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天順與鎮遠第二俘虜收容所管理工作的改進

袁燦興

摘要：在全面抗戰開始后，南京國民政府將戰場俘獲之日軍集中收容，并分別在陜西寶雞與貴州鎮遠集中收容。貴州鎮遠是戰時中國最大的俘虜收容所，在初期的收容過程中，收容所中存在一定問題。在中共安排下，康天順來到俘虜收容所，對所內事務進行改革，較好地執行了日內瓦公約，并獲得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的高度評價。

關鍵詞：鎮遠俘虜收容所 國際人道法 康天順

中圖分類號：K262.9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8705（2014）02-82-86

抗戰爆發后，南京國民政府于1938年春成立了兩個收容所：一個設在陜西寶雞，一個設在貴州鎮遠，設在寶雞的是第一收容所，設在鎮遠的是第二俘虜收容所。從1938年至1944年，鎮遠俘虜收容所先后收容日軍俘虜六百余人，是正面戰場上最大的俘虜收容所。 一、鎮遠收容所概況 鎮遠收容所1938年2月創辦于湖南常德，1938年12月遷至貴州鎮遠。鎮遠第二收容所主要關押東部戰場的俘虜，并集中了分散在各地的零星俘虜。第二俘虜收容所遷至鎮遠后，起初安置在兩湖小學內，后又遷入原貴州省第二模范監獄舊址。

收容所由20英尺高的圍墻環繞，圍墻四角添設了四個了望塔，塔上設有機槍，日夜都有士兵監控。收容所只有一個入口，由重兵把守。日本反戰作家鹿地亙等人曾在日俘所工作過，稱這里為“和平村”。此稱呼被沿用下來，當時人都稱這里為和平村。

1943年7月3日至5日紅十字國際委員會視察時，收容所內總計有403名俘虜，由日本、韓國、福摩薩（臺灣）以及一名俄國人、三名日本婦女組成。俘虜中大半是步兵，有百分之二十三是日本空軍，另有一小部分是水兵。大學畢業生占百分之五多一點，小學畢業生占最多。鎮遠收容所的俘虜大部分是在中國東南部俘獲的，他們隸屬日本第三、第六、第十三師團，多數是在東京和愛知出生的。

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的報告指出： “自從1937年7月鎮遠收容所開始收容俘虜以來，總計收容603名俘虜，其中有約150名俘虜死亡。收容所附近的墳場只有將近一百名俘虜的墳墓，由此可以判斷其余五十名左右的俘虜死在山上的監獄（Hill Station）。”

該報告所指俘虜死在山上的監獄，即設在收容所后山上由國民黨憲兵看押的特設監獄，被稱為“山”。據鎮遠俘虜收容所首席管理員康天順（解放后易名為康大川）回憶，特設監獄關押逃亡未遂者、嚴重違反管理規則者、以及傷害事件。一旦被送到“山”上，俘虜們終日須帶著手銬腳鐐，最后都衰弱而死。俘虜收容所內的唯——名俄國人，因為傷害事件被送去“山”上，最后也死在那里。“山”與俘虜收容所沒有任何關系，是國民黨政府的特設部門。

收容所內另有20個中國人，全是啞巴，因為說不出話，競被國民黨部隊為了領賞硬給戴上“日俘”帽子。收容所就給他們安排雜活，諸如挑水、掃地、做飯，這使他們得以生存下來。

收容所先后換過四任所長，第一任所長是劉長裕（黃埔軍校畢業），第二任所長是鄒任之（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畢業）。鄒任之長期不在所內，由孫必亭代理工作，孫必亭畢業于日本九州大學。第三任所長是莫錦龍（曾任西安第一俘虜收容所所長），第四任又是劉長裕。俘虜收容所所長都是上校軍銜，所長及管理員大多數具有日本留學經歷或日俘管理經驗。

二、第二俘虜收容所存在的問題

在鄒任之擔任所長期間，雖然他本人很少來收容所，卻在收容所各個部門安插自己的親信，克扣俘虜伙食費以中飽私囊。據日本俘虜回憶，進入收容所的初期曾就伙食與住宿等問題，向當局提出改善的要求，結果不了了之。“我們每天吃的只不過是僅能夠使人類維持生命的食物罷了。因此，不斷有人因營養失調而死亡的事情發生。”

1942年3月，日軍少尉長谷川敏三被從重慶轉押至鎮遠收容所，他在《鎮遠和平村生活紀實》中回憶到：“我發現收容所的俘虜生活條件很惡劣，遠在應有的水平之下。究其原因，則是當時國民黨政府撥給俘虜的應有的生活給養，如醫療費，服裝費，以及住房修繕費等都被克扣。我動員俘虜聯合起來，以集體的名義向孫必亭代所長提出改善生活的要求。”

日本俘虜聯合起來提出了八項要求：（一）由各單位選出代表，組織聯合炊事班，由俘虜自理伙食；（二）擴大并新建病房設施；（三）起用俘虜中的軍醫及有衛生兵經驗的人員組織醫務班，自行從事日常醫務工作；（四）修建浴室；（五）增發柴火、食油、蔬菜、食鹽等數量；（六）充實醫藥品種及其數量，以降低已經達到極端之高的俘虜死亡率；（七）開放草坪，準許俘虜作為開展各種體育運動之用；（八）準許俘虜外出，在一般市場采購食品。

但孫必亭卻裝出一副十分為難的樣子，推說將以電報轉報上級，努力促其實現。因孫必亭毫無誠意，于是俘虜們又聯合起來成立“新生活協會”繼續斗爭。孫必亭還是萬般推托，蓄意拖延，并不著手改革。

鎮遠收容所中的日本俘虜情況相當復雜。日俘分為兩類，一類是比較頑固、堅持軍國主義立場的老俘虜；另一類則是認識到了日本軍國主義罪行的覺悟者。俘虜中有研究班、訓練班、新生班、特別班之分。進研究班和訓練班都是覺悟到日本軍國主義罪惡的俘虜，但他們中間也存在分歧。如研究班的口號是“打倒天皇制”，故而對僅僅主張“反戰”而不主張“打倒天皇制”的訓練班不滿。新來的俘虜都編入新生班，以避免被頑固的老俘虜感染。收容所有20來個臺灣人和朝鮮人，因為不是日本人，被編為特別班。

收容所前面是訓練班、研究班、新生班三個班學員的住房，稱“外棟”。后面的房屋里住著數百名不愿拋棄軍國主義思想的日軍俘虜，稱“里棟”。“里棟”的俘虜大多數是在淞滬戰役、南京戰役、臺兒莊戰役時被俘的老俘虜，最高軍銜為少尉。他們堅持軍國主義立場，認為“皇軍不敗”，將入“訓練班”者斥為“賣國賊”。“里棟”“外棟”的俘虜之間持對立態度，在這兩部分人中問設有憲兵隊阻隔，控制著前后兩部分人。

此外，初期鎮遠俘虜收容所中醫療衛生條件相當惡劣，俘虜們普遍營養不良。初期雖有中國紅十字會的醫生、護士到來，但一周只來兩次，俘虜不能得到及時救治。收容所本該配置大尉以上的醫官，但卻由街上的開業醫生來充任。結果俘虜死亡率很高，初期甚至一天死一兩個人。

三、康天順與俘虜收容所改革

抗戰期間，為了開展對日軍的宣傳工作，在周恩來、郭沫若的倡導下，1939年在重慶組織了在華日人反戰同盟，由當時在重慶的日本左冀作家鹿地亙及其夫人池田幸子擔任反戰同盟的領導，從俘虜營中吸收覺悟了的日軍俘虜入盟作盟員。反戰同盟主要任務是組織盟員編寫對敵宣傳品，在廣播電臺播送反戰節目，或到前線陣地進行喊話等。

為了援助在鎮遠俘虜收容所陷于困苦境地的反戰同盟成員以及支持與反戰同盟結成統一戰線的新生活協會，由郭沫若、馮乃超等主持的文化工作委員會，趁國民黨軍政部困于日俘管理人員不足而求助于郭沫若的機會，派遣康天順到鎮遠收容所充任首席管理員。

康天順，1914年出生于淪為日本殖民地的臺灣，十五歲時到日本東京留學，1938年從東京早稻田大學畢業。為了回國參加抗戰，他從橫濱乘船回國。隨后在長沙應征入伍，參加了第六十師的“政治隊”，曾先后至廣西、湖北前線開展對日宣傳工作。1942年6月，康天順來到了收容所。

第二任收容所所長鄒任之于1942年離任之后，由莫錦龍接任所長。莫錦龍任期達三年多，是所里任職最長的一位所長。莫錦龍上任后，住在收容所外邊，一天只來所里一兩趟，呆上三五分鐘，其他時間都在打麻將，所里的事基本委托給首席管理員康天順管理。康天順到來之后，就收容所內存在的問題，進行了以下幾個方面的改革：

首先，廢除了俘虜們最為厭惡的點名制度。原先所有俘虜每天早晚都要兩次集中在操場上點名，前后耗時約一個小時。康到來后，制作了點名清單，讓各宿舍同時點名，只需十分鐘就可以點完。

其次，1942年5月起，中國紅十字會派出醫療隊來收容所開展醫療活動。雖然抗戰時中國醫藥嚴重匱乏，但中國紅會仍然盡可能為收容所提供藥品，使得俘虜收容所的死亡率大幅下降。康天順到來后，又與中國紅十字會醫生商量，起用俘虜中的軍醫一人和衛生兵八人，由康天順賦予他們權限，可以自己對俘虜開藥治療。

第三，改善了衛生設施，新設置了洗澡問，挖掘了水井，使得俘虜們能飲用清潔新鮮的井水，并用于炊事和洗滌。每天對廁所和病房用石灰進行消毒，晚上則燒艾蒿驅走蚊子。

第四，實現了俘虜自辦伙食的愿望。康天順讓俘虜們自己管理伙食費，避免了以前克扣俘虜伙食費的現象。同時允許俘虜們用自己的錢到外面采購食品，并讓俘虜輪流外出到附近河流里捕魚，或上山采摘野菜或拾板栗，以補充俘虜營養，使全體俘虜的伙食也變得豐富起來。

第五，組織俘虜中有手藝者進行手工品生產。開始是用木材制作玩具、小提琴，后來用牛角等為原材料制作佛像、麻將牌等物品。這些手工制品給俘虜們帶來了可觀的收入，而收入則被用來改善俘虜們的伙食。做成的手工品由做的人定價，所里統一賣，賣一件收百分之二十的稅（說是作為全體人員的福利費，實際上大都進了第三任所長莫錦龍的腰包）。每個星期五，是收容所內最熱鬧、俘虜們最高興的一天，每個星期中只有這一天準許大家喝酒。吃過早飯就由警衛帶俘虜們到城里逛大街，買東西，主要是買些酒、醬、煙、信紙之類日用的小商品。

第六，康天順置辦了一些體育用具，并在俘虜中提倡運動，以增強體質。俘虜們自己用破布縫制了棒球手套，用樹枝制作了球棒，組成棒球隊、籃球隊，并進行比賽。由于康天順的改革，俘虜們的生活得到改善，死亡率也大幅度下降，里棟、外棟之間的對立也有了改變。

康天順到來之后，不住在職員宿舍，而把自己的床鋪安放在祟拜軍國主義、最為反動的老俘虜寢室旁邊，日夜與俘虜們同起居。康天順的努力，成功地感化了一批俘虜，使他們認識了軍國主義的罪惡，連頑固的老俘虜都將康天順視為“親日者”：“康管理員來了以后，我們也能自由地與‘和平村后面幾幢房子里面思想頑固的人們進行交流、往來了。通過不斷的工作使里面的一些人出來，要求參加反戰同盟會。而康先生本人更是將自己的床都一并搬進了里面去，與里面那些頑固不化的人生活在一起。這個舉動連國際紅十字會派到這兒來視察的官員們都很吃驚。”

但康天順對于老俘虜們的無禮要求卻是毫不退讓。在1943年紅十字國際委員會來視察前，“里棟”的老俘虜們要求準許他們在所內升起日本國旗，如果不答應就絕食。康天順對此勃然大怒，斥責道：“你們是戰爭的俘虜！俘虜在收容所內可以升起本國的國旗？究竟哪里有這種國際條例和戰時國際法呢？”“里棟”的老俘虜自知此要求荒唐無稽，也就不再堅持了。

四、鎮遠收容所國際人道法執行情況

由于康天順的到來，并實施了系列改革，使得鎮遠收容所極好地遵循了1929年日內瓦公約。1943年7月，紅十字國際委員會視察員伊森來到鎮遠收容所視察，就收容所情況做了詳細報告，內容如下：

1、衛生

在戰爭中，由各類害蟲引發的瘧疾、痢疾、鼠疫等傳染病是士兵的最大殺手，故而日內瓦公約要求收容國盡力保持收容所內的清潔衛生，避免傳染病的流行。康天順改革之后，鎮遠俘虜收容所環境衛生做得很好。所內的衛生設施是中國式，用白色石灰粉刷過，并且消過毒，給人感覺相當干凈。此外，收容所內所有的俘虜都接種過瘧疾、傷寒病等疫苗。俘虜每四天可以洗一次熱水澡，如果俘虜參加修理房屋、修筑公路等體力勞動而導致身體較臟時，則每天可以洗一次熱水澡。

2、飲食

鎮遠收容所一天供應三次伙食，飯菜是中式，有湯、米飯、蔬菜，一周提供一次肉食。飯菜的數量足夠填飽俘虜們的肚皮，但質量遠遠比不上他們在日軍軍中時的水平。食用一定數量的糖可以預防瘧疾，但是俘虜收容所內不提供任何糖，因為糖的價格實在是昂貴。收容所中的伙食由俘虜自己處理，每人每日可得米三十二盎司，每月可得五十元小菜費。

3、醫療

收容所內最初死亡率較高，收容所內的記錄顯示，死去的俘虜大多數死于剛剛到達時，死因主要是傷口感染，其他的死因有結核病、瘧疾、濕疹、疥癬等。1942年6月之后，中國紅十字會總會救護總隊部派出醫療隊來收容所開展醫療活動。在藥品及醫療器具嚴重不足的情況下，中國仍然為收容所盡最大可能的提供藥品，使得俘虜收容所的死亡率大幅下降。紅十字國際委員會視察時，有十三名男俘不在營中。收容所內的記錄表明，這十三名俘虜患有嚴重的肺結核病，因此被轉移到了一個偏遠山區的村莊，并在那里接受治療。將結核病人移走有明顯的理由：首先，如果留在營內，他們將把病傳染給其他俘虜；其次，他們現在所處山區的氣候比收容所內更適宜他們恢復。

4、勞動

經過康天順改革，俘虜在收容所內進行勞動，勞動所得，用以改善生活。收容所內沒有強迫勞動，俘虜們自愿參加各種勞動，以換取洗熱水澡的待遇。手藝嫻熟的俘虜們制作木屐、衣服、扇子、煙斗、小提琴、麻將等各類手工制成品。銷售后，60%留給制作者，20%用來改善全體俘虜們的生活，20%保留在收容所內。

如上所述，經過康天順的改革，第二俘虜收容所在抗戰期間較好地執行了《日內瓦公約》，但1943年紅十字國際委員會在視察期間，卻對伙食感到狐疑。因為一些俘虜已在鎮遠幾年，在伙食上總有他們要抱怨的問題，此外還有一些俘虜看上去貧血且營養不良。但在問及伙食方面的問題時，俘虜們卻全部回答“還好，還好”。

紅十字國際委員會視察員決定將伙食問題弄個水落石出。他將俘虜中的九名軍官集中在一個房間，向他們提出一個問題，并請他們投票，問題是：“假如給他們一筆錢，他們會怎么使用？”結果，在收到的投票中，七名軍官認為應該將錢集中起來改善伙食，兩名軍官認為應該將錢分給單個的俘虜，使他們有錢來購買額外的食物。這樣，紅十字國際委員會的視察員終于搞明白，先前俘虜們對伙食是不好意思抱怨。因為俘虜們也知道，他們在收容所內所享受的待遇，遠遠超過中國軍隊士兵的水準。

不但俘虜收容所的待遇優于中國士兵，就是與日本士兵相比，也有過之而無不及之處。“在日本目前，士兵一人一天限吃三合米，一月限制吃四升米，而在俘虜集中營的俘虜卻每月得到比日本前線作戰的士兵多一倍的米，每人每月二斗米。”

視察完畢后，視察員伊森高度評價鎮遠收容所：“考慮到戰時中國的情況，俘虜們生活上的問題基本都得到解決。盡管我努力去尋找收容所內有何可能的不足，但收容所沒什么可以抱怨的地方。總的說來，這個收容所堪稱模范，是我在其他國家所未曾見過的。”

康天順在鎮遠俘虜收容所的行動引起了國民黨特務機關的注意。1943年11月康天順被秘密逮捕，并被押解至重慶憲兵司令部，每日拷問他是不是共產黨員。此后康天順被長期關押，健康狀況不佳。1945年3月8日，康天順被解送到五云山集中營，后經馮乃超送藥治療，方才恢復健康。“停戰后，直到毛、蔣重慶會談后，康先生才獲得了釋放，又重返‘和平村，再任管理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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