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莉
漫長的冬日過后,令人窒息的霧霾過后,期待中的春天終于來了。不知不覺中,幾縷春風已經吹開了枝頭的綠意,吹來了遍地的花香,又是一個春暖花開的好時節。
恰是在這樣情無聲息的四季變換中,時光的塵埃早已落滿全身。但總有一些珍貴的記憶,宛如美麗的焰火閃著光,把那些消失在歲月深處的往事照亮復原,清晰地閃現在我的面前。就像是人生路上一盞盞被點亮的心燈,在生命中一些無助和無望的時刻,驅走內心的孤寂和黑暗,讓我對那些美好的日子,永遠深懷敬畏和愛戀。
我的故鄉在冀中平原南部的廣宗縣,父親是山東人,十九歲離開山東老家獨闖天涯,孤身一人來到廣宗工作,和我的母親在這里相遇相愛,給了我一個溫暖可愛的家。我的兄弟姐妹就像這個大家庭中的小鳥,在父母這兩棵枝繁葉茂的大樹上快樂地成長。
廣宗縣地處古黃河、漳河的沖積平原上,土地并不肥沃,沙地和鹽堿地居多。但據史料記載,這個古老的小城,在商代因有河澤之利,水草豐美,盤庚在此建有離宮別館。商紂王更是在這里修建園林,筑成沙丘臺,史稱中國第一座皇家園林。而中國的第一位皇帝秦始皇力求長生不老藥,五次東巡,路過此地,最終病逝于沙丘平臺,靈柩曾停放在廣宗的縣衙大堂。
廣宗的縣衙,曾是一個非常完整的建筑群,衙門口曾經矗立著巨大的牌坊和鼓樓。只是年久失修都已倒塌,只剩下高高隆起的磚瓦土堆,成了孩子們爬上爬下的玩樂之地。從衙門口到大堂之間是一個非常開闊的院子,右側是一座自古有之的監獄,后來成為有武警駐守的看守所,整天大門緊閉,我對這個地方從來都是充滿恐懼感。
大堂之后有二堂,也是座古建筑,大概是當年縣太爺居住休閑之地吧。二堂之后又是一排又一排的建筑,當然有的是新建的房子。這座充滿了傳奇色彩的縣衙大堂,歷經朝代的更迭,歲月的滄桑,在一年又一年風雨的侵蝕之下,像是一位垂暮的老人,在風中苦苦支撐。 盡管如此,那高高在上的恢宏氣勢,青磚碧瓦,飛檐斗拱,依然能呈現出當年的威嚴。
我對這座建筑太熟悉了,少年時代我母親的工作單位,就在大堂后邊的院子里,那是我經常去玩的地方。大堂和二堂的中間有一棵柏樹,非常高大粗壯,樹干有一個自然的彎曲度,很適合我攀爬上去。只是母親千叮嚀萬囑咐,不許亂動那里的東西,說這院子里的東西珍貴著呢,是文物,要我多加小心。
我太喜歡那個地方了,偌大的院子里,總有一些古色古香的地方,可以滿足我的好奇心。一只躲在古樹下的蝸牛,都比外面見到的體態碩大豐滿,兩只細細的觸角,總是懶得伸出來,它更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做著千年古夢??吹轿伵?偸浅了?,就把蝸牛硬硬的殼子放在手心里,另一手不斷地捶打著手腕,渴望搖醒蝸牛的美夢。有時候,蝸牛在不斷的振動中,兩個細細的觸角,真的會伸出來,就連軟軟的身體也會爬出來,想必也想看看外面的世界,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
在我的印象中,這座大堂的門永遠是關著的。我從來沒有走進去過,這讓我對大堂里面是個什么情境,更是充滿猜測。我想知道當年縣太爺審案判案的地方是否依舊,那些戲曲舞臺上見到的判罪論刑的木板子,是否還有。有時候按捺不住那份好奇,會隔著兩扇緊閉的門縫,朝大堂里張望,心卻在不??裉鋵嵤桥驴匆娎镞呎嬗惺裁瓷衩氐臇|西,驚了我的靈魂。
一個安靜的中午,母親在她辦公室里邊的屋子里休息,我不想躺下睡覺,就獨自在母親的辦公室里想著各種辦法玩。很快就找到一件有趣的事情,將雙腳蹬在通往套間的那扇門上,拉住門的把手,轉過來悠過去,做起了自己的秋千之夢。
然而好夢不長,正在我悠然自得之時,那扇門下面的檔板不堪重負被我踩掉了,我一下子跌坐到地面上,頓時驚慌失措。我這不是弄壞了“文物”嗎,母親對我說過的話,如一聲聲的炸雷響徹在我的腦海。我趕緊爬起來,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想把那塊門框按上去,可是無論我怎樣努力,都沒能把木板復原。我深感事態嚴重,又怕驚醒了母親,最終決定扛起那塊門框,倉惶中逃離了母親的辦公室。
當我從那座古老的大堂邊上走出來的時候,肩上扛著那塊門框。門框上剝落的油漆,有些扎手,但更像扎在我的心上,我的心情忐忑復雜,四顧茫然。站在這座威嚴的大堂前,感到自己是如此地無助而孤單。
我站著猶豫了一會兒,最終決定了我的行走方向,去外婆家。大堂右側的操場上,有兩個籃球架子,我的哥哥正在那里打籃球,看我的肩上扛著一截木頭,他有幾分詫異。正想跑過來問我,還未開口說話,就又被場上的伙伴們招呼著去三步跨籃了,那姿勢還真有幾分灑脫??粗绺缢麄冊陂_心地傳球投籃搶籃板,我的心情就更加沮喪,不知道該怎樣處理這塊門板。
正午時分,在陽光暖暖地照耀下,耳邊有一陣風吹過,我聽見了身后那座大堂的屋脊之上,發出了若隱若現的風鈴聲。是這悠揚悅耳的風鈴聲,稍稍平復了我慌張的情緒,我邁開腳步,向我的外婆家走去。把那塊門框丟落在外婆的院子里,忘記了我當時對外婆說了什么,就又迅速溜出了門去。
我的母親一覺醒來,發現孩子不見了,門也壞了,就連門上掉下來的門框也不見了蹤影。連忙起身追了出來。哥哥依然在那里打籃球,母親問哥哥,哥哥說見我扛了一根木頭不知去了哪里。母親猜到了我的去向,在外婆家的院子里找到了那根門框,很快就找人把門修好了。
這一切,我并不知道,日落黃昏,天就要黑了,心里雖然充滿恐懼,但我不敢回家,就困頓地躲在一棵柳樹下。極度的自責,讓我感到五官都走了樣。正在焦急中四處尋找我的母親,在河邊找到我的時候,我看見母親的眼里只有驚喜沒有責備。她說門壞了可以修好,那扇門并不是文物孩子不要擔心。在蒼茫的暮色中,我一下子如釋重負眼里卻淌著淚水。母親綿柔的手緊緊牽著我走在回家的路上,是母親的寬慰和慈愛,讓一個自以為犯了嚴重錯誤的孩子,那顆忐忑不安的心重新歸于寧靜。
這件事之后,母親決定在我家的院子里為我搭一個秋千。至今記得那副秋千的模樣,只有一塊小小的木板,兩根粗粗的麻繩,拴在那棵老棗樹的枝杈之間。就在這個非常簡陋的秋千上,在可以雙腳離開地面蕩來蕩去的那一刻,我的心里盛滿了開心和快樂。我看見站在樹下的母親,臉上洋溢著滿足的微笑,一定是孩子的笑顏,使母親內心充滿溫暖與芬芳。
棗樹的枝杈間透過來的陽光,照在嫩綠的葉子上,橢圓形的棗樹葉子,閃著質感的光芒,香甜的棗花無聲地灑落在母親的身上。微笑中的母親看上去很年輕很美,濃密的齊耳短發,被兩只最原始的小黑發夾整齊地別在耳后,滿是笑意的眼眸里閃爍著柔情,這是一個棗花盛開的春天,淡淡的花香,在母親的舉手投足間涓涓流淌。
依然是那個春季的一天,姐姐忽然從外地回來了,那時候她十六歲,是個剛剛長大的孩子。離開家外出工作的日子,或許對她來說太過漫長,其實她離開家、離開母親不過兩個月的時光。進了家門,她就四處張望,急切地尋找著母親的身影,一聲一聲地呼喚,渴望母親能夠馬上出現在她的面前。然而她沒能如愿,母親沒有在家下鄉了。
姐姐轉過頭問我,母親去哪里下鄉了?我們要去鄉下找她,我想娘了。于是,姐姐騎上家里的自行車,讓我坐在車的后座上,沿著出城的路,快速地向前奔去。
我清楚地記得,母親下鄉的地方,叫葫蘆村。離縣城大概七八里路,是一些顛簸的土路,坐在自行車的后座上,其實是很難受的。但行走在見母親的路上,感覺卻是那樣美。我的眼睛不斷被田野上各種各樣的事物吸引,青青的麥田被風一吹,一波又一波的綠浪不斷地翻卷著,非常地有節奏有層次。一片片的油菜花,開得正艷,金黃金黃的,在風的吹撫下閃著迷人的色彩,陽光和油菜花香,像潮水一樣彌散過來,洗涮著我的每一寸肌膚,周身都是香甜的味道。即將見到母親的興奮,讓我對一切都充滿新奇向往。
一條蜿蜒的土路,把我和姐姐引入這個村莊,在不斷的左轉右拐中,終于在一座場院里看見了母親。母親第一眼看見我們姐妹倆時,先是一個愣神,緊接著伸開她的懷抱,左一個右一個把我們倆摟在她的懷里,母親的懷抱好溫暖,母親的氣息好迷人,那是我永遠都難以忘記的場景。
那是一個物質匱乏的年代,那是一些簡單而平凡的日子,那又是多么幸福的時光。
每個黃昏和白晝,只要看得見母親的身影,心就是踏實的,在我的眼里那是最美的身影。只要聽得見母親的聲音,心就是幸福的,在我的耳畔那是最暖的聲音。
在夜色迷離饑腸轆轆中,回到那個安靜平實的家,家中的燈會亮著,桔黃色的燈光輝映下,飯桌上,會有熱氣騰騰的飯菜,雖然簡單,但一粥一飯一盤一碗,都像盛開的親情之花。圍坐在桌子旁,我的父母姊妹我的親人,在無限的歡顏中,享受著這份親情的盛宴。是我的父母雙親我的家,讓我在那樣一個缺吃少穿的年代,覺得生活是如此開心和美好。
然而人生短暫,生命之旅在不住地前行,那些曾經的幸福,也在不知不覺中漸漸遠去。那些曾經陪伴在我左右的親人,先是姐姐早逝,外婆離去。與我相依相伴幾十年的母親,也生生地從我的生命中消失,只留下一襲虛幻的背影,讓那一聲喊了一輩子的娘,如今卻只能和著淚水哽咽在喉,早已無處開口。
而我只能在喧囂塵世的疼痛與磨難中不斷回眸,回望那些在小城度過的純粹而美麗的歲月,憶念那些感人肺腑的至愛親情,一顆流離失所的心,方能獲得安寧。
此刻,又是一個春天的午后,窗外正飄著鵝毛大雪,四月的意外飛雪,無情地灑落在剛剛萌發綠意的枝頭。世事無常歲月匆匆,就讓我們在人生的路上,用心去疼父母愛孩子珍惜親情,享受屬于我們的一場又一場的親情盛宴。那些盛開的親情之花,可以一生一世溫暖滋養我們的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