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扇

馮新生

集文化、歷史、人物、工藝、情趣以及實用、欣賞、交流、收藏為一體的扇子，從古至今，一直被人們所珍愛，其藝術魅力可見一斑。

京城深巷，古槐民居，是我出生及幼年、少年成長之地。記得每到炎夏，西城區后羅圈胡同口的民居門前，10多把京城人極熟悉且散發著縷縷清香的芭蕉扇隨處可見，舒緩的扇影伴著夕輝、棋聲、笑語迎來明月高懸和萬家燈火。盡管當今電扇、空調已進入尋常百姓家，可驅蚊、可解熱、可遮陽，洋溢市井人情味兒的芭蕉扇漸被冷落。然而，每當我在郊區大集見到它們時，仍引來對往事的追憶。

“芭蕉扇”一詞，是人們習慣稱謂，不知是否受了《西游記》“三調芭蕉扇”的影響。總之，此稱謂有大誤。近年來，我無意間在資料中發現：芭蕉扇本非芭蕉葉所制，而是由一種叫蒲葵的葉子經選摘、晾干、壓平而成扇。說來慚愧：曾伴隨自己數十年，常喚來兒時舊夢的手中物，數十年被我誤稱。由此，一種若隱若現的歉疚感引起我對各種扇子留意起來。

中國扇子，不僅與華夏美景、傳統藝術相輝映，也是受中外賓客青睞的特色旅游商品。擁有畫境般美景的蘇州與杭州，不僅山光水色養眼，美味佳肴適口，也是出產蘇扇、杭扇之地。漫步蘇州街市，很輕易地能品賞到蘇州的檀香扇。該扇以輕靈柔風、纖巧玲瓏為特色，因扇骨是由檀香木制成，搖動間檀香氣味徐徐飄來，讓使用者如癡如醉。那日，我本想追溯此扇的源流，較難，只是在清史典籍上，看到了幾行與檀香扇有關的文字：“旗人納蘭性德得皇上所賜檀香扇一把，題詩三首，以銘圣恩。” 在蘇州虎跑泉邊的小巷，我拿起一把檀香扇，見此扇的獨特風格表現在“三花”上。即：畫花、拉花、燙花。主要技法突出在“劃”、“點”、“皴”上。制扇者言，在燙花時，技術難度極大，須用電烙鐵原理制作的電筆在木上烙燙出人物傳說、花鳥魚蟲……既要活靈活現，有呼之欲出之感，又不能打畫稿，一次性成畫，很要功夫。 據查，此檀香扇所用木料產于印度，品種有玫瑰香、地捫香、雪梨香等。以香味純真、色澤呈杏黃色木料為佳。扇分男用、女用二類。“男扇”的構圖、結構較簡單，扇面多有絹、有紙，扇面或山水人物，或詩詞歌賦；“女扇”品類繁多，品相講究。多見用極品檀香木制成，行家稱此種不含絹、紙、綢的扇為“全面”。有“三十方”（扇面占扇長十分之六）、“倒肩”、“景格”等。

那年，一心探究“名扇文化”的我，又從蘇州來到杭州，認真了解杭扇之美。

在西湖之畔的一位制扇大師家中，我拿起一把把杭扇細細賞讀，方知杭扇以黑紙折扇為享譽全國的佳品，制作歷史，距今最少數百年。吳自牧在《夢粱錄》中生動、鮮明地敘述了宋室南移后，杭州大街商攤展賣細畫絹扇、細色紙扇、異色影花扇的場景，并提到了杭州清和坊之東有一條“扇子制作、專賣巷”——扇子巷展示各種杭州名扇的場面。我從大師家書柜中拿出一部《中國實業志》，頁面清晰地展現康雍乾時期杭州制扇的狀況：“清代杭城營紙扇者約五十余家，工人之數達五千人”。

那位制扇大師也是藏扇家。他的展室很大，僅杭扇一類就讓人“滿眼繽紛”，廳內懸、擺了象牙扇、黑紙扇、女絹扇、羽毛扇等幾十類200余種。老人拿起一把極品黑紙扇娓娓道來，說此扇作為杭扇的代表品種，自有它精妙之處。黑紙扇有“毛全本”與“全棕扇骨”之分。“毛全本”由浙江安吉的毛竹為扇骨；“全棕”由黔、粵的棕竹為扇骨，二者皆用黑紙為面。此種扇的工藝精湛之處在扇骨，每根扇骨都要削得極細、磨得極薄，配色要勻稱，骨花要雅麗，骨質要有彈性，講究“扇搖風輕竹韻美，骨柔花動隱清涼”。古戲名角，多用黑紙扇，梅蘭芳大師生前上演的《貴妃醉酒》，所用的黑花扇，即杭州五星記扇廠所制。

扇面題詩所畫，顯現一種高雅、獨特的藝術形式。在藏扇大家家中，我看到很多當代書法家為精品折扇題寫了與扇子相關的古人名句。古人與極品名扇相關的佳話甚多，題的詩句也多有“扇”字。如“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影風”，如宋時風流才子晏幾道的“濺酒滴殘歌扇字”，周邦彥的“水搖扇影戲魚驚”。隨后，我來到與之不遠的旅游名城紹興，又看到“題扇橋”。相傳，當年書圣王羲之在會稽做官時，遇一貧苦老嫗賣扇，因無人購買而悲泣。羲之馬上在老嫗的扇上，各寫數字并題名，傾刻間，扇子被搶購一空，書圣以超人的才藝為當地扶貧，不失為一段傳誦至今的佳話。

從藏扇專家的口中得知，郭沫若先生對珍藏的杭扇也極偏愛，并題字為“清涼世界，出自手中，精逾鬼斧，巧奪天工。”

扇子歷史到底有多少年？我在蘇杭游覽的途中多次探詢，略有感知。典籍中記載的只有三國時期（公元220—265年）名詩人曹子建的《九華扇賦序》，這篇文中，記述了漢帝賜他父親曹操御扇時的部分情景，至今被眾多名扇藏家品讀。

中國出產名扇之地甚多，大多與當地美景共享美譽，山水古跡之奇妙，古今傳聞之佳話相繼蘊蓄于斯，天地造化、風起云涌也于扇影柔風間變化無窮。

記得那年仲秋，我在湖北襄樊的隆中，見過當年諸葛先生“羽扇綸巾談笑間”的“孔明羽扇”；在安徽青陽九華山，見過以宣紙或素絹精裱的白扇；在貴州赤水，見過以棕葉、藤皮編織的“三都苗族棕扇”；在四川自貢，見過中國竹編瑰寶——自貢團扇（又稱自貢龔扇），這些都是中外游人稱賞的華夏精品，上下扇動、左右開合間，把清平世界的絲絲香風傳遍天涯海角。集文化、歷史、人物、工藝、情趣以及實用、欣賞、交流、收藏為一體的扇子，從古至今，一直被人們所珍愛，其藝術魅力可見一斑。

扇，有的可遠觀而不宜近賞：如一些景區內，那些扇骨可攀人、扇面人物身高與常人無異的巨型扇。遠距離遙看奇美，近距離或零距離體驗則難得妙趣；有些扇，可近賞而不能遠觀：如名扇展廳內，只能用顯微鏡方可看到扇面詩句的微型扇。稍遠觀之則一團模糊；有些扇是兵器，鐵骨鋼面，如《水滸傳》中“鐵扇子宋清”的兵器；有些扇是盤中物，如揚州酒店餐廳內的一道冷拼：蛋清為扇面、發菜為墨畫、芹菜為扇墜兒、胡蘿卜為扇骨的精妙點綴……一把扇子，或許也能成就一個知名景點。我在游覽北京頤和園時，曾佇立于“揚仁風”一景前沉思許久，古時一把贈扇的故事縈繞于心頭。

這座名“揚仁風”的小殿，形似扇面，一般不為游人注意。這座規模不大的古殿俗名“扇面殿”，在樂壽堂后院。殿名出處是：西晉謝安為好友袁宏上任送行時贈扇的故事。那年，袁宏要到一地上任為官，朋友在送行時，大多贈紀念品及禮物，而身為揚州刺史的謝安只送來一把紙折扇，眾人不解其意。聰穎達慧的袁宏輕搖折扇為大家釋疑：“輒當奉揚仁風，慰彼黎庶。”意思是：你送我此扇，是讓我揚仁義道德之風，以撫慰黎民百姓。區區一把紙扇，竟與為官之道，作人的道理相融相浸，可見此扇的分量。

談了許多名扇，思緒又落在時有蟬鳴、靜長如一幅素描的京城胡同里，那畢竟是我人生中印象最深的居住地。一覺醒來，母親手中的芭蕉扇仍輕輕地向我扇著，關愛的目光注視著我，那把扇子，凝結了值得追憶一生的母愛和溫情。它的分量，豈能用輕重、價值來評估？endprint