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洛里斯人

劉宇昆

本杰明極不情愿地鉆進了酒吧。里面又悶又熱，到處都是迎合游客的艷俗裝飾。他本不喜歡被迫買酒喝，但在酒吧和門外的暴風(fēng)雨之間，他只能選擇前者。

他有些后悔自己沒事先準備充分。這里是馬魯古省①，香料群島②的中心地帶，天氣總是潮濕而炎熱，幾乎每天都會下雨。

當(dāng)他一邊等著雨停，一邊抿著淡而無味且價格昂貴的啤酒時，兩個當(dāng)?shù)厝顺吡诉^來。

“我不需要向?qū)А！北窘苊飨劝l(fā)制人地說道。每天都會遇到幾個主動要給他帶路的。

“沒關(guān)系，”其中一個男人用英語說道。他是個健壯的矮胖子，笑起來時，血盆大口橫跨整張闊臉，“是來度假的嗎？”

“不，”本杰明回答道，“我是個研究生。”他覺得如實相告是對付他們的最好手段。只要表明自己并不是來尋找異國情調(diào)的富有外國佬，也許他們就會去忽悠其他人了。為了強調(diào)自己手頭拮據(jù)，他還指了指腳下地板上沾著泥巴的沉重背包，“我是研究鳥類的。多數(shù)時候我都露營。”

不幸的是，這個辦法沒有達到預(yù)期的效果，兩個男人的眼睛反而亮了起來。

“這么說，你是個科學(xué)家了？”矮胖子問道，“你會喜歡這些東西的。”

他拿出一本厚厚的相冊，翻開后放在本杰明面前。相冊里滿是各種鸚鵡的照片，它們彩虹色的羽衣就像動漫大會上超級英雄們的服裝那樣各不相同。

“這里面的所有品種我們都能弄到，而且價格公道。死的、活的、制成標本的，你想要什么樣的都行。其中一些品種，島外壓根兒沒人見過。我知道你們這些科學(xué)家就喜歡這樣的。”

本杰明訝異地看著這些照片。他認出其中至少有三種鸚鵡都瀕臨滅絕了。

“這是違法的。”本杰明咕噥了一句。

那個人誤解了他的語氣，“如果你擔(dān)心海關(guān)的話，我們會教你怎么藏的。我們有一整套的辦法。”另一個人用安汶語③說了些什么，矮胖子聽完后補充道，“你還可以塞給檢驗員一些錢，花不了太多的。”

本杰明的震驚逐漸被憤怒取代。誰知道這些人使多少物種滅絕，就為了從收藏者那里賺點錢？！他們真的以為科學(xué)家就是他們的利基市場④！

“我會帶上這個去報警的！”本杰明邊說邊從那人手里拿走相冊。義憤填膺的感覺讓他無所畏懼，“我是來這里研究它們，不是殺害它們的。你們對生命就沒有一點敬畏嗎？”

諂媚的笑容凍結(jié)在兩個男人的臉上。他們相互看了看，然后同時轉(zhuǎn)向本杰明。他們的目光變得冷酷無比，周圍的空氣也緊張得仿佛快要凝固。矮胖子把手伸到了背后。是要拿武器嗎？

本杰明環(huán)視四周：酒吧里的游客都沒留意這邊的情況，而當(dāng)?shù)厝撕途票t刻意轉(zhuǎn)過頭去。

本杰明繃緊了渾身的肌肉，握緊了拳頭。他一直覺得自己是一個不錯的游客，非常尊重當(dāng)?shù)氐膫鹘y(tǒng)，并不是所謂的“丑陋的美國人⑤”。但現(xiàn)在，他卻要陷入一場與偷獵者的暴力沖突了。

“沒想到你們已經(jīng)見面了。”旁邊突然響起一個聲音，聽口音是美國人。

三個人同時轉(zhuǎn)過頭去，說話的是一個中年女人，年紀四十多歲。她的身材瘦長而結(jié)實，臉上的皮膚比較粗糙，應(yīng)該已經(jīng)在熱帶地區(qū)待了好多年。

本杰明不認識她。

“我以為你明天才會到呢。”她對本杰明說道，同時上前給了他一個擁抱，好像他們是老朋友似的，“我正打算給你介紹我最中意的兩位供應(yīng)商，但他們和往常一樣，總是比我先行一步。”

她轉(zhuǎn)向兩個當(dāng)?shù)厝耍冒层胝Z和他們聊了起來，還不時朝本杰明這邊瞥上幾眼。兩個當(dāng)?shù)厝说哪抗庠谒捅窘苊髦g掃來掃去，表情漸漸放松。矮胖子的手從背后抽了回來，手里空空如也。女人又說了幾句什么，三個人一起笑了起來。

本杰明被徹底搞糊涂了，但他還是決定觀望一下這個陌生女人到底想干什么。剛才飆升的腎上腺素現(xiàn)在已經(jīng)消耗殆盡，他的身體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他并不是一個暴力的人，不由為自己方才的輕率舉動深深感到懊悔。也許最好還是隨它去吧。

女人轉(zhuǎn)過身來，“我向他們解釋說你只不過想試探他們，證明他們不是與當(dāng)局合作來誘捕你的。你的演技十分令人信服，也許演得有點稍稍過頭了。”她一直笑著，雙眼卻緊緊地盯著本杰明。

本杰明決定配合她繼續(xù)演下去，“不能隨便相信陌生人。”

“當(dāng)然了。”她邊說邊回頭看向兩個當(dāng)?shù)厝耍傞_雙手做了一個“你瞧”的手勢。兩人點了點頭，表情越發(fā)放松下來。

她又用安汶語說了一些話，最后一句顯然是個疑問句。兩個當(dāng)?shù)厝藢ν艘谎郏肿诱f：“當(dāng)然可以。但你們必須一起來，那些東西可不在這里。”

他們隨即便轉(zhuǎn)身走出酒吧，中年女人拉著本杰明跟在后面。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本杰明悄聲問道，他把聲音壓低到前面兩個人聽不見的程度，“你到底是誰？”

“我叫莉迪亞。我告訴他們你對化石非常感興趣，所以他倆就要帶我們?nèi)タ匆恍┗Ｄ阋脖仨氋I一些。”

“交易化石也是違法的。”

莉迪亞邊走邊瞟了一眼本杰明，臉上泛起嘲弄的笑容。“化石和鳥兒可不一樣，它們早就死了，他們不會因為你的光顧而殺掉什么東西。我覺得這是目前最好的折中方法。”

“這不是問題的關(guān)鍵。”

“難道你想進當(dāng)?shù)乇O(jiān)獄待幾天嗎？你這么假正經(jīng)，已經(jīng)激怒羅伊和提亞斯了。如果你不跟他們買點兒什么，他們就會報警說你是個走私犯。”

本杰明一時語塞，“那……”

“這就是本地的處事之道。”莉迪亞接口說，“這是你第一次實地考察嗎？”

“過去三年，我每年夏天都在野外工作。”本杰明憤憤不平地說道。

“我猜，你以前只參加過官方批準并資助的考察隊吧……”莉迪亞說，“那和獨立工作很不一樣，不是嗎？”

本杰明沉默無語，這無異于默認了她的猜測。

一行人來到一幢比庫棚好不了多少的小屋前。矮胖子羅伊四下查看了一番，確定沒人后，才打開門上的掛鎖。他推開門，四個人低頭走進屋子。

屋子里悶熱難當(dāng)，一個孤零零的燈泡掛在屋頂?shù)碾娋€上，刺眼的光照亮了整個室內(nèi)。

本杰明四周打量了一下，四面墻都被從地面直到天花板的貨架擋住。貨架上擺滿化石和骨頭，在墻上投下了長長的陰影。還有成捆的長著羽毛的什么東西。

“你想要什么？鳥類化石，靈長類動物，蜥蜴？”羅伊問道。

“鳥類。”本杰明回答。

羅伊走到一個貨架前，拿回一個鞋盒。他打開鞋盒，把里面的東西掏出來給本杰明看，“我們從鎮(zhèn)子西面的山上弄到了這些玩意兒。我可以給你精確的坐標，甚至還有挖掘地點的照片。我知道你們科學(xué)家喜歡這些。”

本杰明對盒里的東西草草一瞥，問出了他唯一關(guān)心的問題：“多少錢？”

羅伊伸出五個手指。

“五百？”

羅伊和提亞斯難以置信地笑著搖了搖頭。鞋盒立刻被放回了貨架上。“你最好認真一點。”羅伊說道，眼睛瞪著莉迪亞。

莉迪亞聳了聳肩，“他只是個卑微的研究生。他要把所有的開銷都報告給教授和撥款委員會。他的預(yù)算沒法隱藏開銷這么大的名目。他只不過需要一些東西，來證明自己在考察途中沒有偷懶，你懂的。但是今后幾年，他可能會變成一個大人物，那時他就會帶著大筆資金回到這里。有些業(yè)務(wù)你們必須耐心地培養(yǎng)。”

羅伊和提亞斯分明有些失望，可他們?nèi)韵氡M力做成這筆生意。羅伊思索了一會兒，走到另一個貨架前，拿回一個棕色紙袋。他把紙袋里的東西都倒在一張小桌上。

本杰明檢查了一下這些骨頭。它們看上去像一個頭蓋骨的彎曲部分和臂骨或腿骨的殘片，可能來自一只猴子或是和其大小相仿的動物。他曾經(jīng)選修過關(guān)于靈長類動物的課程，但他不是這方面的專家。

莉迪亞也走過來看這些骨頭。她拿起其中一塊，舉到燈泡下仔細觀察了一番，然后把它放回桌上，明顯提不起興趣。

“這些就算一千塊吧。”羅伊說。

本杰明剛想再次回絕，再要一些更便宜的東西，莉迪亞卻搶著發(fā)話了，“好了，羅伊，這些甚至都不是化石。它們只不過是骨頭，可能是你從上星期宰殺的什么動物身上弄來的。你想糊弄誰呢？”

羅伊咯咯地笑了起來，“試一下總沒錯吧……”

“這些是你們從哪里弄來的？”莉迪亞問道。

羅伊望著提亞斯，后者用安汶語說了一個很長的故事。他邊說邊做著夸張的手勢，莉迪亞全神貫注地聽著。

“他說了些什么？”本杰明問。

“他說他是在一條死鯊魚的胃中發(fā)現(xiàn)這些骨頭的。”她背朝著羅伊和提亞斯，“也許他還能再優(yōu)惠一點，但是你也必須做出適當(dāng)?shù)淖尣健！?/p>

“五百吧。”羅伊先妥協(xié)了。

莉迪亞看著本杰明，他立即明白這是他能得到的最合算的價格了。雖然這仍舊是一大筆錢，但總比坐牢要強一些。

他無奈地點了點頭。

“你是申請終身教授失敗以后才搬到這里來的？”本杰明問莉迪亞。

“為什么不呢？這里生活開銷很低，我還能幫科學(xué)家同行從當(dāng)?shù)厝四抢锔愕窖芯坎牧稀＿@也還算是在搞科研吧。”

他們回到酒吧。二人喝著已經(jīng)變熱的淡啤酒，莉迪亞繼續(xù)研究本杰明買下的那些骨頭。她說自己曾經(jīng)是一個研究爬行類動物的專家，但是現(xiàn)在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什么都懂一點的萬事通，這樣她才能周旋于西方來的化石收藏者、科學(xué)家、代理商和手里有貨的當(dāng)?shù)厝酥g。

“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是十九世紀了，”本杰明說，“我們不能還表現(xiàn)得像殖民探險家那樣。你這是在慫恿他們違反法律，而這些法律是用來保護印度尼西亞的自然遺產(chǎn)的。”

“法律？你是說那些雅加達的官僚制定出來炫耀權(quán)力的規(guī)定嗎？他們知道這里的人是怎樣謀生的嗎？除了能保存科學(xué)實證之外，我的工作還能幫助這里的窮人，讓他們利用田里挖出來的石頭和抓來果腹的動物賺一些錢。我問心無愧。”

“這些話只不過是你的借口。正是因為你，偷獵者才會為了金錢去獵殺那些瀕臨滅絕的物種。”

“你認為偷獵者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嗎？你應(yīng)該明白，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才是導(dǎo)致這一切的真正元兇。這里的人們不得不將叢林變?yōu)樘锏兀蝗痪褪窃谒麄兊耐恋厣辖ㄔ於燃賱俚兀源藖眇B(yǎng)活更多的人。對于那些即將消失殆盡的物種樣本，偷獵者是幫助我們得到它們的唯一途徑。”

“那么你應(yīng)該采取更負責(zé)任的態(tài)度，去幫助當(dāng)?shù)厝诉M行開發(fā)管理。”

“聽聽你自己說的吧！你算哪根蔥呢？這里的人們需要你來教他們怎樣生活嗎？我們倆到底是誰有‘殖民者’的觀點？”

本杰明還想再爭辯幾句，莉迪亞卻噓了一聲讓他閉嘴，“和我原先猜想的一樣，這些骨頭不是黑冠獼猴的。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動物的骨骼。也許是馬魯古省某種還未被發(fā)現(xiàn)的靈長類動物。”

本杰明不禁有些懷疑，“怎么可能？在鯊魚的胃里或許能發(fā)現(xiàn)鳥類或爬行類的新物種，但是靈長類是怎么跑進去的？”

“怎么不可能呢？在熱帶地區(qū)，許多新物種都是科學(xué)家在餐桌上發(fā)現(xiàn)的。世界上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實在太多了。”

“那好，你想要的話，這些骨頭就歸你了，”本杰明說，“我明天就要離開這里去其他島上了。謝謝你……插手幫我。”

“祝你好運。”莉迪亞說。

本杰明翻身下床，依然覺得腦袋昏昏沉沉。敲門聲很大，而且不依不饒。是警察？羅伊和迪亞斯收了我的錢卻還是去報了警？

幸好站在門口的只是莉迪亞，還沒等邀請，她就推開本杰明，徑自走進了房間。

“又怎么了？”本杰明問道。只穿著內(nèi)衣的他覺得尷尬而無助。

“我拍了那些骨頭的照片，發(fā)給了以前的同事，我想他們或許會比我知道得多一些。結(jié)果今天一早我就收到了答復(fù)。”

“然后呢？”

莉迪亞遞給他一疊紙，“看看吧。”

本杰明翻了一下這些資料：《弗洛里斯人顱容量的新估算》《弗洛里斯人骨骼重建計劃》《原始人類最后生存日期的薈萃分析①》……

資料里還夾雜著一些照片：尚未形成化石的數(shù)萬年前的古老骨骼;類似兒童的小頭蓋骨。

莉迪亞還在喋喋不休，但本杰明只聽清了最后一句，“……我希望你能和我一起去。你的頭腦現(xiàn)在夠清醒嗎？能理解我告訴你的這些事嗎？”

本杰明迫不及待地想要一杯咖啡。他的大腦還沒達到最佳狀態(tài)，思路有些遲鈍。他記起幾年前曾經(jīng)聽說過“弗洛里斯人”，那是一種新發(fā)現(xiàn)的原始人種，大約就生活在一萬兩千年前。媒體則稱他們?yōu)椤盎舯忍厝恕薄Ｋ麄兿衲岚驳绿厝艘粯邮侨祟惖慕H。

他們就生活在如今的印度尼西亞。

“不，這不可能，”本杰明終于明白了，說，“你一定弄錯了。”

“我可能是錯的，”莉迪亞說，“但如果我是對的，難道你想錯過這個千載難逢的發(fā)現(xiàn)嗎？”

“我是研究鳥類的！對于擁有奇幻名字而且已經(jīng)滅絕的原始人類，我又知道些什么呢？”

“那又怎么樣？我的研究課題是爬行動物，然而當(dāng)我申請參加人類學(xué)系舉辦的考察活動時，他們并沒有回絕我，那次考察是去巴西接近那些從未與外界接觸過的部落。實地經(jīng)驗就是實地經(jīng)驗。一個能負重又不會抱怨的人，我總是用得著的。”她評價了本杰明幾句后，接著說道，“就連你性格沖動這一點也有好處，說明你還有一定的冒險精神。”

“你需要一個人可以給你呼來喝去地使喚，因為他是一個不成熟的年輕人。”

莉迪亞笑道：“我更喜歡把這看作是與下一代分享我的智慧。”

“可是我的資金只能用在鳥類研究上。”

“嗯，我知道你們這些研究生在想些什么。我可是過來人。你想想：找到新的鳥類，或者證明仍有原始人類存活在現(xiàn)代，哪個更能幫你得到一份不錯的教學(xué)工作呢？”

本杰明翻了翻白眼，但他并沒有說“不”。

詢問了羅伊和提亞斯之后，莉迪亞和本杰明得知了吞下骨頭的鯊魚被捕捉的確切地點。莉迪亞一直糾纏她的鯊魚專家朋友，直到他們推測出這只鯊魚最可能的遷徙路線。就像追蹤獵物的獵狗一樣，莉迪亞和本杰明出發(fā)去搜尋這些骨頭的來源。

他們每到一處，都向當(dāng)?shù)鼐用翊蚵牥瞬柯涞膫髀劇Ｓ行┤酥皇且幻鎿u頭，一面嘲笑這兩個古怪的科學(xué)家;有些人給他們講了一些長長的、異想天開的故事，結(jié)果都是精心編來騙游客的。

本杰明覺得自己越來越享受和莉迪亞一起，在不同島嶼的叢林中徒步旅行。他知道國內(nèi)的一些教授和同事是不會贊同莉迪亞的研究方法的。只要對自己有利，她就會行賄或撒謊，而且不會良心不安。但本杰明不得不承認，她的方法是行之有效的。

他們換乘各種交通工具，飛機、渡輪，還有租來的快艇。他們逐漸遠離現(xiàn)代生活的便利，踏上的每一個小島都比前一個更加人煙稀少。這整個群島是由一萬八千多個小島組成，是世界上最多樣化的生物圈之一。偏僻遙遠的島嶼中，許多都是從未被探索過的。

終于，在班達海的貝利旺小島上，一個當(dāng)?shù)乩先颂岬搅恕靶“恕钡膫髡f，老人說他們住在北邊一個叢林覆蓋的無名小島上，那里就連海圖上也沒有標識。“他們能發(fā)聲，但不會說話。”

“您說的不會是猴子或鸚鵡之類的吧？”莉迪亞問道。謹慎點兒沒錯，他們已經(jīng)被騙過太多次了。

老人搖了搖頭，明顯不是在開玩笑。他的聲音充滿了敬畏和恐懼，“已經(jīng)很久都沒人去過那里了。”

老人還帶他們看了兩個供奉在神龕洞穴里的頭蓋骨，它們和本杰明買下的那個幾乎一模一樣。

莉迪亞和本杰明屏息凝神地觀看著空地上的舞蹈。

這兩個生物學(xué)家的藏身之處是離空地三百米遠的樹頂上，雖然周圍的雨林里充斥著鳥鳴、蛙跳、蟲蹦、水滴等各種嘈雜聲，不過他們覺得自己還是保持靜默為妙。

他們通過望遠鏡觀察著整個部落。空地上有三十多人圍成一個半圓，他們不成調(diào)地吟唱著什么，還毫無節(jié)奏感地一同敲擊著椰子殼。在這種不成音樂的“音樂”的伴奏下，一個長著毛茸茸白發(fā)的老人正在半圓中間表演著，他上躥下跳，揮舞著手中的石斧，好像在與假想的敵人戰(zhàn)斗。

當(dāng)老人的面龐轉(zhuǎn)向他們時，兩人能清楚地看到他的相貌——前突的下巴，深色且皺起的皮膚，眼眶隆起的眼窩，扁平的鼻子。本杰明不禁想到了介于人類和類人猿的中間物種，盡管他清楚這種想法在學(xué)術(shù)上是錯誤的。

老人繼續(xù)跳著舞，他那柚子大小的腦袋在三英尺高的身體上不停擺動著。

“我有點兒想開瓶香檳。”

“我們回去以后，你肯定能喝個夠。”

突然，一個年輕人用一根頂端裝著石頭的木棍向老人發(fā)起進攻。他意在取老人的性命。

然而那老人實在是經(jīng)驗老到。他躲開了進攻，還一腳把木棍從對手的手里踢掉。接著，他把年輕人摔倒在地。這是一場殘酷的戰(zhàn)斗，他們互相齜著牙，撕扯著對手的耳朵，打得血流滿地。

“他們?yōu)槭裁匆獞?zhàn)斗呢？”本杰明低聲問道。

莉迪亞聳了聳肩。權(quán)力？女人？抑或是更抽象、更人性化的東西：復(fù)仇、正義、道德立場？

從望遠鏡的鏡頭里，莉迪亞和本杰明看見老人狠狠地咬住了年輕人的脖子。兩個生物學(xué)家感到一絲寒意。

本杰明覺得觀察對象的行為很難解釋。或許可以假定他們是“人類”——因為他們看上去確實會進行交流，也會享受親情和友情，還會坐在火堆旁烹調(diào)和發(fā)呆。但他們是怎樣思考、怎樣感知的呢？本杰明想知道。跟我們一樣嗎？

如果假定他們不是“人類”，似乎也能成立：他們交流時的發(fā)音極為簡單，社會交往中存在著森嚴的等級制度，他們會在正午的酷熱中靜止不動以保存能量。此外，他們會互相梳理毛發(fā)，但使用的原始工具并不比類人猿的先進多少。

我看到的真是他們？本杰明感到困惑，抑或只是在他們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

很明顯，他們并沒有人類那么聰明。他們不同，是異類。本杰明想象著自己和莉迪亞拍攝的影片在電視上播放的情形。

“你打算什么時候和他們進行第一次接觸呢？”本杰明問道。

他已經(jīng)在幻想自己帶著這個偉大的發(fā)現(xiàn)回到家鄉(xiāng)，并且受到了英雄般的歡迎。梅爾教授肯定會變得客氣一點，因為自己如今可是撥款委員會面前的紅人了。

“我們還沒有準備好。”莉迪亞說道，“這可不容易，我們總不能直接走過去說‘我們懷著和平而來吧？’”

“那還有些什么問題呢？”

“首先，我們倆身上攜帶著數(shù)百萬個弗洛里斯人從沒遇到過的病菌。如果和我們近距離接觸，他們很有可能會受到感染。”

本杰明冷靜了下來。歷史上那些第一次接觸事件中，比起燒殺搶掠，傳染病造成的死亡要多得多。“還有呢？”

“我敢斷定，他們見到我們后的第一反應(yīng)肯定是敵視的。我們要準備好保護自己。不過，這不能怪他們，試想一下，如果你看到兩個長相奇特的巨人踏進你家后院，你會做何反應(yīng)？”

本杰明勉強點了點頭，“你不是說過，你曾在亞馬孫地區(qū)考察過從未與外界接觸的部落嗎？當(dāng)時你們是怎么解決這些問題的？”

起初莉迪亞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但在本杰明的一再追問之下，她終于開了口，“為了解決這個問題，教授籌劃了好幾年。他設(shè)計了一套消毒方法，想出了一些可以不使用語言的交流方式，還研發(fā)了非致命的武器——用來在不傷害他們的前提下保護自己。我參與考察的那個夏天本該是整個計劃的關(guān)鍵時期，我們終于把一切都落實到位了。但是，所有的努力最后都徒勞無功。”

“發(fā)生了什么事？”

“為了籌措資金，教授不得不做了相當(dāng)多的宣傳。幾家野心勃勃的巴西旅游公司聽說了這個計劃，就決定開發(fā)探險旅游路線，讓那些富有的歐美游客進入?yún)擦郑ズ瓦@個部落進行他們自己的第一次接觸。”

“哦……”本杰明試著想象當(dāng)時的混亂情況。

“是的，最后探險變成了馬戲表演。那些旅游公司讓新聞直升機在空中拍攝部落成員向攝像機投擲長矛的鏡頭。有幾個游客受了傷，然后向?qū)兙桶纬隽藰尅淮蠖淹饨豢棺h和互相指責(zé)接踵而來。教授畢生的事業(yè)就這么毀了。”

本杰明注意到，莉迪亞并沒有提及那個部落之后的遭遇。

“或許……”本杰明隔著野營燈盯住莉迪亞——燈光被遮擋起來，從遠處是看不見的。“我們回去以后不該提這件事。”

“你是說在文章發(fā)表之前要保密嗎？”

“不是，”本杰明說，“我們能不能……永遠都不提這件事？”

“你在說些什么呢？這是本世紀最偉大的發(fā)現(xiàn)！活生生的化石！這些人將成為人類進化的絕佳范例，他們將成為最暢銷的圖書、紀錄片和電影！”

“你能確定他們會被看待成‘人類’嗎？‘小矮人’可不算人類。這才是關(guān)鍵所在。探險旅游業(yè)將會入侵這里，隨之而來的，還有獵人和偷獵者。”

“他們會受到保護的。在學(xué)術(shù)上，他們可是無價之寶。”

“那么他們就會被從自己家里帶走，會被圈養(yǎng)在實驗室里。那不是他們應(yīng)該過的生活。”本杰明停頓了一下，煩躁地擺弄著一段繩子，“但我認為他們確實是人類，只不過他們和我們有一點點不同。”

“信不信由你。”莉迪亞說，“我關(guān)心的并不是財富或聲譽，我有更簡單的辦法來獲得名利。此時此地我和你在一起，是因為我們都是科學(xué)家。我們癡迷于發(fā)現(xiàn)新事物，但我們并非萬惡之源。”

“不管怎樣，當(dāng)我們的世界得知了他們的存在，他們的世界便會就此消失。他們和我們的血脈如此接近，卻又如此不同，我們絕不可能和這樣一個物種和平共處。現(xiàn)代人類所到之處，原始物種都滅絕了。”

莉迪亞瞇起眼睛，盯著本杰明，但她的語調(diào)還是竭力保持著平靜，“我很清楚人類用科學(xué)的名義來為野蠻的行為辯護時，他們的嘴臉能丑惡到什么程度。我的曾祖父曾經(jīng)是澳洲土著居民智商調(diào)查的研究對象之一，他的整個民族都被宣判為劣等人類……可現(xiàn)在出于害怕而掩蓋如此重要的發(fā)現(xiàn)肯定是不對的。”

本杰明長吁一口氣，搖了搖頭。他凝視著這片弗洛里斯人藏身其中的叢林，說道：“這次的情況會更糟。我們和他們不屬于同一個物種，這樣的話，把他們當(dāng)作劣等物種來對待就不存在道德方面的禁錮了。這不是害怕，掩蓋這發(fā)現(xiàn)是我們必須負擔(dān)的責(zé)任。”

“你這是在鼓勵無知。你認為負責(zé)任就是把他們留在這里，假裝他們不存在嗎？我知道你對不打擾‘當(dāng)?shù)厝恕嬗欣寺幕孟耄悄銘{什么認為自己能替他們做主呢？整個世界都處在變化之中。遲早有一天，人類的污染物和傳染病會隨著漂浮的垃圾或遷徙的鳥類來到這里。又或者，海平面會升高，淹沒他們的家鄉(xiāng)。在地球上，沒有哪里能夠逃脫人類的影響。我們手里有解決問題的方法，你卻想眼睜睜看著他們因為這些問題而死去？你不覺得自己的提議太自以為是了嗎？”

本杰明無助地看了一下四周，不知道這茂密的叢林究竟是無辜的還是殘酷的，但他知道這兩個形容詞都不夠準確。

有沒有辦法能確保弗洛里斯人被看作是人類呢？

本杰明決意要找到一個明確的證據(jù)。

他四下搜尋，找到了弗洛里斯人丟棄的工具：一些制作粗糙的石器，手握的地方還經(jīng)過打磨。這些石器沒有裝飾性的雕刻或花紋。

本杰明通過望遠鏡仔細觀察了他們的服裝：頭上的遮陽物是用帶葉子的樹枝編成的，披在肩上的獸皮可能是用來防止扛食物和工具時擦傷皮膚的。他們所有的服裝都極具實用性。

本杰明還觀察了他們的火坑。圓形的火坑是用光禿禿的石頭圍成的欄圈。他想起了他們那不像樣的舞蹈和不成調(diào)的音樂，“那僅僅是興奮時的表現(xiàn)，還是為了賞心悅目而有意為之的呢？”

本杰明找不到任何稱得上“藝術(shù)”的東西，也找不到任何確鑿的證據(jù)。

透過重重迷霧，兩名生物學(xué)家望見部落的人們在海邊擠成一團。

他們把年輕人的遺體安放在一張木筏上，然后把它推入水中。毫無生氣的尸體半藏在樹枝編成的窩里，顯得更加瘦小和脆弱。

老人佇立岸邊，望著木筏在浪間忽浮忽沉，直到洋流控制了木筏，把它拖進大洋的深處。老人的背后，部落的其他成員靜立著，像石像一般默默注視著這場海葬。

忽地，一個女人癱倒在地，號啕大哭起來。涕淚橫流的她用雙臂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身體，不停地前后搖擺。

老人轉(zhuǎn)過身來，走到她的面前，然后雙膝跪地，將臉貼在地面上。

莉迪亞和本杰明沉默無語。兩人同時放下望遠鏡，把臉轉(zhuǎn)了過去。這一刻是那么的神圣，它比特洛伊戰(zhàn)爭更為古老，卻又比早晨雷雨留下的水坑更為年輕。

撤離他們在島上營建的營地不需要多長時間。他們之前就特別留意，盡量少留痕跡。

就在他們把物資裝上船的時候，莉迪亞突如其來地說：“那年夏天，我參與考察的那個亞馬孫部落里有個男人被殺掉了。那些旅游公司用樹頂攝像機拍下了葬禮，然后讓評論員在慢鏡頭里詳盡分析了整個過程，還在電視上逐幀地放映。后來有人決定把尸體挖出來賣給科學(xué)家。我從來沒覺得這么惡心過。”

本杰明點了點頭。這時已經(jīng)不需要再說什么了。他明白這是莉迪亞在表達“也許你是對的”。

他們細查了整個營地，撿起了垃圾、加工食品還有任何可能影響島上居民的東西。

“可你知道這只不過是暫時的。”莉迪亞說道。她坐在船上，手扶著船舵，“人們一直在尋找未被開發(fā)的海灘，用來建造新的度假勝地。弗洛里斯人不可能永遠這么藏著。”

本杰明喘著氣，將船推離岸邊，海水漫過了他的膝蓋。“不會永遠這么下去的。過幾年我們還會回來觀察他們的情況。”

“我們會回來？”莉迪亞抬了一下眉毛，“你指望在幾年后找到點兒什么呢？”

“一些跡象。”本杰明跳進船里。他指著岸邊的一小堆東西，就在離海岸線不遠的地方。

這堆東西里有他前不久在雅加達拍攝的照片：摩天大樓和街頭小販;夜里閃耀的燈光和白天多姿多彩的城市;不同種族和不同信仰的一千萬居民匯聚在這個塵世間的大都會里。他還留下了望遠鏡和瑞士軍刀，以及一些紐扣、硬幣和一套不銹鋼餐具。他精心挑選了可以用野外工具箱里的器物消毒的東西。

在這堆東西的頂端，他留下了素描本。里面有一張手繪的小島地圖和許多關(guān)于弗洛里斯人的素描。他算不上藝術(shù)家，但是他盡力捕捉了感受到的東西——老人頗具動感的舞蹈動作;戰(zhàn)斗中的力量和爆發(fā)力;兩個朋友在對話時流露出的平凡友情;在難以言狀的悲劇面前表現(xiàn)出的撕心裂肺的痛苦。

“為什么這么做？”

“這些是來自外面世界的啟示。也許他們會從中得到啟發(fā)，從而離開家鄉(xiāng)，去探索地平線以外的世界;也許他們會發(fā)明新的工具和新的方法……不管怎樣，當(dāng)他們最終見到我們時，他們一定會比現(xiàn)在更有所準備。”

本杰明還有一個隱秘的愿望沒有吐露出來。他希望弗洛里斯人能夠在自己的示范下，開始對藝術(shù)發(fā)生興趣。一旦弗洛里斯人能創(chuàng)作屬于自己的藝術(shù)作品，就很難否認他們的人類地位了。

“但他們也可能在這些東西的基礎(chǔ)上形成一種宗教，或是為了爭奪這些東西而開戰(zhàn)。你不能預(yù)言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本杰明。”

“或許不能，”他承認，“但是與外界接觸與否不能只由我們單方面決定。你說得對，為他們做決定確實是自以為是的行為。我留下這些東西，至少是為了讓他們能自己決定，是否要來尋找我們。”

“如果我們回來，發(fā)現(xiàn)他們對你的禮物并不感興趣呢？”

“那我們就尊重他們不想做接觸的決定。”

兩人感受著洋流把小船拖得離島越來越遠。本杰明從背包里拿出羅伊賣給他的頭蓋骨碎片，畢恭畢敬地把它們放進海里。兩人默哀了片刻。

莉迪亞長出了一口氣，“我想知道以前有多少人做過和我們一樣的事。我們常常贊美發(fā)現(xiàn)者，可也許那些‘不發(fā)現(xiàn)者’才更值得我們尊敬。”

“不能僅僅因為我們覺得故事有某種不可避免的結(jié)局，我們就一定給它那樣的結(jié)局。我們還是有選擇的。”本杰明回望著小島，而洋流正推動小船加速遠離。現(xiàn)在他看清了，這片叢林既不是伊甸園，也不是暗無天日之地。“現(xiàn)在，他們也能選擇了。”

【責(zé)任編輯：敬雁飛】

①印度尼西亞的一個省，位于馬魯古群島南部，首府是安汶。

②又稱東印度群島，是公元十五世紀前后歐洲國家對東南亞生產(chǎn)香料的島嶼的泛稱。

③當(dāng)?shù)鼗旌戏窖裕@種語言屬于印度尼西亞語族，夾雜了許多詞根隸屬于葡萄牙語和荷蘭語的外來詞匯。

④高度專門化的需求市場。

⑤指在國外旅行時，行為令當(dāng)?shù)厝朔锤械拿绹恕?/p>

①?一種對不同研究結(jié)果進行收集、合并及統(tǒng)計的分析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