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明
(作者系南京市建鄴區法院研究室主任,法學博士)
2013年3月,南京市委辦公廳轉發《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關于開展“邀請十萬群眾進法院”活動的實施意見》的通知。意見明確規定,2013年,南京市兩級法院將邀請10萬名以上的群眾走進法院旁聽庭審,且全年旁聽案件不少于1萬件。“十萬群眾進法院”活動的開展,既是法院主動開門司法、司法公開的舉措,也是貫徹中央開展群眾路線主題教育實踐活動的重要舉措,因而具有豐富的社會內涵和法治價值。
司法作為實現社會正義的最后一道防線,必須具備公開性與透明性。按照英國的法諺來說就是:“正義不僅要得到實現,而且還應該以人們看得見的方式實現。”而“十萬群眾進法院”活動就是以看得見的方式實現正義的具體舉措。該活動的意義及價值體現在五個方面:
有利于民眾對國家司法的監督。“十萬群眾進法院”活動不僅保障了民眾對司法的監督權利,更是對司法公開的落實。司法公開作為一種憲法性原則被國際公約認可。司法公開也是人權的基本需求。司法公開在滿足人類的安全、尊重和自我實現的需要方面功能和效果都很突出,它打破了國家機關的信息壟斷權,消除信息不對稱,已經成為民主社會的基本人權要求。司法公開在滿足民眾基本需求的同時,也為民眾對訴訟過程實施監督提供了可能。“陽光是最好的防腐劑”,通過司法公開,如果公正的規則沒有得到公正的適用,那么公眾的壓力通常能夠糾正這種非正義。
有利于增強民眾的法治意識。通過司法公開尤其是審判公開,能夠培養旁聽民眾的法制觀念,提高他們的法治意識。因為公開審判對當事人和公眾有提示、感染和教育作用,特別是對于直接參與旁聽的普通民眾而言,通過旁聽,他們能夠了解控辯雙方的爭辯焦點、質證過程及與案件相關的法律條文,使他們增強法律意識和守法觀念。另外,公開審判將司法的理性做了最廣泛的傳播,它不僅傳播法律知識,講述社會教訓,更重要的是它能弘揚一種論證說理的、平等公開的以及合理裁判的社會理性,培養人們的民主與法制意識。
有利于保障媒體監督和報道自由。新聞媒體監督和報道自由是促進司法公正的重要手段。媒體的報道可以幫助公眾監督司法制度、司法程序。當新聞自由與司法獨立發生沖突時,很多國家傾向于對新聞自由進行保護。通過這次活動,確實為媒體監督報道案件提供了很多便利,媒體人員持有效證件就可以旁聽案件審判并進行報道,改變了法院“門難進、臉難看”的傳統印象。
有利于提升司法形象和社會滿意度。“十萬群眾進法院”活動的開展,讓民眾能夠真切地感受司法現狀,回應了群眾對司法的關切,體現了黨的群眾路線,也順應了黨的群眾路線教育主題實踐活動的要求。因此,南京市兩級法院的這種做法有利于提升司法形象和民眾對司法的滿意度,尤其是法院系統每年的工作報告都要接受人大代表、政協委員的評議,南京每年都要開展行風評議活動,“十萬群眾進法院”活動無疑為法院工作增色不少。
有利于化解涉訴矛盾。“十萬群眾進法院”活動對司法公開產生倒逼效應,不僅客觀上有利于實現公平正義,而且通過讓民眾直觀地體會到法庭的莊嚴、判決的公正和法官的廉潔,真切地感受到司法機關在打擊犯罪、促進發展、維護秩序、保障民生等方面所做的大量工作,從程序上和制度上為當事人及受眾認同判決結果構筑了堅實的心理基礎。同時,通過與旁聽人員座談、交流、溝通,通過民眾參與司法,促進了公眾法律信仰的形成,從而增強了法院化解糾紛的權威性和說服力。
“十萬群眾進法院”活動需要進一步提升實質內容。首先,該項活動是法院主動發起并邀請的,雖然邀請的人員范圍廣、數量多,但有一定的特定性,在監督“力度”上會打折扣。再者,邀請人員旁聽及評議庭審,事先進行了“規劃”和選定,而不是由旁聽人員或受邀對象隨機選定,影響了民眾選擇權及知情權的行使。公開邀請旁聽的案件法院多選擇優秀的法官開庭審判有代表性的案件,這種庭審不能反映出法院普通或正常的審判水平,而是較高水平的審判,不具有普遍性。其次,“十萬群眾進法院”數量上的要求較高,使一些法院滿足于完成旁聽人員數量上的要求,旁聽人員因被邀請,有抓差嫌疑,也難以提出有針對性的意見建議,從而影響了該項活動開展的效果。再次,“十萬群眾進法院”活動,作為一種司法公開舉措,事實上只是公開了原本就應公開的司法信息,沒有技術改進,而是落實長期虛置的法律規定,法院在公開過程中關注的仍然是審判信息公開,對于審判管理工作以及與審判工作相關的審務信息基本上還處于社會公眾雖有知情權但實際上無從知曉的秘密狀態。即使公開庭審,也仍存在庭審對心證公開不夠、裁判說理不足、庭審信息公開不及時、庭審走形式、當庭宣判案件較少等問題。因而,該項活動應在進一步提升實質內容上多做文章。

“十萬群眾進法院”活動的功利性可能對司法獨立有所影響。因為“十萬群眾進法院”活動是法院主動邀請并積極開展的,不能排除個別的功利主義心態。推進該項活動有追求社會評價和政治評價的動因,雖然在當代中國是需要的,但有可能對司法提高其獨立性有一定的影響。美國法學家亨利·盧米斯曾指出,在法官做出判決的瞬間,被別的觀點,或者被任何形式的外部權勢或壓力所控制或影響,法官就不復存在了。司法獨立性的強弱與其遵從法律的精神及原則的能力成正比。國家設立法庭的目的也是為了創造一個與社會保持適度距離的隔離空間,使法官能夠排除各種公共權力、社會勢力、社情民意對法官的不當干擾與影響。
“十萬群眾進法院”活動作為司法公開的抓手,有其必要性。但是我們應當思考,究竟該如何推進司法公開,才能贏得司法公信?應當如何做好司法公開工作才能利于樹立司法權威?筆者認為司法公開應走“四化”之路,即常態化、全面化、徹底化、內涵化,并在司法公開的策略上,應當變“請”為“迎”,變主動邀請為隨時準備,實現司法公開從請進來到迎進來的嬗變。
司法公開應常態化而不是應景式。司法公開的常態化,是指法院按照司法公開的法律及政策規定,在日常工作中及時公開立案、庭審、執行、聽證、裁判文書、審務等情況,不管是否邀請人大代表或社會團體聽庭及評議,法院都應將司法公開工作做到位、堅持住,做好隨時接受監督的準備,將司法公開的觀念內化于心、外化于形。使民眾隨時可以旁聽庭審,也可以在互聯網上查詢司法公開的各類信息。筆者不贊成頻繁或主動邀請各類人員來旁聽庭審。根據筆者掌握的資料,在世界各國,司法機關主動邀請別人旁聽的案件不多,都是司法機關認真做好司法公開工作,歡迎民眾及媒體旁聽及監督司法。司法機關對監督者采取的是“歡迎有度、監督有序、隨時公開”的立場,既保持了司法的克制與容忍,又不排斥監督與批評,這種做法值得我們借鑒。因此,應景式的司法公開應當向制度化的司法公開邁進,向司法公開的信息化邁進,從而真正實現司法公開的便利化。只有常態化的司法公開才利于培育司法的公共理性,使司法取信于民。因為司法的公共理性受制于社會的民主程度、公民的公共精神和法律的公共理性。而在中國,這三者均不夠成熟,尤其是立法的公共理性值得反思。通過司法公開常態化帶動公民司法公共理性的認同,起到修繕法律漏洞、填補法律公共理性不足、激發社會公共理性的作用。
司法公開應全面化而不是選擇式。司法公開的全面化,就是要把司法公開的內容全面化、細致化、具體化,而不是只選擇對法院形象“有利”的公開,不放心的不公開,從而使一些法院和法官抱有僥幸心理,企圖將工作蒙混過關。尤其是在庭審公開、裁判文書公開、法院網站信息公開、落實公民及媒體自由旁聽環節上問題比較明顯。如僅僅做到法庭審理過程的公開和裁判結論的公開,是遠不足以遏制司法不公現象的。因為審理過程的公開僅僅使公眾了解到控辯雙方爭議的展開、證據的提出、雙方的辯論等具體環節;而裁判結論的公開也僅使公眾獲知法院最后解決爭端的意見,往往缺少一個中間環節——裁判結論賴以成立的理由和根據的公開。因此,應強化裁判認證的過程公開。對媒體旁聽上,很多法院害怕媒體旁聽,審理民事案件的法官尤其擔心媒體旁聽,往往以當事人拒絕媒體旁聽為由不讓媒體旁聽,而不是因法律的特別規定不允許旁聽,這在實踐中是有害的,在理論上是不成立的。法官要轉變觀念,將司法公開不僅當作法院的責任和義務,更要當作當事人的訴訟權利。當然司法公開的同步錄音、錄像、互聯網建設等方面需要科技、資金方面的大力支持和及時投入(尤其在中西部地區),使司法公開不能停留在口頭和文件上,更不能局限在階段性的司法活動上。
司法公開應內涵與外延并重。所謂司法公開的內涵,指司法公開的內容及深度,而司法公開的外延,則是指司法公開的層次和廣度。從當代中國來看,司法公開無論是廣度和深度上都不夠,在內涵與外延上都存在欠缺。提升司法公開的內涵,要從提高法官的司法能力及水平入手,“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打鐵還須自身硬。而擴大司法公開的外延,就要提高司法公開的交涉性,實現司法公開與社會、學者、專家的交流互動。司法的交涉性既是司法程序的要求,也是尋求司法公共理性的舉措。哈貝馬斯從商談倫理學的立場,聚焦于理性的公共運用程序,認為公共理性需要通過自主的公民在公共領域的商談過程來實現。從公開模式看,在實踐中,普遍存在司法公開的單向性問題,很多法院在司法公開過程中及開展“十萬群眾進法院”活動中,僅僅滿足于將審理過程、裁判結果等司法信息一“傳”了之,忽視了司法公開的后續工作,法院缺乏對司法公開情況的有效反饋機制,導致司法公開本身應具有的交涉功能得不到及時有效的發揮。擴大司法公開的外延,可以從陪審制度改革上做文章,選擇熟悉社情民意的人作為陪審員參與庭審,尤其是疑難、復雜、影響力強的案件的庭審,使法院與社會在審判的互動中實現理性的交涉,從而得到更多的社會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