親愛的,‘尋山’計劃終于通過了,你猜他們讓誰當研究負責人?”
葉玲被袁哲的舉動驚了一下,然而聽到他的話后,忍不住笑了,因為這答案本就在意料之中。“當然是太陽系最杰出的物理學家——科學院袁大院長你了!‘須彌’本來就是你發現的,也只有你最了解它。除了你,還有誰能勝任?好了好了,快把我放下來吧。老大不小的人了,還像個孩子。”
“我是真的太高興了!”袁哲激動地說,“上學時,我的導師就預言了這個微型黑洞的存在,他借用中國古代文獻中‘芥子藏須彌’的典故,把它命名為‘須彌’。我們研究了整整二十年,一直到他去世兩年后,我才終于找到了它存在的確切證據。它比我們想象的還近,離地球只有十七光年!當時聯邦政府的反響很熱烈,但沒想到他們這么快就批準了派飛船去探索‘須彌’的‘尋山’計劃。我終于可以近距離接觸、探索黑洞這個宇宙最終極的奧秘了。到那時,時間、空間、所有的物理定律、宇宙最后的秘密都將被人類揭開,而這,是我畢生的志向。”
葉玲看著袁哲興奮的樣子,臉上漾滿了笑意。
“只是,”袁哲話鋒一轉,“你知道那些宇航員的經歷吧,他們與我們的時間是不同步的。”
根據時間膨脹效應,以不同速度的運動物體作為參照物,時間的流速也會不同。反物質星際飛船的理論飛行速度,已經可以達到光速的零點九九倍,遠遠大于地球的運轉速度。在如此巨大的速度鴻溝面前,時間也不得不交出它亙古以來的獨裁地位,對飛船上以接近光速飛行的人們與地球上翹首以盼的人們,展露出不同的嘴臉。
“從這里到‘須彌’,依照我們飛船的速度,要十七年,但這只是地球上的時間。對于飛船上的人來說,他們只經過了兩年半左右的時間。我這一走,回來時依然風華正茂,你只怕已經成了老態龍鐘的大媽了。”袁哲逗葉玲。
“去去去,我才不要!”葉玲下意識地捂住臉,女人總是希望將自己最漂亮的一面展現給心愛的人。
袁哲哈哈大笑,“你還真信了!”是的,只要是他說的話,哪怕聽上去匪夷所思,她也總是這樣虔誠地相信。袁哲疼愛地摟住葉玲的肩膀,說:“我也舍不得你變老。哪怕是宇宙要把我們分開,我也要和你在一起。”
“袁哲,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承受。”葉玲握住袁哲的手,溫柔地回應著他。
袁哲接著說:“所以我告訴他們,如果讓我去,我一定要帶上妻子。他們很爽快地同意了,因為之前已有先例。選宇航員時,他們盡量選單身漢或者夫妻,不能因為要安排科學家去太空,就把人家兩口子變成牛郎織女。所以,有家室的科學家可以攜家屬前往太空,這已經成了一條不成文的規定。葉玲,我們該開始準備了,下次再回到這里,就不知道這個星球變成什么樣子了。”
聽罷袁哲的這番話,葉玲好像有些遲疑,她囁嚅著說:“袁哲,我……”
袁哲有點兒著急,葉玲的父母早逝,自己更是被聯邦政府作為精英儲備培養出來的試管嬰兒,兩人尚無子嗣,社會關系也很簡單,葉玲在猶豫什么呢,難道是舍不得自己的事業?葉玲也算是小有名氣的畫家,作品在世界各地展出過,在收藏界也有些市場。他這個典型的理科男能在學生時代擄獲才女芳心,只能歸結為姻緣使然。袁哲的眼光掃向葉玲正在進行的畫作,他記得前兩天葉玲正在畫一幅油畫,不知為何,今天卻在畫一幅自畫像。這還是他第一次看到葉玲畫自畫像。
葉玲循著袁哲的目光,問道:“好看嗎?”
“嗯,非常美。”袁哲點點頭,“只是,沒有本人漂亮。”
葉玲嗔怪地看了他一眼,說道:“再過二十年,我老了,丑了,這畫卻還會保持現在的容顏。”
“非也非也。”袁哲跟她抬杠,“再過五十年,這畫舊了,褪色了,還可能被一把火燒個精光。若是存成電子版,也可能遭到病毒破壞,哪怕上傳到云端,也可能被黑客入侵。但是,再過五十年,我的妻子依然會陪在我身邊。在我眼中,你永遠那么美。”他又向葉玲保證,在飛船中她大可以繼續作畫,也許還會開創全新的宇宙畫派呢。
葉玲的眼圈突然紅了。她沉默了一陣,繼而輕輕地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時間,袁哲忙著整理“須彌”的數據,為將來的觀測做準備。
“須彌”是人類所知的離地球最近的黑洞,幸運的是,這也是人類找到的第二小的黑洞,它的視界半徑①只有二十公里,質量也不大。這個黑洞很年輕,還處于生命周期的幼年,正在貪婪地舔舐著它能力范圍內的一切物質,卻不足以威脅到地球的安全。這樣的一個黑洞,夠近,夠小,夠安全,簡直就是造物主悄悄放置在那里供人類研究的一個絕佳標本。
袁哲對此行信心滿滿,一門心思想著要大展身手。葉玲最近卻似乎沉迷于畫自畫像,她畫了各種不同姿態的自畫像,又上傳到火星上的云端服務器。袁哲把她的行為解釋為遠行前的彷徨。
隨著啟程日期臨近,袁哲的心日漸雀躍,他將科學院的工作逐項移交,和為數不多的老朋友做最后的告別。一切進行得都很順利。
直到他和基德醫生會面。
基德醫生也是聯邦的精英計劃培育出的試管嬰兒,兩人一同成長,一同求學,直到去讀不同的大學專業前,他們都是形影不離的好朋友。成家立業后,兩個家庭也經常小聚。他這個聯邦醫學院的院長竟然兼做袁哲和葉玲的私人醫生,兩人的交情可見一斑。
那一天,袁哲坐在辦公椅上,盤算著如何向自己的老朋友道別。他揮揮手,辦公秘書機器人立刻迎面飛來,精準地懸浮在他面前。袁哲命令機器人:“打給基德醫生。”機器人凌空投射出一片全息屏幕,不一會兒,基德醫生的臉浮現在半空。
袁哲開門見山,“伙計,我要去太空了,這一去不知什么時候才能見面了。晚上請你去吃土星蝸牛肉,咱們好好敘敘舊吧。”
基德似乎大吃一驚,“什么!你要去太空?那葉玲怎么辦?”
袁哲答道:“當然是跟我一起去嘍,我們可以帶家屬的。”
“什么?葉玲沒告訴你嗎?”基德焦急地問。
袁哲感到很奇怪,便問道:“告訴我什么?”
基德遲疑了一下,說:“晚上我去你家吧。”
袁哲突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他剛想接著問,連線已經被基德切斷了。
當晚,葉玲不在家,袁哲和基德醫生坐在他家豪華的自適應沙發里,卻不說話,氣氛很沉悶。
良久,基德開口了:“你還記得上一次,葉玲不舒服,去我那里做了一次檢查嗎?”
袁哲猶豫了,他害怕,卻又心存僥幸。他躊躇著問:“當然記得,那次我比較忙,她自己去取的結果。她回來說沒什么大毛病啊……怎么了,難道她的病不能上太空?”
基德醫生搖了搖頭。在自己的職業生涯中,他不止一次經歷過這樣的時刻,但是這一次卻格外艱難,因為他面對的是自己最好的朋友。最后,他嘆了一口氣,終于鼓起勇氣說:“我不知道怎么跟你說,她當時說會親自告訴你。葉玲得的是星痕癥。”
袁哲如遭雷擊,他顫抖著問:“你是說,那個絕癥,星痕癥?”
基德緩緩地點點頭。
袁哲頭暈目眩,只看到地板猛地向他砸來,此后他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二
袁哲醒來時,葉玲正坐在床邊關切地望著他。見他醒轉,葉玲趕緊叫基德醫生進來察看。
經過仔細的檢查,袁哲之所以會昏迷只是因為受到了極大的刺激,身體出于自我保護機制而產生的應激反應。然而現在,袁哲的心里悲痛莫名,自覺還不如永遠沉睡下去。他望著基德醫生,虛弱地問:“基德,你告訴我,我們接近了光速,飛出了太陽系,找到了黑洞,為什么還是治不好這個該死的病……”
基德搖了搖頭,聲音低沉地回答:“對不起,袁哲,對不起,我不知道……三十年前,我們治愈了艾滋病;二十年前,我們終于攻克了癌癥。我們以為人類終于可以把握自己的命運,但是我們錯了。”
醫學大概是現代科學里最悲哀的學科。理論科學在日新月異地發展,醫學卻遇到了瓶頸,或者說,那是一堵墻。人類現在的壽命記錄是一百五十歲,最先進的藥物、移植器官、修改基因,都不能使人類的壽命超過這個界限。這就像是基因深處藏的一段自毀密碼,阻止著人類的永生。現在,人類的平均壽命是一百二十歲。
基德醫生接著說:“隨著宇宙探索活動的日漸頻繁,人們從外太空帶回了這種病毒。我們不知道它的來歷,現在只知道,這是一種基因病毒,只對帶有某種特定基因的人起作用,它似乎是撥動了基因里的死亡開關,會使患者的機能突然老化,最后導致死亡。星痕癥依附的基因很罕見,又不傳染,整個太陽系所有的病例加起來有一百多個,還不足以引起足夠的重視。但是,最近我們發現了另一種病毒,它針對不同基因,引發不同的癥狀,但過程卻驚人地相似。有人擔心,外來病毒的入侵,早晚會在某次變異后泛濫成災,導致嚴重的災難。我們正在加強對這種新型疾病的研究。”
袁哲顫抖著說:“葉玲身上帶有缺陷基因,本來是無害的,但卻偏偏嫁給了我。”他的聲音突然凄厲起來,“我是一個天體物理學家,我每天與天文學家、宇航員、宇宙飛船、星際隕石打交道。而葉玲,偏偏嫁給了我……”他喃喃著,“偏偏是你……偏偏嫁給了我……”
葉玲再也忍不住,撲到袁哲懷里哭了起來。她淚水漣漣地說:“袁哲,嫁給你,是我這輩子最幸福的事。有這些年你對我的好,活得長點也好、短點也好,都已足夠……”
半晌,袁哲緩緩地問:“我們還有多長時間?”
基德醫生小心地回答:“如果心理和生理狀態良好,我再給葉玲開一些最好的藥物用來抑制,也許可以挺個六七年。但到了第四年左右,病人的皮膚上會開始出現星星狀的瘢痕。這也是這個病別名的由來。在接下來的兩三年內,瘢痕會逐漸遍布全身。一旦患者身上布滿星星,病癥就會突然爆發。這時,病人會在幾個月內迅速衰老下去,直至機能退化,消失,死亡。當然,更長的時間也是有可能的,我們要相信科學的力量。”他頓了一下又說,“有時,我們也要相信奇跡。”
袁哲默然想了一會兒,低聲問:“你估計……這個病在多少年內會有治愈的希望?”
基德醫生回答:“我們現在正在對這種病毒展開研究,但是……”他看著袁哲,“我不想騙你,我確實不知道,也許二十年,也許三十年……但是,我們最終一定會戰勝它。”
袁哲馬上問道:“那么如果讓葉玲休眠呢?休眠幾十年,直到你們發現治愈星痕癥的方法。”
袁哲的話音剛落,葉玲立刻搖頭,說:“不,袁哲,我寧愿現在就去死,也不愿自己一個人陷入長眠,等我醒來,再看著年邁的你先我而去。就這樣吧,袁哲,讓我最后再陪你幾年,就這樣吧。”
“傻丫頭,”袁哲摸摸她的頭,“當然我會陪你一起休眠。”
“可是,這計劃是你一生最重要的機會……”
袁哲拍拍葉玲,隨即望向基德醫生,“一定沒問題的!”
基德醫生苦笑著說:“對不起,袁哲,根據臨床經驗,這種病毒是不會休眠的……以前就有患者想要采用這種方法,卻在休眠到第八年時發病死亡了。”
“就是說,我們沒辦法了!”袁哲激動得一下子坐起來,大聲喊著。葉玲馬上按住他,“袁哲,不要這樣。”
袁哲閉上眼睛,他受盡打擊的大腦在疲倦地旋轉。真的沒有辦法了嗎……真的不能救葉玲嗎……似乎連他的呼吸都變得微弱,基德醫生嚇得又要給他檢查。這時,袁哲卻睜開眼睛,盯著基德醫生,問道:“那么,葉玲能跟我去太空嗎?”
“這個,理論上倒沒有什么不妥,如果你們的飛船防輻射和重力模擬裝置都合格的話。”
袁哲輕輕地點了點頭,然后疲倦地說:“基德,老伙計,你先回去吧,我想靜一靜。”
基德醫生什么也沒說,默默地退了出去。留下這一對被命運捉弄的眷侶,互相扶持。
袁哲躺在床上,目光似乎已經穿過天花板,飄向無垠寰宇。他就這么望著,想著,屋里安靜極了。
他已經做出了決定。
三天后,袁哲出現在聯邦辦公室。他直言不諱地說:“我不干了。這趟旅程太過艱辛,又要背井離鄉這么久,我放棄了。”
接待他的官員大驚失色,“袁院長,你可是最了解這個黑洞的人,你不去,這個計劃恐怕要流產了!你有什么要求,一切都可以商量嘛……”這屆政府口碑不佳,他們正需要這樣一個轟動太陽系的大項目招攬人心,所以這個計劃是一定要實施的。
袁哲沉吟片刻,抬起頭,決絕地說:“要我去也可以,我要做計劃的總負責人,擁有最高指揮權。”
官員一愣,回答說:“這個我們要開會研究一下。放心,放心,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
一周后,袁哲被任命為“尋山”計劃最高指揮官。
袁哲雷厲風行,上任后立刻更改了計劃內容。其一,把飛船航行速度提升到理論值,達到光速的零點九九倍——這一點并不難,之前的航行因為出于安全考慮,沒有使用最大理論速度,其實,飛船的配置是足以勝任的。其二,為求得盡可能大的初始加速度,要減少輜重和燃料,所攜帶的燃料僅夠飛船往返時的加減速和探測時的消耗——這一點遭到了一些人的反對,他們認為應該多備些燃料,以備機動和應對意外,但被袁哲力排眾議彈壓下去。其三,快速整備,盡快出發。
三周后,宇宙科學院院長袁哲博士帶領一批最出色的科學家和宇航員,乘坐反物質星際飛船“星河”號駛離地球。“尋山”計劃正式啟動。
女畫家葉玲——最高指揮官袁哲的妻子,作為家屬隨行。
太陽系所有的媒體對這次盛舉進行了鋪天蓋地的報道,然而人們不知道的是,臨行前一天,指揮官袁哲握著基德的手,雙目含淚地囑咐道:
“基德,我懇求你,一定要找到治療星痕癥的方法!”
三
得益于材料科學的迅猛發展,“星河”號可以承受極大的加速度。加速到光速的零點九九倍,袁哲一行用了三個月——當然,是飛船上的三個月。“星河”號是太陽系最精良的巨型飛船之一,機組人員和飛船一起執行了很多重要任務,經驗豐富。飛船上設施一流,圖書館、健身房、活動室、醫務室,一應俱全,甚至還有一個為隨行兒童提供教育的小型學校,這簡直就是一個健全的社區。
每天,當袁哲在辦公區投身數字之海時,葉玲會從他們所住的豪華套房信步來到中央廣場,描繪那些來自太陽系各個角落的美麗植物,它們在人造陽光的沐浴下,不為人知地伸展,驚艷地吐露芬芳。
袁哲下班很早,這趟旅程經過了精密的謀劃,又有前車為鑒,本就穩妥,他這個指揮官在真正出發后反倒閑適起來。當然,也是因為他想盡可能多地陪陪葉玲。他甚至給葉玲調撥了獨立的通訊頻道,可以與他直接通話。當他回到家里,葉玲已經在私人廚房里準備好精美的晚餐——飛船自然是有伙食供應的,可袁哲還是習慣吃葉玲做的飯,因為那有地球的味道。后來,葉玲干脆開辟了一小塊空間,無土栽培起了地球的蔬菜,遺憾的是,肉食只能用船上供應的太空食品了。袁哲每每大快朵頤,贊不絕口,把盤子打掃得一干二凈。這時,葉玲就會支著下巴看著他的吃相,臉上漾著幸福的笑。
他們也結交了新朋友,船長一家時常來他們家做客,并大大恭維一番葉玲的廚藝。有時,葉玲也會與隨行的家屬小聚,她們家長里短地閑聊,抑或玩玩土星麻將。街自然是逛不成了,還好她也不愛此道。閑暇之余,葉玲迷上了物理,從圖書館借了幾本大部頭的書,絞盡腦汁地讀著。袁哲想指導她一下,她卻非要自力更生。如果不是“星河”號的觀測傳感系統只能看到無邊的黑暗,這安逸的生活會使她產生一種錯覺——他們只是地球上一對夫唱婦隨的平凡夫妻。葉玲感到一種發自內心的幸福感,人生本就短暫,而對于她,生活更是濃縮了所有的浮光掠影。珍惜眼前,斯人相伴,有這幾年的美好,也就足夠了。
只是有時,葉玲望著在沙池中玩耍的孩子們,不禁會想象袁哲未來的日子。他對自己用情彌深,不知多久才能走出這段傷痛,又不知會為自己做出怎樣瘋狂的事情來。她想,哪怕留給袁哲一個孩子也好,起碼可以陪伴著他,但袁哲卻怕基因遺傳再讓孩子重蹈覆轍。兩人就這樣相濡以沫,細數著這剩下的時光。
與此同時,在葉玲看不見的地方,袁哲的計劃正在緊鑼密鼓地展開。他知道,離他需要做出抉擇的那天,不會太遙遠。
時光飛短流長,他們穿過鋪天蓋地的隕石暴雨,也與玉石俱焚的星體撞擊擦肩而過,有時他們哀嘆行將就木的星球的末世,有時他們贊嘆初試啼聲的新星的壯觀。一次又一次,憑借著“星河”號的優良配備,以及全員的智慧和經驗,他們化險為夷,鍥而不舍地前進。而更多的時候,陪伴他們的是無窮無盡的空茫,夾雜著對終點的向往,還有對故土的思念。
轉眼間,已是他們啟程的第三個年頭,他們終于快要接近目的地,對故鄉的人們來說,他們已離別故土整整十七年的光陰。
袁哲和船長商量后決定,“星河”號現在開始減速。這樣,最后的停泊點,既不會離“須彌”太遠,又足夠安全。
飛船減速三個月后,黑洞就在眼前,但他們卻看不見,摸不著。
按照既定的計劃,飛船向前方發射了一只小型探測器。探測器在前進途中不斷發回信號,同時,探測器上高懸著紅色的燈光,穿破黑暗,向身后的母船昭示著它的蹤影。探測器質量小,很快就達到最大速度,化作一道光向遠方的黑暗射去。
袁哲他們耐心等待著。
一個小時過去了,探測器的信號不斷傳來。
兩個小時過去了,他們依然可以接收到信號,只是間隔時間變長了,因為信號傳回需要經過的距離越來越遠。
三個小時。
四個小時。
就在袁哲幾乎要開始懷疑自己的計算時,信號中斷了。與此同時,望遠鏡中那一點紅,移動得越來越慢,終于停了下來。
人們安靜了三秒鐘,然后,整個飛船沸騰了。他們歡呼擁抱,擊掌相慶。第一次,人類用科學的力量“看”到了黑洞!同時,他們也再一次驗證了相對論的時空觀。
之后的幾天,袁哲又小心地發射了幾只探測器,用來確定“須彌”的位置和大小。接著,他發射了一架探測器到“須彌”的背面。為了避開黑洞引力,探測器繞了一個巨大的圓弧,在“須彌”背面找到合適的點。這只探測器持續發射可見光信號,由于黑洞巨大的引力場,“須彌”周圍的時空發生扭曲,光也不再沿直線傳播,而是發生彎曲。袁哲和科學家們坐在小型飛艇里,精確地檢測這道光的彎曲量。
經過連續數天的測量,他們掌握了“須彌”的物理性質:距離太陽系十七光年,視界半徑十九公里,質量是太陽的十三倍。為安全起見,袁哲標記黑洞周圍零點五個天文單位的區域為危險區,以防止工作時離黑洞太近而被拖入引力場。
他們終于安頓下來,開始著手進行長期的研究工作。接下來,他們要進行一系列的試驗,用來驗證或推翻一些物理界奉為圭臬的法則。最后,也許,他們會邁出那一步,將人類的指尖懵懂地探向黑洞背后的秘密——奇點。這個過程也許會持續十年,也許更久,也許會耗盡他們的一生。越接近宇宙的偉大,他們就越體會到人類的渺小。
袁哲忙得昏天暗地。葉玲干脆做好飯送到他的辦公室,這樣他才不至于忘了吃飯。私心里,葉玲也希望以這樣的方式多陪一陪袁哲。她多么希望,時間可以在黑洞面前停下腳步,讓這最后的溫馨時刻永遠。
有時,當袁哲駕著專用飛艇外出探測時,他也會把葉玲帶上,一起飛向黑洞。近了,更近了,非常近了。那一瞬間,葉玲以為他已經迷醉于黑洞的美,就要投身其中,然而袁哲總是在危險區前停下來。眼前是茫茫的黑暗,但袁哲用力地注視著前方,似乎想要分辨,哪里是那掩藏著宇宙奧秘的天體,哪里又是宇宙本身陰暗的和鳴。袁哲指著他們前方的黑暗說,親愛的,你看,那里,要黑上一點。葉玲啞然失笑,她這個畫家尚且分不清楚,袁哲這個科學家反而這么煞有介事。然而她只是點點頭,循著他的手望去,回答說,嗯,的確是要黑一點。
四
早晨,袁哲擁著葉玲從夢中醒來,突然瞪大眼睛盯著葉玲的背,“啊”的一聲叫出聲來。沒想到,這一天竟然來得這么快!
葉玲被驚醒了,慌忙問:“你怎么了?”
袁哲搖搖頭,輕描淡寫地說:“沒什么,做了個夢。”他臉上的表情挺輕松,心里卻已翻江倒海。他對自己說,是時候了。
然后,他敲開了船長的房門。
袁哲廢寢忘食地工作了三天,希望盡可能多地得到黑洞的數據。三天后是休息日,這天,活動室會放一部在金星拍攝的虛擬現實電影,大部分工作人員都到活動室觀看,其余的或健身,或下棋,享受著難得的悠閑時光。
袁哲躲開葉玲和眾人,來到了飛船的中央控制室。
三年了,終于還是走到了這一步。雖然一開始就做好了打算,袁哲的手還是止不住地戰栗。他抬頭向黑洞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做個手勢,喚醒了休眠的主控電腦。
電腦在萬分之一秒內啟動,等待他的下一條命令。袁哲深吸一口氣,發出了指令:“封鎖船長臥室,封鎖所有進出口,鎖死中央控制室。”
所有出入口都被鎖死,他猜這一定會引發一些恐慌,但他顧不了那么多,接著發出了下一條命令:“提升控制權限。”
接著,他開始有條不紊地執行一系列的操作。
十分鐘后,袁哲進行到了最后一步:更改飛船飛行計劃,掉頭,啟動主引擎!
他的手按向確定鍵。
就在這時,通訊器響了,葉玲向他發出了通訊請求。他猶豫片刻,還是揮手接聽。
“親愛的,怎么了?”他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鎮定。
奇怪的是,葉玲的臉并沒有顯示出來,只有她溫婉的聲音娓娓傳出,看來是她有意關閉了視頻通道。葉玲的聲音很平靜,卻驚得袁哲差點兒跌坐在地。
她說:“停手吧,袁哲,不管你在做什么,停手吧。”
袁哲凝滯了。他強迫自己擠出一絲微笑,“親愛的,你在說什么啊?”
葉玲嘆了口氣,回答道:“前天我洗澡時,發現了背部星星狀的瘢痕。這幾天你心不在焉,我就知道你要行動了。袁哲,你以為你表現得毫無破綻,可我是那么了解你。所以剛才你封鎖所有的出入口時,我就知道,你要執行你的計劃了……”
她停了一下,接著說:“袁哲,其實我早已知曉你的計劃,而且我也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我只是不忍心打破我們最后的幸福時光。我知道你對我的愛,可是為了現在的我,你不值得這樣做。”
袁哲搖搖頭,“不,葉玲,你不懂,我可以救你的。”
葉玲答道:“不,我懂。其實當初你決定出發時,我就猜到,你心中一定有什么打算。你經常在辦公室寫寫算算,卻對我遮遮掩掩。有一次,我去找你,你慌慌張張地把一本書收起來,之后你就把這本書藏了起來。不過,袁哲,說到藏東西,你可真是太失敗了。我們結婚前,我無意中在衣櫥深處一件從來不穿的大衣里發現了一枚戒指,我沒有聲張。果然,不久,你就向我求婚了。后來,我又在那件大衣口袋里發現了兩張船票,我裝作沒看見,之后你帶我去了金星,補上了我們的蜜月旅行。哈哈,袁哲,你只有那一個藏東西的地方吧……我在那里找到了一本書,一本講述如何提升控制權限、全權操控‘星河’號的手冊。大概,這是從你的那些精英同學那里弄來的吧。還好,你怕留下瀏覽記錄,不敢用電子文檔,所以我才看到了這本書。我逐漸懂了,加上又看了一些物理學書籍,最后終于明白了你的計劃。”
葉玲停頓了一下,接著說:“說起來也很簡單,你的目的,就是要劫持飛船,提前返航!
“我們以接近光速的速度行駛,一來一往,船上不過五年時光,地球上卻已過去了三十四年。你希望在這三十四年中,太陽系的人們已經研究出了治愈星痕癥的方法。所以我們待在飛船上的時間不能太長,因為我可能堅持不了那么久;但又不能太短,否則地球上可能還沒有研究出治愈的方法。本來你還在猶豫,直到看見我身上的瘢痕,你終于決定孤注一擲。”
袁哲默然。葉玲說的沒錯,這正是他苦心孤詣的計劃。他所做的一切,說到底,也不過是讓死神的鐘擺為葉玲走得慢一點,以等候地球上可能出現的一線生機。
“可是啊,袁哲……”葉玲的聲音哽咽了,“你想到過結局嗎?這樣冒險的計劃,最后會得到怎樣的結果?”
袁哲斬釘截鐵地回答:“我考慮了好久,我們一定會成功的。我使用最高權限命令飛船全速返航,船上沒有人能夠阻止我們,即使真的有人能破解主控電腦,也至少需要三天的時間。三天后,我們耗費了一部分反物質燃料用于加速,如果想讓飛船停下來,又要用一部分燃料來減速。這一加一減,剩下的燃料就不可能完成近光速回到地球的任務,最后只能在星際飄浮。也就是說,一旦啟動加速,飛船就再也沒有機會停下來,這是一支開弓就不能回頭的箭!快要接近地球時,我會將飛船輕微減速,我們兩人乘坐飛艇率先抵達地球。只要比飛船上的人早到兩三天,我們就可以為你安排最好的醫院、最好的醫生,治好你的病。”
“袁哲,”葉玲打斷了他,“那么你呢?你劫持了‘星河’號,用全人類的資源來滿足一己私欲。飛船也許會比你晚到,但他們對你的通緝卻會以光速比你先行到達。等你到達地球,等待你的不是迎接英雄歸來的鮮花與掌聲,而是太陽系最高法庭的審判和冥王星監獄的無邊寒冷。”
“我想他們不會提前發送消息的,你可能不知道,船長今天是自愿留在他的臥室里的。”
“可是袁哲,你拋棄一生的理想,背叛整個星球,如果最后發現星痕癥依然是絕癥呢?如果最后,我還是要衰老,丑陋地死在你的懷里呢?不,我絕不會讓你這么做。”
袁哲近乎瘋狂地大喊:“那又怎樣?只要有救你的一線希望,背叛地球又怎樣,背叛整個宇宙又何妨!不要說了!”說罷,他伸手就要按下主控電腦的按鍵。
五
“等一下!”葉玲突然說,“袁哲,你猜,我現在在哪里?”
袁哲愕然。是啊,他一直沒有見到葉玲的影像,也不知道她身處何方。可是她何出此問?
這時,他聽到轟然一聲響,“星河”號的左舷出口突然打開,他的專用飛艇像一顆出膛的子彈,破空而去。
“葉玲!”他大叫,“你,你!”
“是啊,我就在我們的飛艇里。袁哲,我也看了那本手冊呀。封鎖艙門時,你似乎沒有啟動最高權限。所以我得以進入了主控系統。獲得最高權限也許不容易,但開啟一兩道門,還是不難的。”她笑了,“大院長,不要小看藝術家的智慧呀。”
袁哲大喊:“葉玲,你瘋了!你到底要干什么?”
葉玲打開了視頻通訊,屏幕上,她的臉上是淡淡的恬靜。
“袁哲,還記得我們的第一次約會嗎?”她緩緩地述說著,聲音中滿是回憶的溫柔。
袁哲當然記得。那晚,繁星密布,萬籟無聲。袁哲與葉玲并肩坐在火星天文臺的頂樓,聊起各自的理想。葉玲說,她要成為最優秀的畫家,描繪太陽系中所有深藏不露的美麗。袁哲說,他的志向比太陽系遼闊,比地球的壽命還要遼遠。他說,他要研究黑洞,因為那是宇宙間最奇妙的存在。葉玲不解,黑乎乎的一片,到底奇妙在哪里?
于是,袁哲給她講了一個故事。
有一對情侶宇航員,鮑伯與艾莉絲,他們被派去黑洞執行任務。正在太空行走時,太空中發生了一陣隕石暴,艾莉絲奮力推開了鮑伯,自己卻由于相對作用,飛向了黑洞。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越飄越遠,卻無能為力。然后,艾莉絲被黑洞的引力場捕獲了。根據相對論,在巨大的引力場作用下,黑洞附近的時間也變慢了。艾莉絲看著鮑伯,他飄離的速度越來越快,越來越快,最后化為天邊的一顆星辰。她努力向鮑伯展露最后的微笑,然后穿過了黑洞的視界。而鮑伯看著艾莉絲,她飄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慢,最后,當她穿過視界的一刻,她的時間對于鮑伯終于停滯了,她永遠留在了黑洞的表面,成為一幅靜態的畫,在最后的一瞬間,給宇宙留下了一個永恒的微笑。
袁哲講這個故事,是為了說明黑洞打破常規的奇妙屬性,但葉玲卻聽紅了眼圈。她說,艾莉絲真的很勇敢,最后一刻,她依然慰藉著自己的愛人。袁哲慌張地安慰她,這只是一個科幻故事,并且順勢第一次將葉玲摟在懷里。全宇宙的星星見證了他們的相愛。
而“星河”號里的這一刻,袁哲終于明白了葉玲的意圖,他聲嘶力竭地大喊:“葉玲,不要啊!回來!”
葉玲深情地說:“袁哲,我愛你。如果可以跟你多待哪怕一刻,我愿意付出任何代價,但這代價不可以是你,不可以是你的前途、你的理想,以及人類揭開宇宙奧秘的一線可能。袁哲,我知道,你會一直愛我,可是,我是一個畫家,我不愿最后衰老不堪地消逝在你的懷里。如果可以選擇,我希望在生命的最后時光,像艾莉絲一樣,給這個世界留下一個美麗的微笑,這是獻給我的愛人的最后畫作。
“畫會褪色,數據會消失,但是,我會在你最愛的黑洞那里陪著你,直到宇宙的盡頭。”葉玲的聲音哽咽了,大滴大滴的淚從眼角滑落,但是她迅速扭過頭去,抹掉淚水,然后,用力牽起一個大大的笑容。
她抬起頭,對著攝像頭,對著袁哲,笑著,緩緩但堅定地說:“親愛的,看著我。”
她按下了加速鍵。
“不要啊!”袁哲仰天大叫。他手忙腳亂地啟動飛船的引擎想要追趕妻子的腳步。但是他知道,這毫無用處。小巧飛艇的加速度是巨大的“星河”號的幾千倍,根本無從追趕,在飛艇加速的那一剎那,他就注定永遠失去了此生最愛的人。
葉玲說,她已經將自己小小的植物園移交給了廚師,袁哲以后依然可以吃到“地球的味道”。
葉玲說,我會在那里看著你,要努力研究呀,一直看著我。
葉玲說,千萬不可以越過危險區啊,因為我會擔心,所以,只要遠遠地看著就好。
葉玲說,袁哲,那里,真的要黑上一點呢。
什么是比黑洞更黑的黑?
乾坤遼遠,時光不駐,而他,永失所愛。
從此,孑然一人。
袁哲蹲在地上,把拳頭塞進嘴里死命地咬著,血流如注,但他恍若不覺。
信號,中斷了。
突然,他站起身,發瘋地敲打著電腦,啟動了望遠鏡。
望遠鏡追蹤到了葉玲的飛艇。他看到,葉玲努力地扭過頭,面對著飛艇背面的舷窗。舷窗很暗,卻又清清楚楚。袁哲看到,她的淚珠滴滴滾落,在空中浮動著串串晶瑩。但是,她在努力地笑著。
袁哲不顧滿臉的淚水與鮮血,對著葉玲的方向,用力揚起了嘴角。
飛艇的速度越來越慢,最后,緩緩地,輕輕地,粘在了黑洞的視界上,帶著葉玲的笑,靜止了。
袁哲就這樣站著,看著那一幅葉玲最后的畫作,一動不動,仿佛成了時間長河中的一座路標。
他沒有告訴葉玲的,是故事的后續。在艾莉絲穿過視界的一瞬間,她向奇點下落,但同時,根據弦理論,她作為一個曾經存在過的個體所包含的所有信息突然溢出,被黑洞擠壓成一層薄薄的二維面,這個面不斷地延展,延展……直到宇宙的邊界。
那一刻,她既在黑洞里,又充滿了整個宇宙。
而現在,袁哲知道,葉玲也已經充斥了整個宇宙,她的信息是無序的,毫無復原的可能,但那的確是她,她已經來到袁哲的身旁。
袁哲向“須彌”望去。這一眼,對于袁哲所在的世界,只用了一秒,對于袁哲的意識,等于一萬年。
這一眼,對于此時的葉玲,是永恒。
一眼萬年。一瞬永恒。
【責任編輯:劉維佳】
①黑洞的引力半徑。在這個區域內,即使光也無法逃逸出來,所以呈現為一片黑暗,不能被人所觀察,稱為“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