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嘉佳
(一)
1997年,王慧坐我前排,格子襯衣齊耳短發。
有天她告訴我,暗戀一個男生。我問是誰,她說你猜。
文科班一共18個男生,我連猜17次都不對。只能是我了!這下我心跳劇烈,雖然她一副村姑模樣,可是青春中的表白總叫人心旌蕩漾。這時候她扭捏半天,說,是隔壁班的袁鑫。
香港回歸的橫幅掛在校園大門。7月1日舉辦“祖國我回來了”演講大賽,我跟王慧都參加。四十多名選手濟濟一堂,在階梯教室做戰前動員,學生會主席袁鑫進來給我們訓話。
他走過王慧身邊,皺著眉頭說:慧子,要參加演講比賽,你注意點形象。慧子一呆,難過地說:我已經很注意了啊。
她只有那么幾件格子襯衣,注意的極限就是洗得很干凈。后來我知道她洗衣服更勤快了,每件都洗到發白。
袁鑫和一個馬尾辮女生聊得十分開心,從中國近代史聊起,一直聊到改革開放。最后袁鑫對馬尾辮說:加油,你一定拿冠軍。
慧子咬著筆桿,恨恨對我說:你要是嬴了她,我替你按摩。我大為振奮,要求她簽字畫押,貼在班級黑板報。
當天通讀中國近代史,一直研究到改革開放,次日精神抖擻奔赴會場,大敗馬尾辮。
晚自習解散的時候,在全班“勝之不武”的嘆息聲中,我得意地趴在講臺上,等待按摩。
王慧抿緊嘴唇,開始幫我捏肩膀。我快挺不住的剎那,慧子小聲問我:陳末,你說我留馬尾辮,袁鑫會覺得我好看嗎?
我不知道,難道一個人好不好看,不是由自己決定的嗎?
1998年,慧子的短發變成了馬尾辮。
慧子唯一讓我欽佩的地方,是她的毅力。
她的成績不好,每天試題做得額頭冒煙,依舊不見起色。可她是我見過最有堅持精神的女生,能從早到晚刷題海。哪怕一條都沒做對,但空白部分填得密密麻麻,用500個公式推出一個錯誤的答案,令我嘆為觀止。
慧子離本科線差幾十分。她打電話哭著說,自己要復讀,家里不支持。因為承擔不起復讀的費用,所以她只能去連云港的專科。我呢?第二年我又考一次。
1999年5月,大使館被美國炸了。復讀的我,曠課奔到南京大學,和正在讀大一的老同學游行。慧子也從連云港跑來,沒有參加隊伍,只是酒局途中出現了一下。
在食堂推杯換盞,她小心地問:“袁鑫呢?”
我一愣:對哦,袁鑫也在南大。
“他怎么沒來?”
可能他沒參加游行吧。
慧子失望地“哦”了一聲。我說那你去找他呀,慧子揺搖頭:“算了。”
我去老同學宿舍借住。至于慧子,據說她是在長途車站坐了一宿,等凌晨早班客車回連云港。
對她來說,或許這只是一個來南京的借口。花掉并不算多的生活費,然而見不到一面,安靜地等待天亮。
慧子家境不好,成繢不好,身材不好,邏輯不好,她就是個挑不出優秀品質的女孩。
我一直想,如果這世界是所學校的話,慧子應該被勸退很多次了。生活,愛情,學習,她都是末等生。唯一擁有的,就是在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咬著牙齒,堅持再堅持,堆砌著自己并不理解的公式。
無論答案是否正確,她也一定要推導出來。
(二)
2000年,大學宿舍都在聽《白樺林》。九月的迎新晚會,文藝青年彈著吉他,悲傷地歌唱。
我拎著啤酒,晃悠在校園。回到宿舍,接到慧子的電話。她無比興奮:陳末,我專升本啦,我也到南京了,在南師大!
末等生慧子,以男生的方位畫一個坐標,跌跌撞撞殺出一條血路。
2001年10月7號,十強賽中國隊沈陽主場戰勝阿曼,提前兩輪出線。一群男生大呼小叫,沖到六棟女生宿舍樓下。
我在對面七棟二樓,看到他們擁簇的人是袁鑫。袁鑫對著六棟樓上陽臺,興奮地喊:霞兒,中國隊出線啦!請做我的女朋友吧!一群男人齊聲狂吼:請做他的女朋友吧!
望著下方那一場幸福,我腦海浮現出慧子的笑臉,她穿著格子襯衣,馬尾辮保持至今,不知道她這時候在哪里。
2002年底,非典出現,蔓延到2003年3月。我在電視臺打工,被輔導員勒令回校。4月更加嚴重,新聞反復辟謠北京沒有封城。學校禁止外出,不允許和校外人員有任何接觸。
我在宿舍百無聊賴打魔獸,接到電話,是慧子。她說一起吃晚飯吧。我說出不去。她說:沒關系,我在你們學校。
我好奇地跟她碰面,她笑嘻嘻地說:實習期在你們學校租了個研究生公寓。
去食堂吃飯,我突然說袁鑫有女朋友了。
她有些慌亂,不敢看我,亂岔話題。
我保持沉默,她終于抬頭,說:我想和他離得近一些,哪怕從來沒碰到過,但只要跟他一個校園,我就很開心。
一個女孩子,連男生都不知道她的存在,她卻花了一年又一年,拼盡全力想靠近他。無法和他說話,她的一切努力,只是跑到終點,去望一望對面的海岸。
就如同她高中做的數學試卷,寫滿公式,可是永遠不能得分。上帝來勸末等生退學,末等生執拗地繼續答題,沒有成績也無所請,只是別讓我離開教室。
看著她紅著臉,慌張地撥拉著米粒,我差點眼淚掉進飯碗。
(三)
2004年,慧子跑到酒吧,電視正直播著首屆超女的決賽。我們喝得酩酊大醉,慧子舉起杯子,對著窗外喊:祝你幸福!
那天,袁鑫結婚。
我看著她笑盈盈的臉倒映在窗玻璃,心想,末等生終于被開除了。
2005年,慧子跑到酒吧,趴在桌上哭泣,大家不明所以。
她擦著眼淚:他一定很難過。傳聞,袁鑫離婚了。
那天后,沒見過慧子。打電話給她,她說自己辭職了,在四川找事兒干。
2006年,一群人走進酒吧。看見當頭的兩個人,管春手里的杯子“當”一聲掉在地上。朋友們目瞠口呆,慧子不好意思地說:介紹一下,我男朋友袁鑫,我們剛從四川回南京。
我頭“嗡”的一聲,沒說的,估計袁鑫離婚后去四川,然后只對他消息靈通的慧子,也跟著去了四川。
坐下來攀談,果然,袁鑫去年跟著親戚,在成都投資了一家連鎖火鍋店,現在他打算開到南京來。袁鑫跟搞金融的同伴聊天,說的我們聽不太懂,唯一能聽懂的是錢的數目。同伴對袁鑫擺擺手,說,入500萬,用一個扛桿,一比六,然后再用一個杠桿,也是一比六,差不多兩個億出來。
慧子也聽不懂,只是殷勤地倒酒,給袁鑫每個朋友倒酒。她聚精會神,只要看到酒杯淺了一點,立刻滿上。
他們雖然聊的是兩個億,結賬的時候幾個男人假裝沒看見,慧子搶著把單買了。
2007年。慧子和袁鑫去領結婚證。到了民政局辦手續,工作人員要身份證和戶口本。
慧子一愣:戶口本?
工作人員斜她一眼。袁鑫說:我回去拿。
袁鑫走了后,慧子在大廳等。她從早上9點等到下午5點。
慧子想:袁鑫結過一次婚,他怎么會不知道要帶戶口本呢?
慧子站不起來,全身抖個不停。她打電話給我,還沒說完,我和管春立刻開車沖了過去。
慧子回家后,看到袁鑫的東西都已經搬走,桌上放著存折,袁鑫給她留下10萬塊。還有一張紙條:其實我們不合適,保重。
大家相對沉默無語,慧子緩緩站起身,一言不發就往外走。慧子伸出手,管春把車鑰匙放她手心。她開向一家火鍋店。火鍋店生意很好,門外板凳坐著等位的人。
店里熱鬧萬分,服務員東奔西竄,男女老少涮得面紅耳赤。慧子大聲喊:袁鑫!她的聲音立刻被淹沒在喧嘩里。
慧子隨手拿起一杯啤酒,重重砸碎在地上。然后又拿起一杯,再次重重砸碎在地上。全場安靜下來。
慧子看見了袁鑫,她筆直地走到他面前,說:連再見也不說?
袁鑫有點驚慌,左右環顧滿堂安靜的客人,說:我們不合適的。
慧子定定看著他,說:我只想告訴你,我們不是2005年在成都偶然碰到的。我從1997年開始喜歡你,一直到今天下午5點,我都愛你,比全世界其他人加起來更加愛你。
她認真看著袁鑫,說,我很喜歡這一年,是我最幸福的一年,可你并不喜歡我,希望這一年沒有對你有太多的困擾。不能做你的太太,真可惜。那,再見。
袁鑫呆呆地說:再見。
慧子把自己關在租的小小公寓,過了生命中最孤單的圣誕,最孤單的元旦。我們努力去陪伴她,但她永遠不會開門。
新年遇到罕見暴雪,春運陷入停滯。我打電話給慧子,她依舊關機。
2008年就此到來。
(四)
隔了整整大半年,4月1日愚人節,朋友們全部接到慧子的電話,要到她那聚會。
大家蜂擁而至,沖進慧子租的小公寓。
她臉浮腫,肚子巨大,一群人大驚失色,面面相覷。
毛毛激動地喊:慧子你懷孕啦,要生寶寶啦,孩他爸呢?
毛毛突然發現我們臉色鐵青,她眨巴眨巴眼睛,哇地一聲號啕大哭,抓住慧子的手,喊:為什么會這樣?
慧子摸摸毛毛的腦袋:“分手的時候就已經三個月了。站著干嗎,坐沙發。”
我們擠在沙發上,慧子清清嗓門說:下個月孩子要生了,用的東西你們都給點主意。
我們聊了很久,慧子有條不紊安排著需要我們幫忙的事情,我們忙不迭點頭。
可是,毛毛一直在哭。慧子微笑:不敢見你們,因為我要堅持生下來。我說:生不生是你自己的事情。養不養是我們的事情。慧子搖頭:養也是我自己的事情。
離開的時候,毛毛走到門口回頭,看著安靜站立的慧子,抽泣著說:慧子,你怎么過來的?慧子你告訴我,你怎么過來的?
管春快步離開,沖進地下車庫,猛地立住,狂喊一聲:袁鑫,你個混蛋!
他的喊聲回蕩在車庫,我眼淚也沖出眼眶。
慧子順產,一大群朋友坐立不安守候。看到小朋友的時候,所有人哭得不能自已,只有精疲力盡的慧子,依然微笑著。
毛毛陪著慧子坐月子。每次我們帶著東西去她家,總能看到兩個女人對著小寶寶傻笑,韓牛熟練地給寶寶換紙尿褲。
嗯,對,是韓牛,不是我們不積極,而是他不允許我們分享這快樂。
(五)
2012年曼谷郊邊的巧克力鎮,高中同學王慧坐在我對面。東南亞的天氣熱烈而自由,黃昏像燃著金色的披薩。
慧子不是短發,不是馬尾辯,是大波浪卷。
王慧給我看一段韓牛剛發來的視頻。
韓牛和一個5歲的小朋友,對著鏡頭在吵架。
韓牛說:兒子,我好窮啊。
小朋友說:窮會死嗎?
韓牛說:會啊,窮死的,我連遺產都沒有,只留下半本小說。小朋友說:爸爸,那我幫你寫。
王慧樂不可支。
記憶里的她,曾經問:我留馬尾辮,會好看嗎?
現在她卷著大波浪,曼谷邊郊的黃昏做她的背景,深藍跟隨一片燦爛,像燃著花火的油脂,浸在溫暖的水面。
馬尾辮還是大波浪,好不好看,不是由自己決定的嗎?
對的,所以,慧子,你不是末等生,你是一等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