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毅靜



少年時第一次有了自己的房間,激動的我毫不猶豫地把雷諾阿的《達威爾小姐像》隆重地掛了出來。它只是一張掛歷印刷品,卻是我那個時候的珍愛。
畫面上文雅的小少女,身穿白底灑淡藍點的紗裙,側身坐在樹蔭下,一雙小白手安靜地放在腿上。她那金棕色的長發是那么得美好,用一個和衣裙同樣顏色質地的蝴蝶結整整齊齊扎在腦后,卻依然溫溫柔柔流淌得胸前和腰際到處都是。真想輕輕摸一摸呀聞一聞,一定是非常柔軟又非常光滑,散發著小少女才會有的清香……最迷人的是她的眼睛和嘴唇!陽光下,那雙眼明凈如湖水,滿含著女孩子才會有的那種純潔,卻似乎又籠著些薄薄的、牛奶般的輕霧;她紅潤潤的雙唇緊抿著,好像有些嚴肅,然而嘴角卻又那么輕柔地向上微微揚起,揚出了一個隱隱約約的笑意,令誰,都想懷著一種無比憐愛與疼惜的心情,輕輕吻一吻,卻又深恐為此而褻瀆了她,便將那吻換做了一聲低低的贊嘆。
在和達威爾小姐相伴的歲月里,我日日夜夜體味著她那嫻雅、溫柔的氣息,也渴盼讓自己成為她那樣氣質的人。我留起了她那樣的長發,讓額發輕垂,腦后系一只和衣裙同色的蝴蝶結,端坐時兩手輕輕交握放在腿上……
也因她,不可救藥地喜歡上了創作她的畫家雷諾阿。
不過,以我當時那個年齡、那個智識,我是不會懂得什么“印象派”、這個“派”那個“派”的;初次從書本上看到雷諾阿那張眼神陰郁、胡子蓬亂的瘦干臉,我也不喜歡。我只是像一個在春天的花園里盡情嬉游的孩子一樣,陶醉于雷諾阿栽種的花朵之美。她們飽滿、鮮活、妍麗,散發著馥郁的幽香,朵朵都如桃花夢。
只繪美麗童話
雷諾阿的畫,就是一個美麗的童話。
和安徒生一樣,這個男人也畢生沉浸在不肯長大、拒絕現實的心態中。
1841年,雷諾阿出生于法國上維埃納省小鎮里蒙的一個窮裁縫之家,后來隨家遷到巴黎。十歲出頭,這個貧寒子弟便被送去學手藝貼補家用。上帝保佑,這個孩子去學的不是諸如打鐵、釘馬掌之類的粗笨活,而是到瓷器廠里學著畫瓷器、畫屏風。這項發源于中國的技藝,沒有為它的祖國培養出一個名垂藝術史的大藝術家,反而在遙遠的法蘭西,讓雷諾阿因此而不朽。
縱觀雷諾阿的作品,越是那倍受普通人迷戀的,越能發現它們具有類似陶瓷藝術的特質:閃亮、精美、玲瓏、迷人。要么鮮艷如盛放的玫瑰、要么閃亮如金色的波光、要么在那粉嘟嘟的底色上含情脈脈地籠著一層美妙的輕紗……普通人說不出太多的感悟,只能一連聲地贊道:“漂亮!真漂亮!”我以為,這或許,就是繪畫作品得以永恒的精髓。
說到底,美術不就是將日常生活里的場景經過藝術化處理以后,使之具有更強烈審美價值的產品么?
尤其是當我們面對當代、后現代那些千奇百怪、令人瞠目結舌的藝術表達時,我多少理解了雷諾阿為什么身為印象派的重要代表人物,卻又很快離印象派遠去—他的朋友莫奈為了表現光與影,曾經在盧昂大教堂前的同一個位置,一連擺下十幾個畫架,一張接一張輪番寫生,從清晨一直畫到天黑。結果,他筆下的《盧昂大教堂》在不同的光線下看,像個滿身掛滿破布條的襤褸怪物。作為實驗,這是美術史上一次經典的案例;但是作為印象派大師莫奈的作品,很可能深深刺激了雷諾阿。不,他們倆人對生活的感受不一樣。出生于小業主之家、并且在大學受過完整藝術教育的莫奈從小不太愁衣食,而雷諾阿在四十歲之前一直在貧困中掙扎。他所作的每一幅畫都是打算賣掉換衣食的,他沒閑心去做類似的“先鋒實驗”。尤其關鍵的是:打小開始的陶瓷繪畫訓練,讓他習慣于優雅,乃至優雅到拒絕“不美”。雷諾阿說過:“為什么藝術不能是美的呢?世界上丑惡的事已經夠多的了。”
故此,他的筆下永遠有著與冰涼生活相反的柔美與暖意,如陽春三月桃花灼灼,如被人抱于懷中親憐蜜愛。
獨愛人面桃花
成年之后,我更加憐惜這個一生困頓的男人。
他是那么愛美、愛女人。女人,就是他繪畫的源動力,他的作品中甚少出現男子形象,即便有也頗耐人尋味。就拿他當年第一次正式參加印象派美展的作品《包廂》來說,他把那個穿著黑白條紋衣服的貴婦人畫得氣勢非凡、鮮艷奪目,而跟她在一起的男人,他不但將他置放到后面去,還故意畫架望遠鏡擋住他的眼!還有他那幅著名的、以極其違反程式、極其大膽手法畫成的油畫“速寫”《紅磨坊街的舞會》,雷諾阿看似畫了一大片陶醉于舞會之美的人群,實際他真正要“紀念”的是那個穿著條紋稠裙的年輕女子。其他的男子,要么面目模糊,要么干脆背對著觀眾。—數次出現的條紋稠衫女郎,一定是他暗戀的愛人吧?那一瞬,艷艷的陽光不偏不倚照在她的嘴和下巴上—那一瞬,他一定起了要吻她的沖動!這沖動使得他在過后拿著畫筆的時候,下筆都草草!不重要、其他都不重要,唯有這陽光中的紅唇才是他所想要的—當然,他自己也未必就能料到,恰是這股激情之下的沖動,使得這幅具有了直覺充沛、氣韻飽滿的作品,成為他永遠的代表作之一。
畫布,是畫家的日記。曲徑通幽,帶領我們前往一個人、一個男人隱秘的內心世界。
從小貧寒、文雅的雷諾阿,從照片上看,體型偏瘦、其貌不揚。上過普法戰爭戰場的他也一準兒是小兵蛋子一個。既不能在戰場上建立功勛,又無力在現實中獲得尊榮,除了畫畫一無所成的他,估計前半生沒有得到過同性的太多尊重,也難怪他養成了“見了女兒便清爽,見了男子便覺濁臭逼人”的“世界觀”。
這個天生的情種,女人是他的觀世音,是他永遠愛不夠的戀人。一生一世,他反復地吟唱著女人這個美好的主題。
雷諾阿的繪畫語言,幾乎到了無懈可擊的程度。說他是寫實主義也好,表現主義也罷,那竭盡精微的光線、那對瞬間即逝的情緒的捕捉、那對色彩的高度把控力,以及那種在對簡單事物的描繪中彌漫出來的貴族氣質,讓人銷魂。
風格越明顯,藝術家越癡狂。
你看他用一枝細膩精準的筆,不厭其煩地畫下女子們羊脂一般的白皙皮膚,畫下她們的綾羅綢緞、她們的床罩、幔帳、窗格、門框、銀燭臺、鋼琴、鮮花……朱紅、緋紅、橙黃、翠綠、石青、草綠、米黃、乳白,各種色彩彼此呼應和諧,這無比精致美麗的世界讓這個出身貧寒的男人通過畫作告訴我們,樸素并非自然的唯一形式,華麗也是,或許還是更具誘惑的一種,因為它最終指向的,必定是生活品質的問題、精神滿足的問題、甚至是—國家與個人關系的問題。
圣經上說:“神說要有光,便有了光。”而這光,經雷諾阿之手,才賦予了眾女子永恒的存在。雷諾阿之前,油畫藝術已經登峰造極,雷諾阿之后,油畫也依然燦爛輝煌,藝術史上的好藝術家何止百千?可只有雷諾阿,全神貫注地愛女人、畫女人、呤誦女人,怎難怪他要得盡后世女人心?
中年的雷諾阿,也在光芒中走向了藝術創作的輝煌。他獲得越來越多的贊譽、經濟上也大為改善,39歲他結了婚。他為新婚的妻子畫出了又一個代表作:《船上的午宴》。他的妻子阿莉娜·莎麗戈被畫在了前景上,懷里抱著心愛的小狗,周圍簇擁著歡樂的朋友。姣好的女人、山光水色、美酒佳肴、陽光普照……快活的雷諾阿置一切規矩于度外,自由自在地用他特有的手法,布置出一個生動的構圖。他比以往更多地突出了個別的形體,他使用了更鮮明的色彩……放松、自在,成就了一場性情的飛舞。可以說,這幅畫是雷諾阿印象派時期的最后一幅作品,也是他青春時代的光輝總結。
愛不能 戀不止
然而,僅僅過了數得過來的幾天好日子,41歲時,雷諾阿開始被越來越嚴重的風濕性關節炎控制,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折磨著他。最柔軟的床單摩擦到他的皮膚,都會留下一道傷口,對畫家來說最要緊的手指也嚴重變形了。—作為男人,他廢了。
可是,他沒有停止過作畫。
只能坐在輪椅上的他,后來畫畫時已經不能用手自如握筆,要先用一塊棉布保護住他的手心,再把畫筆捆扎在變硬了的手上才能忍住疼痛,勉強握住畫筆。令人驚異的是,他作品中沒有留下一絲個人痛苦的痕跡。
他畫了很多裸體畫,主人公當然、只是年輕漂亮的女人。
他喜歡女人,由衷地熱愛女人的身體。他說過:“乳房是一種渾圓的、溫暖的東西。如果上帝不創造女人的乳房,我也許就不會成為畫家了。”
可是雷諾阿筆下的女人身體,從來不給人以色情的感覺,反而深具純潔、優美、健康的格調。“光輝的肉體啊!”你看著她們,只會這么由衷地贊嘆,會覺得人世間就該有這么一個鮮花盛開、清流淙淙的所在,就該有這么些年輕的女子,面容嬌艷如春花,身體飽滿如水蜜桃,氣質天真如處子,內心單純如嬰孩。她們不需要文明世界強加給她們的衣服、不需要文明世界的一切、甚至也不需要男人。……在這個雷諾阿親手描繪出來的藝術大觀園里,千紅不悲,萬艷不哀。這些女兒永遠不老、不病、不死、不滅,一如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而這個王國,竟是一個日日夜夜無比疼痛的病人構建出來的。生理上,他廢了;意志上,他是多么強大!
他越疼痛,就畫得越多;他的每一次筆觸,都是他在他的新生命里陶醉。作為一個愛的天才,他用永不輟筆的姿態,將無邊的苦痛化為不可遏制的激情。
他那么愛女人,不能用身體去愛,那么,就用眼神、用心去愛吧。或許這樣的愛,更能打動女人。最起碼,會讓女人無比憐惜他。
雷諾阿晚年被法國政府授予了榮譽騎士勛章。1919年,78歲的雷諾阿迎來了他一生中最重要的標志性事件:他的作品被掛到了偉大的盧浮宮。巴黎美術學院院長為表達對這位藝術家崇高的敬意,將宏偉的展廳只為他一個人開放。衰殘的雷諾阿被人們抬著,從一個展廳慢慢看到另一個展廳。
此時,距離他逝世,只有四個月。多么浪漫、多么榮耀、多么獨特的向生命告別的儀式!
從來說“財壓奴婢,技壓當行”,這個曾經長期被很多男人看不起的窮小子,那一瞬,可體味到揚眉吐氣的快感?
我想他會有。我希望他能有。為什么,不呢?頗有些男畫家是不大看得上雷諾阿的,他們說他的畫“熟”、“甜”、“俗”、“媚”—好吧,且讓他們去波瀾壯闊、去戰天斗地、去先鋒、去尖銳,這個世界哪怕只剩下一個女人,我相信,這個女人也會心甘情愿地為雷諾阿,輕解羅裳,裸露那桃花一樣的姿容,任他用眼、用手、用心,去愛撫、去溫存。因她懂得,這是一個懂得女人、懂得愛的男人。他為她畫出的不單單是“作品”,而是女人含淚的嬌吟:“桃葉映紅花,無風自婀娜。春風映何限,感郎獨采我。”
永遠的桃花仙
中國的古老傳說中,有位叫安期生的神仙,某日醉飲,遺墨于石上,石上便長出了絢爛桃花;雷諾阿這一生,無論置身于何處,愛不朽,意不絕,心似磐石,只為與這世間心愛的女人,完成一場永不凋零的嫣柔桃花戀。這份戀情,打敗了時間,跨越了空間,恒久不謝。
一生愛桃花,亦為桃花生生世世愛,作為藝術家,作為男人,夫復何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